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歎這口氣很久了,但一直忍著,直到我見到了那男人,才忍不住了。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雖然還未曾細問過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員,但就我現在所見的一些,已經可以有一個梗概。丁阿毛,有一個吸毒的父親,有一個至多不過十六歲,但已在過著娼妓生活的妹妹,還有五六個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個好的母親。這樣的一個少年人,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應該那樣苛責丁阿毛不像人,因為他甚至沒有機會來學如何做人!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發抖的手指來指著我:“你……你是……”我沉聲道:“你是丁阿毛的父親?”那男人皺著眉:“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闖了禍?他在外麵闖禍,不關我事,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關我事!”我又歎了一聲:“你放心,他不會再闖禍了,他死在拘留所。”我本來不想那麼快就將丁阿毛的死訊講出來,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實在太麻木,隻怕不用那壞消息去刺他一下,他甚麼也不會講!然而,當我說出了丁阿毛的死訊之後,那男子看來更像是泥塑木雕!他站著不動,眼珠中一點光采也沒有,像是兩粒黑色的、腐爛了的木頭,他的唇發著抖,但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我看到這種情形,不準備再逗留下去,可是,剛才衝進屋去的那少女,發出了一陣轟笑聲,又從屋中走了出來。她一麵笑著,一麵道:“甚麼?阿毛死了?哈哈,他也會死?他比我先死?哈哈!”由於我對丁阿毛的厭惡已經稍減,而且,對於丁阿毛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我也對他生了一絲同情心,是以對那少女的這種態度,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哥哥,他死了,你那麼高興作甚麼?”那少女一聽,突然衝到了我的前麵來,咧著嘴,現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尖聲道:“我自然高興,恨不得是我弄死他!”我冷冷地道:“一個小姑娘,不應該有那樣狠毒的心腸的!”那少女怪聲笑了起來,她一麵笑著,一麵淚水從她的眼中,流了出來,她的眼淚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急速地喘著氣,嘶叫著:“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歲那年,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為甚麼不是小姑娘?”她的淚水,將她臉上的化妝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來很可怖。可是,她繼續講出來的話,卻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極度的寒意。她一麵笑,一麵流著淚:“那一天,阿毛說請我看戲,可是卻將我帶到一間空屋,那裡,有五六個人等著,他們全是阿毛的朋友,他們逼我,先是他們的大哥,然後是彆人,哈哈,哈哈!”她的笑聲越來越尖利,隨著她的笑聲,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發抖!她自己的身子也在發抖,隻有那男子,還是像僵屍也似,站立不動。我苦笑著,開始感到隨便給人同情,實在很危險,因為你永遠無法明白人會做出甚麼可怕的事情來!那少女一直笑著,拍著手,跳著:“他死了,我自然高興,他是怎樣死的?我總希望著他被許多螞蟻,慢慢一口口咬死!”她突然向我伸過頭來,我忙不迭後退,她一個轉身,便向屋中竄了進去。