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卻隻是一疊白紙。我呆住了,在刹那之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實在不知該說甚麼才好!比利忙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苦笑著:“這夾子之中,本來是一份報告,一份十分詳細的報告,但是現在……卻成了白紙。”我高聲叫著,叫出了白素,叫出了仆人,指著文件夾問他們,是不是碰過這文件夾中的紙張,但是他們的回答全是“沒有”!我也知道他們沒有,問是白問的,因為上次我將那文件夾放在箱子的最低層,這時,我拿出它的時候,它仍然是在箱子的底層,根本沒有人動過!但要是沒有人動過,為甚麼文件夾中的紙張,會變成了白紙呢?要解釋這樣的事,似乎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份報告,原來用一種隱形墨水寫成的,在過了一定的時間之後,顏色就會褪去。但是那似乎太滑稽了,那樣嚴肅的一份報告,會用那種墨水來寫?比利和米軒士兩人都望著我,我們足足呆了三四分鐘,比利才問:“你有甚麼意見?”我揮著手,像是要揮去一個夢魘一樣:“那份報告,是用一種褪色墨水寫的!”比利和米軒士兩人,自然明白我那樣說的是甚麼意思,是以他們都苦笑了起來。米軒士用一種十分低沉的聲音道:“衛先生,你不感到那種神秘力量的壓力?”比利睜大了眼睛,我的心頭,怦怦跳了起來。又呆了片刻,我才道:“你的意思,這……全是那種神秘力量──就是李遜博士所說的那種神秘力量造成的?”米軒士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他十分正經地道:“是的,而且,章達博士的死──”我忙道:“那完全是意外,殺他的凶手,目的是殺我!”米軒士搖著頭:“我懷疑,李遜博士也懷疑那是不是意外!”我攤著雙手(這是我的一個習慣動作):“一點也不必懷疑,我在好幾天之前,就二次抓到那小流氓,懷恨在心,要來殺我。”米軒士的聲調,十分緩慢:“如果那個神秘力量,可以令得文件夾中的文字消失,它為甚麼不能早安排了一個那樣的凶手,令得章達博士的死,看來絕對像是一次意外?”我又呆住了。我從來也未曾那樣想過!我答不上來,的確,為甚麼不能呢?為甚麼事情不能如米軒士所說的那樣?雖然那樣的可能性極微,但是極微不等於沒有。我跳了起來,大聲道:“那容易,我們到拘留所去找那小流氓!”米軒士搖著頭:“遲了!”我本來是一麵跳了起來,一麵待向外直衝了出去的,但是一聽得米軒士那樣說,我卻僵住了!我呆了好一會,而且還用了相當大的氣力,才能轉回頭來:“甚麼意思?”“那小流氓,”米軒士說著:“警方還未曾發布消息,在拘留所中自殺,事情就發生在我們到你這裡來之前。”我仍然呆立著。米軒士也站了起來:“現在,你明白了麼?那神秘力量將一切安排得極其妥善,妥善到了根本不容人懷疑,就算有懷疑,也根本無從查起,因為一切會變得不存在!”我的腦中十分亂,米軒士那樣相信“神秘力量”,看來好像十分滑稽。我並不同意米軒士的話,他說那神秘力量將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善,至少有一點,並不妥善,那就是李遜博士的失蹤,令人起疑。我將這一點提了出來,比利立即道:“關於這一點,我和米軒士研究過了,我們認為那是一個意外,對那種神秘力量而言,因為意外而破壞了他們的計劃。”“甚麼意外?”我說。“就是李遜博士和你的那個長途電話,李遜博士在電話中,向你提及了那神秘力量,如果他繼續講下去的話,可能將那神秘力量的存在,以及他的全部發現都告訴你,所以,神秘力量就非早下手不可!”聽了比利的話,我不禁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就像是我置身在一個零下好多度的冷房中!我道:“照你們的說法,那……豈不是……這種神秘力量,隨時隨地,都在李遜博士的周圍?”米軒士抬起了頭,他的話,更令我駭然:“更有可能,隨時隨地,都在我們的周圍!”我不由自主,要提高聲音來講話,以消除我心中的那種恐怖感。我大聲說著,近乎叫嚷:“那種神秘力量,究竟是甚麼?”米軒士搖著頭:“我不知道,除了李遜博士和章達博士之外,隻怕再也沒有人知道,要不然,也不能稱為神秘力量了。”