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了,點翠手裡捧著針匣,站在原地,全然不知該當如何是好。“點翠姐姐,咱們先收拾了香案回去吧,主子和玲瓏姐姐不見咱們,自然會徑直回平瀾殿的,說不定這會兒都已經在路上了呢。”小喬子揉了揉眼,嘟囔道。點翠看了看天色,鬥柄已轉過了一角,主子和玲瓏姐姐該去了有近一個時辰了吧?怎麼還不見回轉?玲瓏姐姐……她可還沒有‘乞巧’呢。她垂首看向懷中的針匣,裡頭插著整整齊齊兩把七夕針,都是“七七成喜”,針尾結在一處,絲線上係著紅綢。一家有幾個女兒,便要供幾副乞巧針在神龕裡的,這樣織女娘娘才能保佑這些個女兒人人心靈手巧,人人諸事順遂。於是她咬咬牙,說道:“繼續等——主子沒吩咐,咱們就是不該隨意離開的。”兩個小內監對望一眼,也隻有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小梁子答:“姐姐說的是,那便再等等吧……”他的話音還未落,忽見遠處花叢背後竟然透出明明滅滅的火光來,小梁子眼尖,已急道:“姐姐,快看。主子回來了!”點翠定睛一望,果然像是宮眷們行夜路時提著的氣死風燈,不禁心頭一喜,向前迎上兩步。——腳一邁出,心下卻又轉為疑惑,那方向絕非流珠殿,倒似從錦粹宮外而來的。怎麼會呢?四年之前,這裡明明已下了如山禁令,裡頭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也進不來的……點翠正狐疑,那點點燈光已到了跟前,果真不是青薔和玲瓏,卻也不是流珠殿的一乾宮女太監,分明是一位帶了四位從人、盛裝華服的主子娘娘!點翠凝神望了很久,突然恍然大悟:那人竟是久未謀麵的楊惠妃!點翠隻覺腦中“嗡”的一聲,當即怔住,呆若木雞。她心中轉過的第一個念頭赫然便是——該不會萬歲突然變了主意,叫惠妃娘娘來頒賜死的敕令吧?陛下要掩蓋昭媛娘娘的醜事,所以……所以……終於要叫這錦粹宮上上下下的“餘孽”像多年前的染藍那樣,全數“殉主”去了麼?一念及此,心中都冷了半截。也不見禮,更不叩拜,隻是愣愣站著。自“悼淑皇後”去世,惠妃楊舜華便已是後宮獨大。但她卻仿佛全然變了個人似的,一改往日的驕橫性子,深居簡出,隻是在慶熹宮內守著自己的兒子寧靜度日。短短四載光陰,倒似削減掉一半的胭脂色,此時也不過三十出頭年紀,臉上卻已滿布疲態,眼神黯淡,竟真似個人老珠黃的****了。她見點翠隻是呆立著,卻也不怪罪,隻是輕歎一聲,說道:“這裡,本宮也四年沒進來了呢!倒似荒蕪了不少……”點翠這才反應過來,忙帶了兩個太監跪倒,口呼“娘娘千歲恕罪”。楊惠妃道:“起來吧……你們是沈昭媛的身邊人?還是沈才人那裡的?也在乞巧啊?”點翠忙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們是跟著沈才人的;主子此刻去流珠殿探望昭媛娘娘了,隻留奴婢們在這裡守著。”楊惠妃忽而一笑,雲淡風輕道:“去看她姐姐了麼?有個姐妹可以常常見麵、說說話,哪怕鬥鬥嘴置置氣呢……可也是種大福氣……”雖已過了四年,可點翠的那一份口舌便給卻絲毫不減,連忙答道:“娘娘說的是……”可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沒瘋之前恨不得趁你病、取你命,瘋了之後更是惹了天大**煩,這樣的“姐妹”,也能算是福氣麼?點翠跪在那裡,心中擔驚受怕、惴惴不安,惟恐那雙薄薄的口唇開合,立刻就吐出“詔曰:賜一眾自裁”之類的話來;楊妃倒似真的頗為懷念,環視四周,唏噓再三,遲遲不肯切入正題,平瀾殿跪著的三人自然更不敢問了。許久,惠妃娘娘仿佛終於醒悟,撫掌笑道:“哎呀,本宮觸景生情,幾乎要忘了宣旨的正事。你們主子既去了沈昭媛那裡,也好,倒替本宮省了事的,”說著,回首吩咐左右,“咱們也去流珠殿。”點翠再也按捺不住,跪在地上,膝行兩步,一把扯住楊惠妃的裙擺,口中道:“娘娘留步!