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帝本帶了諸妃興致勃勃地穿花渡柳,直向錦粹宮而來,誰料,才走到半路裡,便遙遙聽見西方傳來一陣刺耳笛音。妃嬪中倒有大半全未聽過如許聲響,麵麵相覷,互相搖頭。隻胡昭儀、王美人幾個入宮極早的,乍聞此聲,臉上立時變色,爭先恐後地向靖裕帝望去。靖裕帝停住腳步,負手側耳靜聽良久,忽一笑,說道:“怎的?真有人想謀逆麼?朕倒要看個清楚明白。”說完竟不避退,反移步向前,徑朝笛音響處而去。四周從人給這變故嚇得傻了,待反應過來,卻見皇上已要輕身赴險——這哪裡能容得他隨心所欲?幾個見事快的隨行侍衛連忙攔住去路,禦前總管王善善更是“撲通”跪下,緊緊抱住靖裕帝的雙膝,哭道:“萬歲!萬萬不可!求您給老奴留條活路吧!”靖裕帝冷眼看他,道:“朕給你留活路,卻不知誰給朕留活路呢!”話雖如此說,卻也不再堅持,轉而吩咐左右,“去錦粹宮。”隨行的嬪妃們原本歡歡樂樂來度這七夕之夜,卻忽然間風起雲湧,卷入了莫名其妙的變故。個個心中都不願淌這混水,可此時卻也由不得她們——難不成你想背一個“畏罪而逃”的罪名不成?隻有硬著頭皮亦步亦趨跟定萬歲,噤若寒蟬,默默而行。走了沒有十步,楊惠妃的使者便到了。那使者跪倒在地,開口道:“啟稟陛下,惠妃娘娘已到了錦粹宮。可是……可是情勢頗有些怪異之處,娘娘不敢擅專,特來請萬歲的旨意。”靖裕帝緩聲道:“怪異?那到底怪在何處?又異在何處?”那使者似有些躊躇,猶豫片刻方道:“惠妃娘娘先到了沈才人處,卻隻見到沈才人手下的奴才們,據他們說,沈才人已去了流珠殿。可當惠妃娘娘趕到沈昭媛處,卻沒有看到沈才人,而那裡的奴才竟然說,才人娘娘她……她……”話到此處,努力咽了口吐沫,抬頭偷眼去望萬歲的表情。待見靖裕帝眉鋒一抖,似要發作,那使者連忙續道:“可是那裡的奴才們卻說,才人娘娘本來在的,隻是……隻是忽然便不見了。”這話一出口,滿宮妃嬪儘皆愕然,這理由實在荒唐無稽,那是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什麼蜜蜂蝴蝶,還能插上翅膀飛走不成?果然,靖裕帝冷冷道:“她倒高明的緊——怎的?難不成朕的皇宮中竟又要多出一位羽化成仙的娘娘不成?”那使者連忙道:“啟稟陛下,奴才隻是傳惠妃娘娘吩咐的話。若有……若有什麼忌諱之處,還請萬歲千萬恕罪!”靖裕帝冷笑道:“忌諱?她也配談到‘忌諱’麼?”語畢也不理那使者,任他伏跪在青石地上瑟瑟發抖,移步繼續向前。此時,“響鏑”聲早已停歇,不時有埋頭亂找的侍衛撞到禦駕所在之處來。這些人統統滿麵茫然,隻回答聽到了聲音便趕來了,卻沒有一個能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靖裕帝聽了三、四次千篇一律的話語,早已不耐煩了,喝道:“吳良佐呢?他辦的這究竟算什麼事?沒頭沒尾一塌糊塗!傳朕的話下去,隻要還沒死,叫他速速來見朕!”底下人連忙答應,四下尋找,隻差沒把這皇宮翻個底朝天了。***吳良佐終究是自己回來的,樣貌無比狼狽,寬大的官服被樹枝刮得破破爛爛,露出裡頭的一身玄色勁裝——號稱京城武藝數一數二的吳大人此時麵色慘青,冷汗直冒,赫然連腳步都走不穩了。靖裕帝見他如此模樣,眉頭早已深深皺起,擺手道:“莫見禮了,快說,到底是怎樣一回事?怎會弄成這樣?”