肥玉葉聽了神色頓時一緊,急忙從寇黑衣手中接過密劄。
她顧不得讓寇黑衣退下,便匆匆對照密譯本翻譯了一遍。
心中不祥的預感被證實了,肥玉葉登時臉色慘白。
父親行動失敗了,二十四名高手,據燕京那邊的人傳回的消息說,隻逃走了三個人。
其餘二十一人,當場被殺十九人,另有兩人在被追捕時自儘而死。
她的父親,就在這逃走的三人之中。
可是,消息是從二十天前從燕京傳出的,那時距行刺之日已經過去了十多天。
如果父親安然無恙,應該會有消息傳給燕京的聯絡人才對。
然而燕京那邊始終沒有父親的消息。
一想到父親可能無聲無息地死在燕京的某個地方,肥玉葉心中便說不出的難受。
可是,此刻不是難過悲傷的時候。
消息上還說,皮剝所的這次行動,共擊殺金國“血浮屠”十三人,傷重致殘五人。
另外,他們還殺死了金帝完顏亮的心腹大臣,金國吏部侍郎耶律元適。
金帝完顏亮為此勃然大怒,已經命耶律元適的弟弟耶律元宜,和廣平王孔彥舟分彆領兵南下了。
如果說金國之前於蔡州耀武的舉動隻是虛聲恫嚇的話,這一次隻怕是要真的動手了。
這件事,是十萬火急的軍情,片刻耽擱不得。
肥玉葉收拾好心情,匆匆鎖好密碼本,便帶著密劄原件和破譯件,匆匆去了八紱堂。
都承旨鄭遠東聞訊後也是大吃一驚,馬上又帶著密件趕去宮中。
很快,眾宰執、六部堂以及正在孤山彆業避暑的晉王殿下便收到消息,要他們立即赴大內,官家要召開禦前緊急會議。
這次禦前會議的目的,就是商量一下,金國這次真的要動手了,大宋該如何應對?
那還能如何應對?
當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旁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當務之急就是立即進行戰爭總動員,陳兵於邊界,嚴陣以待。
兩國邊境被迅速封鎖了,所有榷場全部關閉。
海上通道也停了,水師戰艦日夜巡弋。
從金國來的和往金國去的商船、走私船,在這麼嚴密的封鎖下,一艘也休想通過。
龐大而複雜的國家機器,在這次禦前會議召開之後,便轟隆隆地運轉了起來。
金兵大舉南下,即將渡淮河與大宋一戰的消息,隨著各種戰爭準備,便也不脛而走,迅速被所有人所知道了。
但是,和參加禦前會議的那些大佬不同,朝野各方其他人等,都隻知道金兵真的要南下了,卻沒有人知道金帝完顏亮遇刺並認定是宋國所為的事情。
大宋的確派出了“皮剝所”的精銳,其目的是刺殺大漢奸孔彥舟。
結果當時孔彥舟正與微服出巡的金帝完顏亮在一起。
而最終被殺的,卻是完顏亮的得力乾將,金國吏部侍郎耶律元適。
這件事,在禦前緊急會議上,趙瑗是對眾宰執、眾部堂做了交代的。
但這件事,又是絕對不可能對外公布的。
不管你派出刺客的初衷是什麼,目標又是誰,實際上確實是金國皇帝遇刺了。
如果這件事張揚出去,那就是大宋率先破壞了“紹興和議”。
宋金兩國自十四年前簽訂這項條約,一直以來的和平局麵,就是大宋破壞的。
大宋沒有人能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包括官家自己。
於是,金國悍然興兵的真正原因,根本沒有傳播開來。
沒有了這個原因,那麼之前公開上《析金人南下書》,信誓旦旦地聲稱金人隻是虛聲恫嚇,不會真的與大宋一戰的楊沅,便成了一個跳梁小醜。
一頂誤國的帽子,他就甩不開了。
由此再往前推,在他做出錯誤判斷,並以公開上書的方式誤導官家之前,金人為什麼要在蔡州演武閱兵來著?
哦!因為楊沅作為新科狀元,在殿試時公開抨擊了一直以來的對金國策,主張對金國持強硬態度。
所以,這次金兵南下,就是楊沅搞出來的!
應該追究楊沅的責任!