我呆了半晌,向那男子望去,隻見那男子用衣袖抹著鼻孔,向我發出一種十分呆滯的笑容來:“先生,你可以給我……三五元錢!”我有一種強烈的要嘔吐之感,我陡地揚起手來,若不是在刹那間,我看到那男子的模樣,實在經不起我的一掌,我早已重重摑了上去!我的手僵在半空,而我對那男子的怒意,一定全在我的眼中,露了出來。是以那男子嚇得向後退了一步。我狠狠地道:“畜牲!”他真是畜牲,隻有畜牲,才對下一代隻養而不教,也隻有畜牲,才盲目的隻為生命的延續而繁殖,在那樣的目的下,下一代才越多越好。但我們是人,人和畜牲不同,我們的下一代,像畜牲一樣,隻有生命就可以了?像那男子那樣,有八個孩子,他有甚麼方法給這八個孩子以最起碼程度的教育和正常的生活?我罵了一聲之後,又罵了一聲。那少女又從屋子走了出來,我楞了楞,我幾乎認不出是她。她已將她臉上的化妝都洗去,麵色蒼白得十分可怕,但是在洗去了所有的化妝之後,她顯得很清秀,也帶著相當程度的稚氣。她的聲音很平靜:“彆罵我爸爸!”我呆呆地望著她,如果她仍然像剛才那樣,畫著大黑眼圈,一副令人作嘔的樣子,說不定連她我都會罵進去,但是現在,我卻罵不下去。她仍然在流著淚,但是她的神態卻很平靜,她來到了她父親的身邊:“你真不中用,進了兩次戒毒所,還是一樣不斷癮!”那男人的手在發抖,他道:“阿玲,你知道……那東西上了癮,戒不掉的!”我直到這時,才知道阿毛的妹妹叫“阿玲”。我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既然知道戒不掉,為甚麼要上癮?”那中年男子翻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阿玲推著他走進了屋中,轉身出來:“彆逼他,他為了養我們,天天開夜工,不夠精神,才吸毒,你知道麼,他要養八個孩子!”阿玲顯然認為她講出了她父親不得已的苦衷,我就會同情他了,但事實上,我卻感到了一陣反胃,我冷冷地道:“他為甚麼要生八個孩子?我不相信他的知識不如你,你也懂得用避孕藥,他為甚麼不用?”我的話自然是極其殘酷的,是以也使得阿玲的臉色更蒼白。她望了我片刻,才叫道:“走!你走!”我冷笑著,道:“我還不想走,我要知道,丁阿毛平時和一些甚麼人來往!”阿玲的麵色變得更難看:“我不願提起那些人。”我將語氣放溫和了些:“阿玲,我知道那些人欺負過你,你不願提起他們,但是,我要找他們,你受過他們的欺負,更應該幫助我去找他們!”阿玲的呼吸變得很急促,她胸脯急促地起伏著,然後,她點了點頭:“好,他們常聚會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我可以叫阿中帶你去。”她揚聲叫了起來:“阿中,阿中!”在通到天台來的那扇門前,立即出現了一個年輕人,我一看到他,便不禁呆了一呆。那年輕人,就是我叫他讓開,他忽然凶性大發,向我一刀刺來,被我踢下樓梯去的,他就是阿中?阿玲叫他替我帶路?阿玲實在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女孩子,她已在我疑惑的神色中,看到了我心中所想的事,所以,當阿中遲疑著,還未曾向前走來時,她便道:“阿中很喜歡我,他會聽我的話。”我攤了攤手:“我們剛打過架。”阿玲勉強笑了一笑:“那不要緊,打架,太平常了。”阿中慢慢向前走來,他的眼光之中,仍然充滿著敵意。阿玲叫道:“走快些,阿中,替我做一件事!”阿中一跳便跳了過來,阿玲道:“阿毛平時和那些人在甚麼地方,你知道?”阿中連連點著頭。阿玲向我一指:“帶這位先生去,聽這位先生的話,彆再和他打架了。”一聽到“打架”,阿中不禁摔了摔手腕,那是他剛才被我一腳踢中的地方。我先向他伸出手來:“已經打過架,那就算了。”我伸出手來和阿中相握,十分勉強,因為將我和阿中剛才相遇的情形,形容為“打架”,太輕描淡寫,剛才,當阿中用小刀向我插來之際,那是不折不扣的殘殺!我和阿中握了手,阿中很不習慣和人家握手,這從他的麵部肌肉也幾乎僵硬了這一點可以看出來。然後他道:“跟我來。”他向我講了一句,又望向阿玲,當他望向阿玲的時候,他的眼光之中,充滿了企求的神色。然後,他囁嚅地道:“阿玲,你……你今天不用上班了麼?”阿玲轉過身去,並沒有回答他,隻是向前走出了一步,然後才道:“等你回來了再說。記得,你將他送到就回來,彆讓他們看到你。”阿中連忙答應著,在他的臉上,又閃過了一絲快樂的神采。我可以說還是第一次在阿中那樣類型的年輕人臉上,看到那樣的神采。阿中向我點了點頭:“跟我來。”我們一起走出了那屋子,走出了那條小弄,一直向前走著,我道:“可要坐車?”阿中搖頭道:“不用,走去就行了。”