我揮著手:“不對,我不相信查不出線索來,那個小流氓自殺了,但還有他的同九*九*藏*書*網伴,找他的同夥去問。”米軒士和比利兩人,一起站了起來,歎著氣。比利道:“根據種種跡象來看,我們不認為李遜博士還會有再出現的可能,我們也無法查究出那種神秘力量究竟是甚麼,在警方的立場而言,那是懸案。”“懸案?”我大聲反問。比利又道:“對於你探究事實真相的決心,我們素有所聞,自然也歡迎你繼續調查下去,如果你能證明,章達博士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早經安排的,那至少可以肯定那神秘力量的存在!”我點了點頭,比利的話十分有道理,章達的死,看來是百分之一百的意外,但如果竟然能夠證明那不是意外的話,自然就大有文章!至少可以證明一點:章達的死,由於某一種力量的安排。而這種力量是十分神秘。至少要證明了那種神秘力量的存在,然後才可以去探索,那究竟是甚麼力量!我道:“可以的,這件事可以交給我來辦,但是我一定要取得警方的充份合作。”米軒士道:“那不成問題,請問,你準備如何著手去調查?”我想了片刻,才道:“我想先去看一看那個自殺死亡的小流氓!”米軒士和比利兩人,沒有再說甚麼,他們和我一起離開。當我們出門口的時使,米軒士才揚了揚文件夾:“這一疊紙,我要拿回去研究一下。”我當然立即答應,到了警局,就和他們分了手。所以,當半小時之後,我來到殮房時,隻是我一個人。管理殮房的人,拉開了一隻鋼櫃,我掀起白布,看到了那小流氓。那小流氓已經死了,他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鋼櫃中,但是他看來仍然不像一個人,而像是一隻瘋狗!他咧著牙,瞪著眼,那種神情,像是想將他自己的身子,撕成四分五裂,才甘心。我正在看著,另外兩個人,也走了進來,他們一個是檔案室的工作人員,另一個是法醫。檔案室的警官,將一個文件夾交到我的手中:“這是那小流氓的全部資料。”我接過了文件夾,暫時並不打開,我轉問法醫:“死因是甚麼?”法醫用行動代替了回答。他伸手將白布掀得更開些,我看到那小流氓的心口部份,有一個很深的傷口,那傷口看來,不像是甚麼利器所造成的。法醫搖著頭:“很少看到那樣自殺的人,他用一根鐵枝,插進自己的心口,如果他不是瘋子,就是一個能忍受極大痛苦的勇士!”我皺著雙眉,醫生的話對,用一根鐵枝,插在自己的心口,弄成了那麼大的一個傷口而死,這種事,除了瘋子之外,沒有甚麼人做得出來。我慢慢地蓋上了白布,殮房管理員又將鋼櫃繼續推進去,我走到了殮房的辦公室中:“借一張桌子給我,我想看看有關死者的資料。”我來的時候,持有警方的特彆介紹函件,所以https://管理員和我極合作,他立即點著頭道:“可以,自然可以!”我在一張桌子後坐下,將文件夾放在我的麵前,過了好一會才打開。首先看到那小流氓正麵和側麵的照片,然後看到了他的名字:丁阿毛。丁阿毛第一次被捕時十二歲,罪名是在樓梯中非禮一個十歲大的小女孩。第二次被捕是十二歲半,罪名是搶劫。接下來,這位丁阿毛先生,幾乎每隔半年到三個月,便犯罪一次,而犯罪相隔時間的長短,要視乎他在管教所逗留時間的長短而定。其中,也有兩次意外,因為他從管教所逃了出來。算起來,丁阿毛今年隻有十六歲半。我實在替已死的章達,感到不值,一個如此有學識,對人類有巨大貢獻的科學家,竟死在像丁阿毛那樣的一個小流氓手中!最後,我看到了一份調查報告,是有關丁阿毛的家庭狀況的。丁阿毛的父親和母親,都是“散工”。而這一雙散工夫婦,一共有八個兒女,丁阿毛居長。我在記住了他們的地址之後,才合上文件夾。我閉上了眼睛一會,八個兒女!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八個兒女,他們有甚麼機會接受教育,有多少機會在他們的成長中,會有人告訴他們,人是人,而不是野獸?八個兒女!我離開了殮房,準備去看一下丁阿毛的家庭。半小時之後,我走進了一條窄巷子。在那條窄巷子的兩邊,已經發了黑的木樓,隨時可以傾塌下來。其中有一幢,甚至用繩子綁住了窗框,以防止它跌下。我剛走進巷子,“嘩”地一聲,一盤水從上麵傾下,幾乎淋了我一身。我連忙抬頭看去,隻見一個衣衫不整的胖婦人,連看也不向下看一眼,就轉過身去。我為了怕再有那樣的事發生,是以儘量貼著牆,向前走著。