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粹宮一帶本就草木扶疏,此地距流珠殿又遠,久未打理。七月初七日,天上隻有半月,夜色朦朧,當先那人卻似十分熟悉此地形勢,隻在花樹山石間一轉一折,竟將身後追著的吳統領漸拋漸遠了。吳良佐心下焦急,唯恐被他就此逃逸,更恐他沿此路過去,衝撞了聖駕——此時皇上正領著諸妃自園中過來,一個不慎,怕是要出大事了。當機立斷,吳良佐腳下不敢稍停,手卻從懷中掏出一支陳舊的竹哨,湊在唇邊用力吹響。這哨喚作“響鏑”,卻是宮禁內代代相傳之物。響鏑一鳴,必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時,遇見了十萬火急之事。吳良佐儘力一吹,那聲音猛然迸裂,既尖且利,直插雲霄。宮內散布的各司各處所有侍衛和慎刑、掌案兩司內監,隻要人在這哨音所及之處,聽到了,都必須即刻拋卻手中之事,循聲集結。果不其然,“響鏑”鳴到第二響,左右兩方,已隱隱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吳良佐以長嘯相呼,四下裡次第傳來回應。嘯聲此起彼伏,遠得幾不可聞,近得卻隻在數十丈外,一時間仿佛織成了一張無形巨網,已成合圍之勢。前麵奔行那人自然也已洞明局勢驟變,果然遲疑了一下,不由自主便放緩了腳步。吳良佐心頭大喜,此時天羅地網業已布就,不怕那賊人不束手就縛——沈才人,縱你一世聰明,在人前擺出那幅韜光養晦的樣子,也總有百密一疏,總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時候。今日隻要坐實了這“勾交外賊、穢亂宮闈”的死罪,必能將他心中這深埋已久的大釘子拔了去——想到這裡,吳良佐更不敢輕忽,連忙加緊腳步;而當前那人,卻突然停了下來,原地靜立片刻,卻抽身折返,徑直向吳良佐撲來。吳良佐在胸中暗讚一聲,好決斷!既知絕無幸理,不如放手一搏,這不知身份的刺客倒也似個人才。可這個念頭剛在他胸中滋生,轉瞬卻消失了,蕩然無存:那人已愈來愈近,近到他猛然間認出了那張臉,認出了那身黯淡的白衣——此念一生,仿佛有人一下子抽空了吳大人胸中那股欣喜期盼之意,將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令他狠打了一個激靈。——是他!怎會是他?竟然是他!董天悟麵無表情,飛縱到吳良佐身前,一拍他的肩膀,低聲喝一聲:“走!”吳良佐心中縱有一百個不願,縱有一百種憤怒失落質疑傷懷,卻終是不能開口說出半個“不”字;隻有雙眼赤紅,滿臉虯髯根根如鐵,扭頭隨著董天悟,循原路而回。從四麵八方撲來的侍衛們,聽聞那響鏑聲忽然斷絕,各個大驚失色。這些人大多是長年跟著吳良佐的,知道這位統領大人武藝頗高,京城內罕有敵手,無論遇到怎樣的變故,也不該突然就無聲無息消失了。少了關鍵一人居中策應指點,趕來的人手越來越多,卻猶如一盤散沙似的,隻是三五成群在周遭茫然搜尋,卻一不知要搜尋什麼,二不知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吳良佐卻已跟著董天悟,繞過這些提著燈盞四下逡巡的侍衛們,向錦粹宮的方向折返。奔了不多時,便雙雙來到一處四下無人的荒僻宮室之中。董天悟終於停下腳步,吳良佐卻已怒極,他猛然揮出一掌,直擊向董天悟身側。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氣,端的是虎虎生風,來勢淩厲;董天悟卻不避不讓,站在那裡紋絲不動——那一掌擦著他的手臂,擊在他背倚著的一堵磚牆之上,隻聽靜謐中“嗤”的一聲輕響——吳良佐收回手去,牆上簌簌落下厚厚一層磚粉。“殿下您……”吳良佐咬牙吐出這三個字來,卻再也無法繼續,語竟哽咽。