應該誅殺楊沅,向金國表明誠意,繼續遵守“紹興和議”條約,保證兩國和睦。
於是,軍人們在積極備戰,文人們便以筆做刀,彈劾楊沅的奏章,再度飛向了趙瑗的案頭。
其中,以剛剛成為改組為都察院的禦史台新任禦史肖鴻基言辭最為激烈,彈劾奏章當真是字字如刀,犀利無比。
高層是知道金國用兵真正原因的,問題是這個原因卻不能公布。
所以,他們隻能壓下百官的彈劾,卻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交代。
而這,被視為是對楊沅的包庇,官員們被激怒了。
“國賊”的稱號也被扣到了楊沅的頭上。
當然,這種局麵還是很詭譎的。
因為,眾宰執和眾部堂居然沒有一個人表態。
主和派的力量現在和主戰派是勢均力敵的。
這還是因為金兵已經在調動,大宋不得不應戰。
不然的話,主和派的力量還要占據上風。
登基才幾個月的趙瑗,是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完成官僚係統的意誌統一的。
可是,高層就是很詭異地沒有一個人表態,包括沈該、魏良臣、湯思退等大臣。
他們當然清楚,楊沅當初的判斷沒有錯。
金兵這次南下,也不是因為楊沅在金殿上的那番奏對。
可問題是,真正的原因不能說啊。
完顏亮遇刺,因而才大怒發兵的真相,早晚是會被大宋百姓所知道的。
但它不是現在,也不能是現在。
所以楊沅成了背鍋俠。
一方麵,他被“千夫所指”。
一方麵,不管是持什麼政見立場的高層大佬,都對這種“民怨沸騰”視而不見。
他們既不表態、也不處理,隻管埋頭做著迎對大戰的各種準備。
金國間諜的“揭貼”又出現了,貼滿大街小巷,矛頭直指楊沅。
為了確保發兵南下的行動能夠瞞過所有人,知道真正軍事目的金國高層,目前也隻有完顏亮、耶律元宜和孔彥舟三人。
這些金國諜探們同樣也不知道真相,他們以為大金國這次是真的要對宋國用兵了。
這時以“揭貼”的名義煽動民眾,如果能威脅宋國處死他們自己的新科狀元,就能迅速讓宋國主戰和主和兩派撕裂、對立,讓宋國陷入無休止的內鬥之中。
這幾天,臨安府通判北廳的張宓心情非常好,他每天都春風滿麵的,不管見了誰都笑眯眯的一團和氣。
通判南廳的氛圍就有些詭譎了。
其他廳司的人很少往南廳來,由於公務原因不得不來的,也是簡明扼要道明來意,便迅速溜走。
無形中,這倒是大幅提高了臨安府的辦事效率。
楊沅這些天除了做好他分工範疇內的事,便是協助大理寺收繳萬俟卨家的田宅店鋪各種財產。
於吉光自國信所押班的位置上,被貶官調轉到臨安府後,任司法參軍事。
而楊沅現在主管臨安府訟斷和刑獄,便成了於吉光的頂頭上司。
每日裡,於吉光、陳力行、毛少凡、大楚等人跟在楊沅身邊忙忙碌碌的。
對於外界傳言說楊沅很快就要被斬首,大宋會將楊沅的首級獻與北國,以息金帝之怒的流言,他們毫不理會。
他們幾個人在楊沅還是一個送索喚的閒漢的時候,就受命盯梢楊沅了。
一直以來,他們所處的陣營又是和楊沅這邊針鋒相對的。
可以說,再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楊沅。
要不說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呢?
就看楊沅那副淡定勁兒,他們就斷定,楊沅必有所恃。
於吉光是這麼對他一班“有難同當”的老哥們說的:“咻!嘶哈~~,諸位,楊沅此人,咱們都了解。
你們看他,每天興致勃勃地查找萬俟卨家想要隱匿的財產,樂此不疲地收繳造冊,他要是真的大難臨頭了,會這麼淡定嗎?”
陳力行和毛少凡深以為然,齊齊點頭稱是。
大楚道:“昨日查抄萬俟家財產,因為收工太晚,楊通判帶咱們去吃炙羊棒骨,你們知道他一個人啃了多少根嗎?”
“我看著呢,都數不過來,他一個人就啃了冒尖兒的一大盆!”
大楚咽了口唾沫,看看其他三人,一臉睿智地問道:“試問,如果他大難臨頭了,還會有這樣的胃口嗎?”
