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招魂 倪匡 4447 字 3天前

魯老頭從晚上10點開始喝酒。天上掛著幾顆稀疏的星星,他坐在小木屋外的石桌旁,每喝一口酒,便感到從喉嚨到胸膛浸著一種熱乎乎的東西,像幽幽的火苗以血液為路沿途燃燒,他感到他有的是勇氣。主人要他最近加強夜裡的防範,他拍著胸膛叫主人放心。隻是,從心底來說他並不踏實,因為他知道他將麵對的不是賊,不是強盜,也不是他以前在家鄉宰牛場麵對的黃牛。如果可能,出現在他麵前的將是飄飄的影子,沒有麵孔的笑或者哭,這將是鬼魂。這些東西一般在夜半出現,因此他將喝酒的時間推遲到晚上10點才開始,酒能避邪、醉鬼不怕鬼,這是他從小在農村聽說過的話。他的小木屋的門楣上有一塊發亮的東西,這是他昨天才掛上去的小圓鏡。據說鬼魂最怕的就是鏡子,也許是鏡子裡他自己的猙獰麵目嚇住了他,就像人最怕麵對的也是自己一樣。昨天他在門框上方掛鏡子時被舒子寅看見了,舒子寅吃驚地說,人類早期的巫術中就有這種做法了,這形式怎麼會一成不變地保留到了現在。魯老頭說,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唄。今夜星星稀疏,天上地下都顯得清冷。魯老頭望了一眼從湖邊到這裡的小路,好像又看見那兩個穿著一紅一黑的女人飄飄走來。那是大白天發生的事了,魯老頭半驚半疑地去向夫人通報時,沒想到舒子寅在旁邊說可以讓那兩個女人進彆墅來,魯老頭認為這一下她們將更重的邪氣帶進了彆墅。洪於對他講了真相,說那個穿黑裙的女人叫饒秋穀,已死了三年了,當時沒有攔住她,洪於要魯老頭一定要多當心,她還可能再來的。魯老頭心裡哆嗦了一下,再次望著那條上島來的小路,路兩旁的矮樹像弓背的人一動不動。時間正像貓腳一樣向夜半靠近,彆墅窗口上的燈光已全部熄滅。魯老頭感到責任重大,他放下酒杯站了起來,門楣上的鏡子在他的背後閃著隱約的微光。他摸了摸掛在腰上的尖刀,開始在彆墅周圍巡視。伍鋼曾拿出一支手槍教他使用,他沉甸甸地拿在手裡,又看看那黑洞洞的槍口,他感到這噴火的東西不好使喚,便還給了伍鋼。在農村裡他曾是殺牛的好手,他信任的還是這把尖刀。不過,槍也好刀也好,魯老頭知道不過是給自己壯膽罷了,也許到時候,還是鏡子、雞血這些東西最管用。魯老頭已經走到彆墅的背麵。沿途不斷有樹葉碰到他的臉,使他的視線十分有限。這時,他隱約聽見了有人走在落葉上的聲音。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辨彆了一下方向,便向那腳步聲悄悄跟去。他發現那腳步並不是在靠近彆墅,而是與彆墅相反,向著小島的儘頭走去。難道有什麼鬼魂已經從彆墅裡出來了?魯老頭加快了腳步,終於在前麵的樹林中分辨出一個人影。那人影身體筆直地向前走著,在樹木稀少的地段,魯老頭借著微弱的天光發現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前麵出現了一個土坡,那背影不斷走高,魯老頭望見她肩頭上方的夜空亮著一顆鬼眨眼似的孤星。土坡上的樹叢越來越密,那人影在魯老頭一眨眼時便消失了。魯老頭走進了土坡上的密林。這裡離彆墅已很遠了,土坡的另一邊便是暗黑的湖水,彆墅裡的人是很少走到這裡來的。魯老頭突然想起,這裡有一個墳堆的,是以前住在這島上的一戶漁民家的祖墳。洪於買下這島後,那戶人家就遷走了,至於這墳被遷走沒有魯老頭也不太清楚,不過按習慣,先輩的遺骨是會被帶走的。隻是魯老頭曾經偶然逛到這裡來過,看見那墳堆依然,上麵長滿青草,看不出有被掘開過的痕跡。想到這裡魯老頭感到毛骨悚然,那人影走到這裡便不見了,顯然與這座墳有關,魯老頭喝過酒的身體已經冰涼,雙腿不自覺地有點發顫。他得趕快離開這裡,他轉身在密林中擠著身子走,突然,他聽見了一個女人嘀嘀咕咕的說話聲。他撥開樹枝朝著說話聲的方向看過去,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墳堆上,正獨自說著話。她的聲音在喉嚨裡咕嚕著,聽不清楚她說的什麼。