吳良佐卻依然掙紮著跪倒,垂首啞聲回稟道:“屬下無能,羞見陛下,但此事……確實有古怪。”靖裕帝倒奇了,忙追問:“怎的,你也說有古怪?”吳良佐驚道:“陛下,難不成您已經知道了?”靖裕帝雙眼微眯,吩咐道:“你莫管彆的,朕要聽你說。”吳良佐緊咬牙,輕聲道:“陛下,不是微臣有意抗旨,實在是……實在是……此事最好不要對外人言道……”靖裕帝又笑:“奇了,真是奇了。無論牽連到誰,她能做得,你便能說得,朕恕你無罪就是——虧你是條漢子,囉哩囉嗦做什麼?”吳良佐似還想出言申辯,終於忍住,用極低的聲音回答:“陛下,微臣隨太子殿下一並到了錦粹宮沈才人處,卻見那裡門扉緊鎖,空無一人。太子殿下與微臣儘皆疑惑,便一路尋過去,誰知……誰知卻正巧撞見了沈才人從一荒僻陰暗之處出來……”他話說到這裡,一眾宮妃少說有大半立時倒吸口冷氣。這話的意思,簡直無異於在說沈才人於暗地裡做了什麼苟且之事——那可是絕無幸理的死罪!吳良佐素來謹慎,今日怎會如此?卻見靖裕帝麵無波瀾,一言不發,而吳良佐續道:“……彼時,微臣在遠處樹叢之中隱約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一閃而逝,還以為是潛入宮禁的宵小之輩,自然是不能放過的……微臣便縱身追趕,可誰料那影子奔行疾速,微臣羞愧,竟越追越遠——百般無奈之際,方出此下策,動用了‘響鏑’,召集侍衛相助……”靖裕帝忽然開口,語氣不善:“朕不願聽你那些枝細末節的廢話,你隻說,那人抓到了沒有?”吳統領卻忽然沉默,無論靖裕帝怎樣催促,就是不肯開口;待萬歲終於無法忍耐,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吳良佐,你要欺君罔上不成?”吳良佐忙一頓首,朗聲道:“微臣萬死不敢!隻是……那並非人類,而恐是妖物!他……他竟會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在微臣眼前,在微臣臂上印了一掌。微臣都未曾分辨清那妖物的形體,便已覺臂骨欲碎,幾乎將微臣疼得昏了過去……陛下,請恕臣君前失儀之罪——”說著右手使力,“嗤”的一聲將左邊袖子扯出一道長長裂口。這一下,人人都看得清楚明白:隻見內裡虯結的肌膚上,赫然印著半個慘碧的掌印,詭異莫名!見到此情此景,莫說妃嬪奴才們紛紛驚呼失聲,就連鎮定猶如靖裕帝,也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如果說“私合苟且”,隻是累及一身一命的話;那麼如此這般“勾連妖物”,何止沈青薔本人,就是沈紫薇甚至他們沈家,也通通難逃一死!曆朝曆代,對待鬼怪巫咒之事,即使子虛烏有,也往往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從來都是株連甚廣的第一殺人利器。果然,靖裕帝咬牙道:“吳良佐,你可知你若有半句虛言,會有什麼下場?”吳統領似微有遲疑,卻立時道:“陛下,良佐之心,日月可鑒!”語畢,自懷中掏出一物,口稱:“這是侍衛們自沈才人適才藏身之處尋出來的——”原來那是將兩根鬆枝用樹皮綁縛絞纏而成的木塊,略具人形;上麵綁著一根長長的頭發,半黑半白!靖裕帝麵如土死,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撫mo頭上的發髻;整條胳膊抖個不休,仿佛每挪動一寸一分,都要耗費九牛二虎之力一般。