許許多多兒童,在巷子中奔來奔去,有幾個張大口在號哭著,還有幾個大概是哭厭了,這時正津津有味地在吃著鼻涕。有幾個小女孩,背上背著比她們矮不了多少的弟妹,有幾個男孩正在起勁地扭打著。我不想看那種情形,隻好儘量抬頭向上,匆匆地向前走著,但是這條巷子中的屋子,根本沒有門牌。我也找不到我要找的號數。我隻好向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招了招手。那小女孩看了我一會,向我走過來。我問道:“你知道這巷子裡,有一家姓丁的,丁阿毛的家在哪裡?”那小女孩點頭道:“我知道。”我道:“請你告訴我。”小女孩道:“你得給我……兩毛錢,我就告訴你,丁阿毛住在哪裡。”我呆了半晌,自然我不是不舍得那兩毛錢。那小女孩應該獲得那兩毛錢,因為我有求於她,她也為我做事,自然應該取得報酬。令得我呆了半晌的原因,是因為那小女孩臉上的那種神情,她看來好像是十分重視那兩毛錢,以致她的神色,有一種犯罪性的緊張。我終於取出了兩毛錢:“好的,我給你,丁阿毛住在哪裡?”那小女孩一伸手,就將那兩毛錢抓了過去,向前一指:“看到那銅器鋪沒有?丁阿毛住在樓上,天台!”她跳著走了開去。我歎了一聲,這才注意到,在那條窄窄的小巷兩旁,那些隱暗的,隨時可以倒塌的木樓之下,居然還開設著不少店鋪。我也看到了那家銅器鋪,有兩個小學徒,正將一件件簡單的銅器製品,放在一種發出難聞的氣味的化學藥水中浸著,那兩個小學徒的臉色,比那種發綠的化學藥水,看來好不了多少。我走到銅器鋪旁,發現有一條很窄的樓梯,我剛待向上走去時,樓梯一陣響,有一個人衝了下來,我連忙向旁讓了一讓,衝下來的是一個少女,帶來了一陣濃厚的廉價香水的刺鼻氣味。可是,從那樣陰暗角落中走出來的那少女,打扮入時,臉上塗抹著各種顏色,以致無法看出她原來是美麗還是醜陋。她瞪視著我,將手中的皮包,往肩頭一摔,忽然間罵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話,揚長而去。我呆立在梯口好久,那樣粗俗不堪的話,出自那樣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之口,而且,還是絕對無緣無故的,這實在令人詫異。我直看那少女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才繼續向樓梯上走去。在繁華的大城市中,一進那條巷子,便有走進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如今,一進那樓梯,這種感覺,更加強烈。眼前幾乎一片漆黑,而鼻端所聞到的氣味,難以形容,那是各種各樣的氣味混合,而也許由於梯間的空氣,從來也未曾流通過的緣故,是以那些氣味,也就停留不去。木樓梯在每一腳踏上去的時候,就發出吱吱的怪聲來,像是踏中了一個躺在地上的,將死的人的肋骨。我一直來到了三樓,才碰到了一個人。由於眼前是如此之黑,我真是幾乎撞上去的,若不是那人大喝一聲,我和他一定撞上了。那人一聲大喝:“喂!有人!”我連忙站定,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夥子,本來蹲在梯間,一麵向我呼喝,一麵站了起來,抬起一隻腳,踏在搖搖幌幌的樓梯檻杆上,不懷好意地對我笑著:“想找甚麼?”我儘量使自己的聲音心平氣和:“想找丁阿毛的家人,他的父母。”那年輕人用十分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然後才冷笑了一聲:“他們不在!”我不禁怒火上衝,這人肯定不是丁阿毛的家中人,因為丁阿毛是長子,而那人的年紀比丁阿毛大,可是卻又未大到能做了阿毛的父親。我立時冷冷地道:“他們在不在都好,我要上去,你讓開!”我隻不過叫他讓開,可是那年輕人卻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侮辱話一樣,他的臉上,立時呈現一種可怕的扭曲:“叫我讓開,你叫我讓開?”我呆了一呆,不明白他為甚麼忽然要那樣嚎叫。就在我還未曾弄明白間,他一揚手,已然拔了一柄明幌幌的小刀在手,叫道:“你替我讓開,讓一條路來給我走,滾!”我一生之中,遭逢過不少意外,但是所有的意外之中,隻怕沒有一次比現在更意外的了!現在所發生的事,並不是十分奇特,隻不過是有人用一柄小刀,向我刺過來而已。