她說著說著,時而還“咯咯”地笑兩聲,魯老頭的頭皮一陣發麻。突然,她的臉轉向了魯老頭的這個方向,魯老頭模糊地認出來,這不是木莉嗎?他想走過去,但又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畢竟是在夜半的暗黑中。他先對著那黑影叫了兩聲:“木莉,木莉。”然而那人影毫無感覺,仍然在嘀咕著。正在這時,魯老頭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他心裡一抖本能地轉過身去,望見靠近水邊的草叢中,一個黑影正在急速地走著,有點像在小跑,因此有樹影在他身上不斷向後閃過。魯老頭立即追了過去,事關重大,因為那黑影正是朝著彆墅的方向而去的。快到彆墅的時候,那黑影突然在一叢樹的陰影後消失了,或許是蹲在那樹叢後不動了。魯老頭也就地蹲了下來,抓起一塊石頭,對著那樹影拋過去。石頭打響樹葉後,沒有動靜。魯老頭站起來,從腰間抽出尖刀來握在手上,一步一步向那黑色的樹影走去。突然,那人影躥了出來,返身向水邊跑去。這不會是鬼吧,魯老頭勇氣大增,叫了一聲“站住”便追過去,他聽到水裡響起“撲通”一聲,當他趕到水邊時,除了水麵上有一些被震動過的波紋外,周圍一片沉寂,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水鬼!魯老頭一閃念想到這種可能時,剛才追趕中的勇氣像皮球泄了氣一樣。他趕緊離開水邊,向著彆墅跑回去,身上不知何時已出了很多汗,經半夜的冷風一吹,背上冰涼冰涼的。彆墅還像剛才那樣靜靜地坐落在黑暗中,沒有任何被打擾過的跡象。魯老頭走到彆墅門前推了推,鎖得緊緊的。他想了想,貼著彆墅的外牆走到右邊的第四個窗戶下,然後舉手敲窗叫道:“木莉,木莉。”叫了好幾聲後,屋裡的燈光亮了,玻璃窗後的白色窗簾掀開了一條縫,木莉的臉出現在玻璃上。看見是魯老頭以後,木莉打開了半扇窗,睡意朦朧地問道:“有什麼事嗎?”魯老頭張大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大露台是洪於在夏夜最喜歡待的地方。仰臥在白色的躺椅上,暗香浮動,星空神秘。這時,生命中一些早已忘掉的事物可能會突然跳出來,過去的時光仿佛伸手可觸。然而,洪於今夜想著的卻全是近距離的事情。他盤算著日本公司可能到景區來投資的觀光纜車項目,但旅遊公司多年來的虧損狀態如不迅速扭轉,在未來的合資談判中將使公司陷於不利的地位。除非讓對方控股,而這不論是洪金還是他自己都很難接受的。他點燃一支雪茄,又想到了今天上午來到彆墅的不速之客,據說是兩個鬼一樣的女人,其中一個叫饒秋穀,她和這裡有什麼關係呢?洪於隱約地感到了危險。但是,無論是他多年來的生意圈子或朋友關係,無論如何都不會和一個偏僻小鎮上的寡婦產生任何關聯,何況這個饒秋穀已死去三年,今天來到彆墅的會是什麼人呢?雪花回話說舒子寅不願意到露台上來喝茶,洪於想她也許是正趕寫論文吧,便“噢”了一聲沒怎麼多想。藍小妮讓雪花為他捶捶腿,他接受了。在旅遊公司看了一個下午的財務資料,雙腿還真的有點僵了。他閉上眼半躺著,想到自己20多年就這樣過來的,一筆一筆的生意,一個一個的項目,一家一家的公司,有過發財時的高朋滿座,有過破產後的瀕臨自殺,到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集團,但同時,一種空蕩的感覺卻在近來常常升起,尤其是50歲生日以後,他甚至產生了一種恐懼,儘管他想不清楚恐懼什麼。“你睡著了嗎?要著涼的。”看著閉眼不動的洪於,藍小妮起身拍拍他說,“我們回房去吧。”在臥室的燈光下,洪於這才看清,雪花今晚一直穿著的是一件紅色的薄絲睡衣,她彎腰整理床鋪的時候,身體的曲線隱隱可見。看見洪於詫異的樣子,藍小妮說:“雪花感到太熱,剛才在我們房裡洗了個澡。洪於,你現在也去洗個澡吧。”藍小妮跟著洪於進了浴室,關上浴室門以後,她會看見他流露出驚喜,並且立即吻她,感謝妻子能夠將這樣的禮物送給他。然而,出乎藍小妮意外,洪於震驚地說:“不行。我們不能再那樣做了。