天悟滿臉慚色,倒像是個闖下禍端的孩子,輕聲道:“吳叔,今日的事是我不慎……”吳良佐望定董天悟,隻覺心中有滿腹的話要對他說,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他想告訴董天悟自己對他寄予了多麼大的希望;想告訴他自己活著,也不過是為了完成當日的誓言罷了……好容易他長大成人,好容易他建功立業;如今在這再好也不過的位置上,在這風雲際會的微妙時候,又怎能被一個淫邪妖女迷惑,以身犯險,反斷送了這大好前程?那女人自身根本不值一提,卻總是出現在膠著之處;站在形勢的中心不動聲色,一舉一動總掀起滔天巨浪——吳良佐越想越恨,越想越怒,心中恨不得將沈青薔生生劈為兩半才好。他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這一次絕不能再度姑息放過。——是她,定是她!隻要那女人一死,一切定能恢複原狀;大殿下英才天縱,絕不會再度誤入歧途,毀了已逝的白娘娘……和自己的一番心血期望。心念一定,吳良佐的臉色立時霽和許多,他徑直對董天悟道:“此時情勢千鈞一發,殿下當速速離開皇宮為是。太子殿下心思剔透,恐怕已起了疑心……”董天悟道:“我已事先做了準備,外圍早有接應,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隻求……隻求吳叔多多擔待青……不、不,擔待沈才人,她……”不待他說完,吳良佐已斷然道:“殿下放心,微臣自有計較——定然會想個辦法‘擔待’一下沈娘娘的,還請殿下放心……總之此事殿下須避嫌疑,能遠遠躲開最好。”董天悟點頭答應,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吳叔,今夜之事,實非如你所想;總之……總之是我心神不寧,才未能儘早發覺,事先預備……我這就出宮去布置妥當,再與你互通消息吧。”吳良佐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層笑意,頷首道:“沒錯,此地不宜久留,殿下速去——您……‘儘管放心’吧!”***董天啟扯開嗓子尖聲一喊,立時四下震動。吳良佐留下的數名從人滿麵狐疑,紛紛道:“殿下,這……”董天啟斷然道:“有人謀圖不軌,行刺於我,難道你們的眼睛都瞎了不成?還不快些護送我與沈才人到亮處去?若刺客還有同黨,誰能擔待?”事發突然,幾名禦前侍衛本就稀裡糊塗,聽他言之鑿鑿、聲色俱厲,哪還有功夫尋思方才那人是否真的意圖“行刺”,還是另有隱情?見現下一團紛亂、局勢未明,自然以保護太子殿下與後宮貴人為首要目的,當下不敢遲疑,分前後左右麵朝四方站立,將董、沈二人護在當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向平瀾殿退去。一路上,董天啟不顧青薔躲閃,緊緊攥住她的手,扯著她逶迤前行。青薔隻覺那削瘦的十指沁涼如冰,掌心卻似火一般滾燙。回到平瀾殿前,依然還是不見半個人影兒,董天啟毫不遲疑,開口吩咐:“砸門!”隨行侍衛略一猶豫,當即稟旨辦事,三兩下砸破門上懸著的銅鎖,入室點燈燃燭,四下裡巡查一番,見並無異狀,這才迎了太子殿下和沈才人入內。董天啟扯著沈青薔,踏階入殿,來到外堂,自己向當中椅內一坐,厲聲喝道:“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外頭候著去!”隨行諸侍衛口中答應,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無一人抽身離開。董天啟大怒,眼中幾要噴出火來,當下便要發作;一直沉默不語的沈青薔卻忽然輕歎一聲,把手按在他肩上,說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諸位大人,今夜之事牽連複雜,恐怕……恐怕難免橫生枝節,大人們留在這裡也好,也算替我作個見證……”聽她如此“提點”,諸侍衛臉色都是一變。