可是,小刀刺人,可以傷害到一個人的生命,這樣的事,總該有一些前因後果才是,而如今,那家夥猛地向我刺一刀,隻不過是為了我叫他讓開!在那麼窄的樓梯上,我要閃避他那一刀,並不容易,我身子突然一側,背緊貼在牆上,那柄小刀鋒利的刀鋒,就在我的腹前刺了過去。而就在那一刹間,我一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抖。“拍”地一聲響,小刀自他的手中,落了下來。我拉著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然後突然鬆手,那人的身子向下衝跌了下去,他一直滾下了十幾級木梯,才能再站起身。我望著他,他也在樓梯間望著我,樓梯間很陰暗,那人的眼睛中,則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芒,使我感到他像是一頭極大的老鼠,或者貓!總之那是動物!因為人的眼睛,實在不可能在黑暗之中,發出那樣的光芒。我們對峙了大約有半分鐘,他轉過身,立時又向樓梯之下衝去,我一路聽到樓梯發出吱吱聲,然後,樓梯靜了下來,他已衝出屋子去了。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呆了片刻,才又向上走去。當我推開了一扇木門之際,我已來到天台上,天台上的汙穢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但總有一個好處,它並不昏暗。所以,我一上了天台,就看到兩個男孩子扭成一團,在地上打滾。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坐在一大堆塑膠拖鞋之間,正用一柄鋒利的刀,在批刮拖鞋邊緣不整齊的地方。那一大堆五顏六色的塑膠拖鞋,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埋葬了,而且,她工作得十分專心,一直到我來到她的身前,她才抬起頭,向我看來。我向她笑了笑:“小姑娘,你姓丁?你是丁阿毛的妹妹?”那小姑娘好像不怎麼喜歡講話,她隻是點了點頭。我又道:“你的父母呢?他們──”我那一句話還沒有問完,忽然聽得那扇木門“砰”地一聲響,被推了開來,我連忙轉過身去,隻見一個女郎手叉著腰,站在門口。那女郎就是我在上來時,在樓梯口遇到的那個,化裝濃得可怕的少女。同時,我也聽得我身後那小姑娘低聲道:“我姐姐回來了,她是大人,她常常說,她已經是大人了!”我望著那少女,那少女也望著我。她向前走來,摔著手提包,她的年紀不會超過十六歲,發育良好,身形豐滿,但不論怎樣,當她學著那種扭扭捏捏的身法,向我走來時,我都有一種滑稽之感。她來到了我麵前,輕佻地甩了她的手提包,在我身上碰了一下:“喂,你來作甚麼,是來找我的麼?我見過你?”我忙搖頭道:“沒有。”她仍然不信,側著頭打量著我,忽然道:“你彆抵賴了,我記得,我在香香做的時候,見過你,怎麼?追上門來了?”我不禁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說的“香香”是甚麼地方,但是,我也可想而知那是甚麼所在。我知道我絕不能和她多夾纏下去的。所以,我以十分嚴肅的神情道:“丁小姐,我是警方人員,來調查一些事!”那少女的臉色變了一變,變得十分難看。雖然她的身裁很美麗,但這時,她的那種神情,再加上她臉上濃得五色紛呈的化裝,卻使我想起京戲中的怪異麵譜。她撇著嘴,冷笑了一下:“你是警員!”然後,她又作出了一個更輕蔑的神情來,一麵轉身走了開去,一麵問道:“做警員,有多少錢一個月?”我想告訴她,有很多人做警員,不單是為了掙那份和很多職業比較起來,少得十分可憐的薪水。但是我考慮她絕不是我講這種話的對象,所以我並沒有將我要說的話說出口來。我隻是道:“丁小姐,你父母呢?”“誰知道?”她搖擺著身子,向屋中走去。當她一腳踢開了那鐵皮門的時候,她突然大聲叫了起來:“有人找你!”她那一下突如其來的叫聲,將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有一個人躺在木屋中,而且一眼就可以知道,那是一個毒癮十分深的吸毒者。翻著死魚珠子一樣的眼,望著我。我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