你立即叫雪花陪舒子寅去,這幾天彆墅裡是越來越危險了。”“你知道現在什麼時間了嗎?快半夜了,這時候誰都睡熟了。”藍小妮陡生醋意地說,“你是為了那個舒子寅,而不願意讓雪花留在這裡了嗎?”“那就叫雪花回她自己房裡去。”洪於認真地說,“不為誰,我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樣了。其實,你也不願意這樣做的,是嗎?”洪於將藍小妮摟在懷裡,撫摸著她的頭發,他聽見她低聲地哭了起來。“我是以為你喜歡這樣,才為你安排的。”藍小妮仰起臉,淚流滿麵地說。這一夜,藍小妮感到特彆的幸福。她緊緊地抱著洪於,然而,壓在她身上的洪於還是沒能進入她的身體。洪於沮喪地滾落到她身邊說:“也許,我已經老了。”這是怎麼回事?洪於知道自己的身體並沒出問題,然而,當他和妻子在一起時,身體卻總是不配合他。這種狀況是婚後一年多出現的,直到藍小妮的女友加入進來,這種狀況才得以改變。對禁忌的打破使他興奮和瘋狂,然而,在一次野獸般的瘋狂之後,他突然陷入了一種瀕死的絕望中。他當時喘著氣,一切色彩一切欲望一切意義突然消失。他置身於熱氣飄散的沙漠中,他感到嗓子發乾,便下床去倒了一杯水喝。當他端起一杯水時,突然感到這珍貴的水被他喝下去都是浪費。他隻配在沙漠中死去。因而,他讓雪花回房去是為了逃避自己與絕望遭遇。他理解妻子的心意,他想報答她,然而,他實在想不好問題出現在哪裡。“沒關係,隻要你愛我就行。”藍小妮抱緊他安慰道。他愛嗎?愛是什麼?洪於朦朧地回憶著,從葉蔓到藍小妮,她們的美貌在當初都強烈地吸引了他。他帶著這樣的妻子出入社交場合時,她們的美貌和他的財富一樣引人注目。然而,心滿意足後突然襲來的空洞感更加致命,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洪於在朦朧中慢慢睡去。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響聲讓他醒來。他警覺地聽了聽,又什麼動靜也沒有了,整座彆墅一片死寂。他打開了床頭的台燈,時鐘正指著淩晨4點20分。他想到了舒子寅,她今晚是一個人睡在閣樓上。雪花本來該陪伴她的,因離開這裡太晚,怕驚醒了她的睡眠,便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那麼,她在閣樓上會害怕嗎?他又想到了那個叫饒秋穀的女人,舒子寅見到她以後會做噩夢嗎?洪於感到心裡一陣發緊,他再也睡不著了,一定得上閣樓去看看才行。他披衣下床,藍小妮被驚醒了。“你起床做什麼?”她睡意朦朧地問。他說:“我上閣樓去看看舒子寅,剛才我聽見有一聲響動,我擔心這彆墅裡再出什麼事。”藍小妮想說什麼卻忍住了,翻過身去用背對著他繼續睡覺。洪於出了房門,走廊上的燈按他的要求都是整夜亮著的。他走向走廊的儘頭,右拐後穿過狹窄的過廳便到了上閣樓的樓梯口。他脫掉拖鞋光著腳上樓,以免腳步聲讓舒子寅驚嚇。閣樓上一片漆黑。洪於在舒子寅的臥室門外聽了聽,沒有任何動靜,他的心放了下來。他輕手輕腳地下樓,他想千萬彆發出聲音反而讓舒子寅受到驚恐。他回到自己的房門前,門是虛掩著的,也許是自己剛才出門時沒關上吧。他進了門,將房門反鎖後來到床邊,這才突然發現,床上空空蕩蕩的,藍小妮不見了。“小妮。”他向衛生間喊了一聲,沒人應答。他的心跳加快,迅速將衛生間、浴室和臥室外麵的露台都看了一遍,沒人!她到哪裡去了呢?淩晨四點多鐘,她能去哪裡呢?洪於衝出房間站到走廊上,雙腿不自覺地有點發抖。這一個淩晨讓人心生恐怖。睡在床上的藍小妮突然不見了,洪於對著空蕩蕩的走廊大喊道:“小妮!”爆發式的喊聲震得走廊裡發出嗡嗡的回聲。洪於一口氣往樓下跑,沿途踩得樓梯“咚咚”直響。他撲到底樓的門後,門是反鎖著的,證明沒有人走出過彆墅。洪於的喊聲將彆墅裡的人都驚醒了,伍鋼和女傭們都湧到了客廳裡,連睡在廚房一側的小胖子也衝了出來,手上拿著一把菜刀驚惶地問:“出什麼事了?”“小妮不見了!”洪於急切地說,“剛剛還睡在房間裡的,突然就消失了。大家趕快將各層樓都找一遍。”