我離得阿中很遠,在考慮了一下之後,我道:“阿中,問你一個問題。”阿中望著我,點了點頭,我道:“阿中,剛才,你為甚麼一聽得我叫你讓開,你就用刀刺我?你知道,我若不是閃得快,可能給你刺死!”阿中的臉色變得十分陰沉,他的嘴唇掀動了幾下,過了好半晌,他才道:“我,我不知道。”“你一定有原因的,你隻管將原因講出來,我一定不怪你!”阿中不但是嘴唇在抖著,連他的臉上肌肉,也在不斷地抽搐著,他的聲音,變得極其難聽:“我……鐘意阿玲,我……很喜歡她。”“那,又怎樣?”“我很喜歡她,”阿中重複著:“我要娶她做老婆,可是……可是我卻和她講話的機會也沒有,她不是睡覺,就是去上班,有一次,我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看她,我看到一個胖子掀起她的衣服,用手指用力在捏她的奶,她一定很痛,她忍著不說痛……”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停了下來。阿中的眼中,已有淚水迸了出來,他繼續道:“我剛想拉開那胖子的手,那胖子卻大聲喝我,叫我走開,我……當時就……”“打了那胖子?”“是的。”阿中點點頭。我沒有再出聲,阿中在停了片刻之後,又向前走去,他道:“後來,我坐了三個月牢,但是我一樣喜歡阿玲,雖然她每天都被不同的男人摸奶和與他們……”阿中用力捏著手,他的手指骨發出一陣“格格”的聲響來。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不必再問下去。我們之間誰都不再出聲,阿中一直低頭走著。走了足有二十分鐘,才來到了另一條小巷口。那小巷更窄得可憐,是兩堵高牆之間,大約隻有幾呎寬的一道隙縫。而事實上,那隙縫中蓋著不少鐵皮屋,可以供人走來走去的,隻有一兩呎左右而已。阿中壓低了聲音:“第三間屋子是他們的,阿玲就是在那屋子中──”阿中講到這裡,他顯然難以再忍受,立時轉過身,迅速地奔過馬路,消失在人叢之中。我站在巷子口,已經可以聽到從第三間鐵皮屋中傳出來的喧鬨聲,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喧鬨聲,這些聲音自然全是人發出來的?99lib?,可是卻毫無意義,如果原始人一直就是那樣無意義地叫嚷,那麼一定不能在日積月累之下,形成語言。也就是說,那些人那時的叫嚷聲,比原始人還不如,就像是一群瘋狗!我慢慢向前走去,第一間鐵皮屋,是一家“理發鋪”,一張看來難以承受一百磅的木椅,一塊已黃得根本照不到甚麼人影的鏡子。在一隻銅盤架子之旁,一個老頭子木然坐著,看到了我,隻是略略抬了抬眼,仍然那樣地坐著。我急忙走過去,不忍心向那老人多看一眼,因為我實在分不出那老人坐在那裡,和他躺在棺材中,有甚麼分彆。第二間鐵皮屋的門鎖著。第三間鐵皮屋的門一定被人在裡麵不斷地搖著,是以發出巨大的聲響,我在門口站了片刻,猛地拉開了門。一個人隨著那扇門被拉開,而跌出來,我連忙伸手一推,將他推了進去。刹那間,聲音靜了下來。我看到屋中有六個人,五男一女。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擠在一張鐵床上,那女的年紀很輕,身上的衣服皺成一團,她擠在兩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之間,她的手放在一個男孩子的胯間。另外三個人,有一個蹲著,一個站著(被我推進去的那個),另一個坐在一張凳子上。整間鐵皮屋的麵積,不會超過八十平方呎,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我在門口站著,一個人(我發現他的年紀最大,身體也最壯碩)霍地站了起來,一揚手:“喂,你乾甚麼?”我冷冷地望著他:“找你。”那家夥手叉在腰上,一抖一抖向前走了過來,他來到了我的麵前,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衣領,我暫時並不還手,我想看看他對我怎樣。他在抓住了我的衣領之後,咧嘴笑了一笑:“找我作甚麼?”我沉聲道:“放開你的手!”他伸手在他抓住我衣領的手臂上,“拍”地打了一下:“放開!”接著,他便笑了起來:“我已經叫他放開了,可是他不肯放。”我冷笑一聲:“那隻好我來叫了!”我“呼”地一掌,向他的手腕上切了下去,他的手突然離開了我的衣領,而我根本不讓他有出聲叫痛的機會,就抬起膝蓋,頂了上去。那一頂,正頂在他的小腹,他立時發出了一下悶哼,彎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