奴婢鬥膽請問娘娘,真的是來宣禦旨的麼?”楊妃正待走,卻腳下一絆,當即雙眉急挑,怒道:“大膽賤婢!你難道是想說,本宮到這裡來,專程為了消遣你們不成?”點翠一聽這話,更是篤定楊舜華此行來意不善,可她心中一團亂麻,禦旨又大於天條,還能怎麼辦?隻是憑著一股意氣,竟是生生扯住了楊惠妃,毫不退縮。楊妃大怒,喝道:“小賤婢作什麼死!”身邊從人連忙趕過來,好歹將點翠拉開,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將她死死按在地上。她口中猶叫道:“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的,隻求娘娘在萬歲麵前,替我們主子說上一句半句好話,奴婢下輩子必定做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德。”一旁的小喬子小梁子已嚇壞了,早在一旁叩首不絕,連稱“饒命”,惠妃娘娘本來忿忿,喝罵不休,待聽到她的話,倒怔住,嘴角一扯,浮出半彎冷笑,卻道:“你主子?你主子怕不需要我來說‘好話’吧?我倒是認真想著,叫她也替我說兩句‘好話’呢。”點翠錯愕莫名,半晌才支吾道:“那……那娘娘來宣禦旨,卻是為了……”楊惠妃臉上戾氣陡盛,喝道:“萬歲的旨意也能隨便宣給旁人得知?你到底還懂不懂規矩?——候在這裡,等你主子的恩賞吧。”點翠一麵掙紮,一麵大聲喊道:“娘娘留步!娘娘留步——”可楊惠妃卻隻是滿臉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早已走得遠了。***七夕佳節,宮內依前朝故事,排有各色歌舞,皇上、各處妃嬪並膝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們齊聚一堂,也算是個闔家歡樂的大場麵了。大殿下臨陽王已開府供職,不方便再出入內闈,自然未至;而皇太子董天啟雖隻有十四歲,但因他身份特殊,又已臨朝聽政,是以也未列席;而三殿下天旒自淑妃去世後,便由胡昭儀教養,可是卻病得越發嚴重了,據說難得起床下地,便也沒來;四殿下平庸;五殿下還小——雖還有幾個公主在,畢竟不受寵,早缺了大半的熱鬨。席間,靖裕帝猶如滿懷心事一般,始終鬱鬱不樂,眾人自四年前那變故之後,早知萬歲城府深邃,喜怒無常,絕非常人所能預料,當下隻是各懷惴惴,不敢多言。這喜宴便漸漸無趣起來。禦樂司精心排演的《胡旋舞》演到一半,靖裕帝忽然揮手,樂聲便立時停頓下來,數十個舞女僵在當地,麵如土色,魚貫而退。滿座的妃嬪娘娘各自屏息噤聲,垂眉低頭,眼睛卻不約而同瞟向禦座的方向。隻見靖裕帝轉過頭去,對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楊惠妃淡淡吩咐了句什麼,惠妃娘娘頓時臉色大變,卻終於勉強忍住,恭敬答道:“臣妾遵旨;臣妾告退。”當下起身,便離席去了。——靖裕帝的那句話,不光楊惠妃聽到了;這滿殿的妃嬪中倒有一多半也聽到了,她們卻多數沒有楊舜華的涵養,其中有幾個就險些忍不住叫出聲來……隻坐在右手第一位的胡昭儀,不動聲色,倒仿佛早已預料到了一般。便在此時,外廂傳報,太子殿下求見。七夕宴上第一次,靖裕帝展顏笑了,吩咐道:“快請殿下進來。”眾人隻見董天啟滿麵喜色,大步而入,口呼:“父皇,兒臣來給父皇賀喜了!”靖裕帝無限和顏悅色,與適才索然無味的表情大相徑庭,說道:“啟兒,這麼晚了,你怎麼又進來了?”太子殿下朗聲回稟:“父皇,一個半時辰之前,荊州刺史王敬芝進獻的白鹿已入了京了。兒臣親自去驗看過,果然是通體雪白,竟似仙品——又想到今日乃是佳節,便鬥膽覲見了。”靖裕帝一心求仙,一聽真得了祥瑞,果然高興,大笑道:“好!好!來得好!”董天啟立時湊趣道:“趁此佳節,得此佳物,恭喜父皇了。”