“好……好……真好,”他啞聲道,“朕饒她一命,她卻自己作孽求死!都在逼朕……都在逼朕趕儘殺絕!是不是?”——四下哪裡有人敢接話?卻忽聽前頭傳報:“太子殿下駕到。”***吳良佐臉色微變,連忙起身,側立一旁,轉瞬即恢複了一副重傷模樣,幾乎要難以支持了。隻見董天啟已大踏步而來,眼中微紅,臉色煞白。還未走到近前,董天啟已大聲道:“父皇,那刺客可曾驚了禦駕?兒臣來遲了!”靖裕帝眼中餘憤未消,猛然瞪向董天啟,厲聲喝道:“你怎麼來了?沈青薔呢?”董天啟仿佛狠吃了一驚,忙道:“父皇,您說什麼?沈才人她正在平瀾殿壓驚,兒臣已遣了侍衛隨侍佑護了……”靖裕帝桀桀一笑道:“壓驚?她已把朕的皇宮鬨得天翻地覆了,她還‘壓’什麼‘驚’?”天啟望著靖裕帝的麵孔,狐疑萬分:怎會如此?父皇究竟是什麼意思?回頭卻望見了吳良佐,心下頓時明了。想是那吳胡子說了什麼吧?真是和恨。主意一定,便道:“父皇,兒臣與吳大人方才在錦粹宮僻路上,忽然遇到了一名刺客,沈才人受了驚嚇,兒臣忙命侍衛安置了她,又惟恐那刺客來攪擾父皇,是以……”靖裕帝倒一愕,問道:“……刺客?”董天啟連忙點頭不疊:“是啊,應是刺客無疑。兒臣眼尖,看見他穿著一身白色長袍,似還看到那兵刃的冷光閃爍來著!”——靖裕帝望了望兒子,又望了望心腹重臣,那尖刻的目光直射進二人的心內去;可無論是吳良佐還是董天啟,都是一副確信無疑的樣子,麵上瞧不出半點古怪。吳良佐道:“陛下,微臣親自追趕,又吃了如此大的苦頭——那暗影絕非肉身無疑!”董天啟則道:“父皇,那肯定是名身著白衣、武藝高強的刺客!吳大人,您技不如人,讓刺客逃脫,所以才編出如此謊言欺瞞陛下麼?”吳良佐怒道:“太子殿下,您怎麼如此臆斷?冤枉微臣?”董天啟則道:“吳大人,明明是刺客,您卻說是妖物——清風朗月,哪有那麼多妖物?難不成您和那刺客有私,或者根本就是刺客的同黨?”吳良佐本不擅言辭,而董天啟卻是個心思敏捷、牙尖嘴利的,兩個人禦前鬥口,吳統領哪裡是太子殿下的對手?又礙於身份,無法妄加猜測,隻能儘力防守,卻無法逼近半步,不過三兩回合,吳良佐已被氣得滿麵紫脹,連那滿臉的絡腮胡子都猶如活的一般不住抖動起來。突然間,靖裕帝斷喝一聲:“夠了!都給朕住口!不管是妖物還是刺客,總之是跑了,爭又有什麼用?吳良佐,朕罰你薪俸一年,你可心服?”禦前侍衛統領吳大人連忙跪倒,口稱:“微臣得免死罪,拜謝萬歲隆恩。”靖裕帝冷哼了一聲,說道:“你給朕記住:朕免你的死罪,是因你還算竭力儘忠。無論是‘妖物作祟’抑或是‘技不如人’,你總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吳良佐忙又叩首,幾乎淚流滿麵,道:“微臣必將萬死以報陛下!”靖裕帝道:“你死了對朕有什麼好處?還是活著替朕辦事吧……”說完,卻轉頭向董天啟道,“啟兒,你領父皇的口諭去,替父皇辦一件事。”董天啟忙道:“兒臣遵旨,請父皇儘管吩咐便是!”靖裕帝冷笑一聲,吩咐:“你傳旨去錦粹宮平瀾殿,就說悼淑皇後在九泉之下十分孤獨,托夢予朕,朕念及皇後昔年之德之行,萬分感懷。特旨曰:晉平瀾殿才人沈青薔為婕妤,賜其去泉下陪伴皇後,以代朕躬,解朕之憂愁。”——上一個瞬間,董天啟看著吳良佐受罰,依然還是滿麵得色;可現在,他卻已木然怔在當地,滿臉不可置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