的確,無論是“刺客”還是其他什麼,牽扯到內闈秘事,恐怕都是一場大禍,斷乎是聽得越多、死得越快——各種關鍵一想明白,各個隻覺背脊上冷汗直冒,再也無人願意在殿內多耽擱一刻。這個道:“微臣立時去稟報萬歲。那刺客歹毒,千萬莫要衝犯禦駕……”那個則道:“當先來的楊娘娘此時不見蹤影,微臣這就去流珠殿看一看,也好照應彼處的安危……”餘下三四個見實在走不脫的,則紛紛自陳:“請太子殿下和才人娘娘安坐,屬下們去門外巡視,以備不測……”如此這般,不過片刻光景,七、八個人早已走得一乾二淨。董天啟回過頭去,狠狠瞪著沈青薔,那目光乖戾異常,滿是煞氣——可不過頃刻之間,忽又軟化,滿眼戚色,簡直猶如乞憐一般……青薔心中一揪,實在無法麵對這樣的眼神,也隻有微微垂下眼簾。董天啟忽然乾笑兩聲,說道:“青薔,你可真是厲害——我為什麼從來都沒有發覺呢?三言兩語便退去眾人,實在比我高明得多了……”沈青薔撇過頭去,輕聲道:“太子殿下難道便不‘厲害’麼?好一聲‘刺客’,如此急智,婢妾甘拜下風。”董天啟登時恚怒,低喝道:“夠了!若不是為了你的性命,我何必撒謊?若不說是‘刺客’,今天晚上的事情傳揚出去,你還能有活路?你……你怎麼能做出……做出……‘那樣’的事來?”太子殿下的聲音越發嘶啞,臉上也不知是氣憤還是彆的什麼,竟已漲得通紅。青薔慢慢道:“我可什麼都沒做。”董天啟愈發氣憤,直道:“你難道以為我還是個小孩子,隨便哄哄便相信了?你既然光明正大,無不可對人言,那你告訴我那人是誰——你說啊?我若不能叫他千刀萬剮,我這個太子也不用當了!”青薔望著他,緩緩搖了搖頭。董天啟咬牙道:“青薔,告訴我那是誰……殺人……滅口,一了百了!儘早決斷,我才能儘我之力助你度過難關——現在隻有我能幫你,你明白麼?”青薔緘口不言,還是搖了搖頭。董天啟還要開口,卻隻覺懷中陡然生出一股熾烈的火焰,幾乎令他無法喘息。他心中滿懷憤怒,而比那憤怒更多、更茂盛的,卻無疑是巨大的傷慟與妒恨。他相信她,這世上隻相信她一個;他相信無論如何,她都會站在自己這邊,決不會背叛——可為什麼?為什麼!她現在卻要為了某個人,為了某個她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的人,對自己搖頭,對自己隱瞞一切?那個人究竟是誰?武藝高強、神出鬼沒、熟悉宮內布局形勢……究竟是誰?沈家的人麼?不、不,該不會的,沈恪早已給嚇破了膽子,任兩個女兒自生自滅了;那會是誰……難不成,某個侍衛麼?——猛然間,董天啟想起了方才樹影下一閃即逝的那條影子;雖然光線昏暗,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人似乎穿著身顏色極淺的衣衫……這樣的顏色……會穿這樣顏色的‘夜行人’……從來……隻有一個!刹那間,仿佛醍醐灌頂一般,董天啟立時想到自己提起董天悟時沈青薔的態度;想到自己提起五皇子身世傳聞時沈青薔的回應;想到自己才一離開建章宮,臨陽王卻已得了消息過去;想到他和沈紫薇之間若有若無的傳聞;想到他一貫的裝神弄鬼、行蹤詭異、居心叵測……這所有難解的謎團仿佛一顆顆散落的珠子,而他似乎已找到了那根能全數串起來的唯一正確的絲線——董天啟頓時隻覺有人正拿著刀子狠命戳著他的胸口,直戳出一個巨大的空洞來。絕不是痛,疼痛早已消失,那隻是一種空空蕩蕩——無所依托,無所慰藉;沒人關心,沒人在乎……“連青薔都是假的!”腦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呼叫。“連她都是彆人的耳目彆人的奸細!”“連她都不是真的對你好!”“你還能相信誰?你究竟還能相信誰?”母後早殤,連她長什麼樣子都已不複記憶;父皇嚴峻,他甚至從沒有抱過他一次;幾番九死一生,多少強敵環伺;太子之位名不副實、岌岌可危;而現在,赫然連青薔都是假的……——董天啟,你曾經得到過什麼?你又究竟剩下些什麼呢?——董天啟,難道這就是你的命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