——他話音方落,便聽得身旁一個酥酥軟軟的女音徐徐答:“殿下,今日不光有佳節佳物,還有‘佳音’,乃是三喜臨門呢!”董天啟微覺詫異,循聲望去,便看見禦案右手第一位坐著的胡昭儀斜斜倚著幾案,手中端定一隻琉璃杯,正旁若無人自斟自飲;見他望她,還對他笑。太子殿下滿腹狐疑,便又回過頭來,卻正對上靖裕帝似笑非笑的麵容。隻聽靖裕帝道:“朕已下旨,令惠妃去‘請’錦粹宮中之人,並來赴宴了——替先皇後‘守孝’這麼久,可也苦了她們。”董天啟的眼中頓時一亮,喜不自勝道:“好!我這就告訴青薔去!”胡昭儀在天啟背後“撲哧”一笑,手拈酒杯,極緩極緩地搖了搖頭。靖裕帝的目光則凝在這個兒子臉上,似有些疑問,又似有些警惕,他緩緩道:“一時惠妃便帶她們來了,你可急什麼?”董天啟臉色忽變,似也醒悟,忙道:“父皇,沈才人於兒臣有救命之恩,所以……所以兒臣甫一聽到,未加思索,便出口孟浪了——還請父皇責罰。”靖裕帝卻笑了,這一笑莫測高深,兩隻瞳仁中有種異樣的光彩閃爍不定:“有什麼呢?你若真想去,便去也無妨。知恩重情之事,為人君者,也該當做個表率的——去宣吳統領,天也晚了,叫他多帶人,陪太子殿下走一趟吧。”董天啟一愣,腦中轉得飛快,一邊是心中所願,另一邊卻是利益交關,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決斷,究竟是該答應,還是該推辭?卻忽聽胡昭儀道:“萬歲,這樣熱鬨,連臣妾都想去了——要不然便這樣吧,臣妾記得錦粹宮那邊倒有好些景致的,不如萬歲領了我們一路逛過去,不比窩在這裡瞧這些死氣沉沉的歌舞,有趣得多麼?”***董天啟腳下加勁,步履如飛,隻覺一顆心在腔子裡怦怦亂跳,幾欲躍出喉嚨。一方麵是喜,他倒是真的覺得歡喜的;一方麵卻是疑惑,似乎還有些隱隱不安的預感。直奔到平瀾殿外,卻是一愣,倒奇了,燈火俱滅、門戶閉鎖,竟然一個人都不見。跟著來的吳良佐眉頭一皺,勸道:“殿下便在此稍候吧,屬下命人四處去找。”董天啟毫不遲疑,搖頭道:“不,我也去。”不待吳良佐出言阻攔,便當先而去,吳統領卻也隻有由他。數名禦前侍衛點著三、五盞燈籠,跟在二人身後,一行人走了並不遠,便忽見前方不遠處樹影晃動,一個穿著淡淡素衫的纖麗身影出現在路邊,旁人還未反應,董天啟卻早已認了出來,當即搶上,滿懷無限喜悅,呼喚道:“青薔,青薔!是我,我來了!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呢!”沈青薔急急轉過身來,卻是滿臉錯愕,仿佛見到了青麵獠牙的厲鬼。“天……不……太子殿下?”她顫聲道,“您怎麼……”“青薔,青薔!”董天啟道:“父皇說要放你出去了,特遣我來告訴你呢!你開不開心?我以後可以常常來看你了!”沈青薔似乎還未從驚愕中恢複過來,猶猶豫豫道:“皇上?皇上……想要我去哪裡?”董天啟笑了起來:“青薔,你可高興得傻了呢……”——他話還未說完,忽聽身後的吳良佐一聲斷喝:“是誰?滾出來!”董天啟大驚,一把扯過沈青薔,自己張開並不強健的雙臂,將她擋在身後。眾人隻覺眼前一花,稀疏的樹影間似有個淺色的影子一閃,疏忽便不見了。吳良佐拋下一句“保護殿下”,自己已蹂身上撲,早追了過去。風聲簌簌,暗影蕭蕭,董天啟抓著沈青薔的那隻手卻越攥越緊;他站在她身前,她望著他削薄的背影——董天啟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問道:“……那人是誰?”青薔緘默;天啟猛然轉過身來,狠狠地、狠狠地扭著青薔的手臂,叫道:“我問你那人是誰?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沈青薔狠咬著下唇,就是一言不發。太子殿下森森一笑,甩脫了青薔的袖子,咬牙道:“好得很,真是是好得很……”忽然又拔高了嗓子,尖聲喊道,“有人行刺!快來人哪!抓刺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