“嗯~”
這一遭,其他三人沒有因為大楚的好吃而嘲笑他,而是齊齊點頭稱是。
於吉光道:“所以,不管外邊怎麼傳,隻要他一天還在通判任上,伱我就隻管聽命行事。
對他的態度萬萬不可懈怠,更不可冒犯。諸位,咱們兄弟在他身上吃的虧,已經太多太多了。”
其他三人再度齊齊點頭。
這時,楊沅從簽押房裡走了出來。
楊沅站在廊下,整了整腰間革帶,又正了正頭上烏紗,便意氣風發地道:
“走了,咱們把長途車駕送去萬俟府,這項差使便可以了結了。”
“咻~,好嘞!”
院中石桌旁,於吉光一口茶剛喝進嘴裡,連忙放下茶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滿臉堆笑。
……
楊沅確實心中很淡定。
因為鵝王已經私下把金兵南下的真正原因告訴了他。
這也是趙瑗的意思。
得給楊沅交個底兒,不能讓他亂了陣腳。
楊沅知道真相此時不能公開,這個鍋他就得先背著。
好在,六部以上重臣,全都知道真相。
所以,不管下邊吵的有多凶,一定不可能真的辦他。
如果事態真的不可控了,頂多也就意思一下。
按鵝王的說法,實在不成時就貶個官,等大戰已經開始,消息封鎖不住的時候,朝廷再還他一個公道,官升一級便是。
楊沅心中有底,自然不慌。
臨安府不但負責協助大理寺抄沒萬俟卨家的財產,萬俟卨一家前往儋州的長途車駕,也是由臨安府負責監造的。
儋州在海南島,路途太過遙遠。
萬俟卨雖然被罷官流放了,可他畢竟曾官至首相,又已是偌大的年紀。
朝廷既然沒有判他死刑,便沒有把一位前首相活活累死在路上的道理。
如果你想讓他死,那莫如直接判處他死刑了。
堂堂朝廷如果用這樣的手段弄死萬俟卨,難看的將是朝廷,而不是萬俟卨。
如今查抄收繳之事已經完畢,今日再把造好的長途大車送去,交給正在看守萬俟卨一家的大理寺丞,臨安府的這樁差使也就順利完成了。
臨安府前已經停了一溜的長途大車。
楊沅和於吉光乘了馬,帶著毛少凡等人,押送著這些新造的大車,便往萬俟卨府上趕去。
……
今日適逢朝會。
趙瑗登基後,基本上是五日一朝,不像趙構時候一般懶散。
近來因為宋金兩國劍拔弩張隨時開戰,趙瑗更是幾乎每日一朝了。
今日朝會一開,就有官員公開炮轟楊沅。
在向皇帝上書、向宰執上書均無回音之後,一些憤怒的官員終於把這件事搬到了台麵上。
他們聲色俱厲地請求官家嚴懲楊沅,以息金帝之怒,避免宋金之戰,生靈塗炭。
馬上就有摩拳擦掌主張對金一戰的官員們出麵反噴。
金兵南下的真正原因不能說,宰執、部堂們就隻好三緘其口,任由這些不知真相的官員們互相攻訐。
趙瑗坐在上麵也很鬱悶,眼見金殿上眾臣工群情激憤,吵得麵紅耳赤的,便無奈地看了一眼晉王。
趙璩衝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兒。
就在這時,站殿將軍忽然疾步而入。
他舉著袖子,從唾沫橫飛地爭吵的兩派官員們中間穿過去。
站殿將軍快步走到大殿中間,向趙瑗抱拳稟告道:“官家,大理寺丞程牧有急事啟奏,現在殿外候旨。”
金殿上瞬間安靜了下來。
大家的神經現在都很緊張,一聽見有急事,他們馬上就聯想到了金兵。
隻是,如果和金兵有關,應該輪不到大理寺出麵吧?
趙瑗正被官員們吵得焦頭爛額,難得有件事情,能讓大家從楊沅身上把注意力挪開。
他便趕緊吩咐道:“宣!”
站殿將軍疾步出去宣旨,片刻之後,大理寺丞程牧一溜小跑兒地衝上殿來。
程牧一臉惶急,都忘了先向官家行禮。
他跑上大殿,便大叫道:“官家,臨安府通判楊沅,把……把萬俟卨,給活活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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