這時,樓梯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舒子寅也穿著睡衣跑下來了,知道這事後,她同意洪於的安排,先將樓內的各個空房間找一遍。頓時,樓內響起了一片“小妮”“夫人”的叫聲。然而,沒有任何地方傳出應答。大家的臉色都很緊張,心裡沉甸甸的。整座彆墅裡所有的空房間被一道道打開。果然,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推開門後,發現地上有一團黑影,打開燈,藍小妮出現在大家眼前。她的手腳被捆綁著,嘴裡塞著一團毛巾,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洪於蹲下身去,取掉她嘴裡的毛巾,除掉繩索後,從雪花的手中接過一杯水來,叫著“小妮小妮”。圍在周圍的人都麵麵相覷。藍小妮醒來後說,洪於去閣樓後,她也起了床,想跟上閣樓去看看。當時,她剛走出房門,突然看見下樓的樓梯口有人影閃了一下。她以為是洪於,便叫了一聲洪於的名字,沒有回答,那人影卻好像往樓下走了。藍小妮想,洪於下樓去做什麼呢?她便跟下樓,剛到二樓,突然有一隻手從背後扼住了她的脖子,她的頭和身子都動彈不了,被反拖著進了這個房間。屋裡漆黑,那手鬆開她時,她一扭頭便看見一張沒有麵容的臉,隻有一雙眼睛對著她,她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嘴就被捂住了。她眼前一黑,便因極度驚嚇而昏了過去。“隻有一雙眼睛?”伍鋼分析說,“那是一個戴著頭罩的人。”洪於走到窗邊,發現窗戶已經被打開過,那人一定是從窗戶溜下樓跑了。伍鋼拉了小胖子一把說:“走,到島上搜查去!”他按了按腰間的手槍,洪於已經對他吩咐過,對凡是闖進這裡的人格殺勿論。顯然,一連串的怪事已經激怒了洪於。洪於和舒子寅一起將藍小妮扶回房間。樓外,伍鋼、小胖子叫醒了魯老頭一起在島上搜索,三支雪亮的手電光在樹叢中晃來晃去,島的四周是暗黑的湖水,也沒有船的影子,那個歹徒能逃到哪裡去呢?搜查沒有結果,這是一個謎。第二天上午,洪於親自帶隊又對全島做了次搜查,同樣沒發現任何可疑的痕跡。洪於回到房間,對守在藍小妮床邊的舒子寅說:“魯老頭對我講了他昨夜的經曆,先是看見木莉坐在小島儘頭的墳堆上,後來又發現了水鬼,他說聽見水響後那個被他跟蹤人影就消失了。”舒子寅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去找木莉談談。”下樓後遇見雪花和梅花,舒子寅說:“你們倆上樓去陪陪夫人,房間裡人多一些,她才不會害怕。”舒子寅知道受過驚嚇的人,大白天也害怕孤獨的。木莉在花園裡扶正那些昨夜被伍鋼他們踩倒的花草。見到舒子寅時,她笑了一下說:“舒姐,找我有事嗎?”在這裡的所有人中,木莉對舒子寅最有好感,她深知舒子寅在關照著她。“最近怎樣?還難受嗎?”舒子寅關切地問,她知道木莉因妹妹死在湖裡後連屍體也沒找到,精神上的創傷是慘烈的。“難受。我就是想見到妹妹。”木莉的臉色黯淡下來。“可是,你夜裡在島上亂走是挺危險的,知道嗎?”舒子寅說。“沒有啊。”木莉驚訝地說,“我沒在夜裡出來過。”“昨天晚上,你不是在外麵散步了嗎?”舒子寅儘量將話說得委婉一些,“沒關係,我隻是讓你注意安全。”木莉更加吃驚了,瞪大眼睛說:“舒姐,我沒有出來過啊!昨天半夜,魯老頭在外麵敲我的窗戶,就問我出去過沒有。怎麼,有人在外麵看見我了嗎?真是那樣,那一定是我的妹妹上島來了……”木莉說到這裡,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舒子寅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她摸著木莉的頭安慰她,心裡想著,魯老頭昨夜看見的究竟是誰呢?她上樓後將情況對洪於講了,洪於不說話,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顯然也陷入了極度的困惑中。舒子寅想了想後,對雪花和梅花說:“你們要注意木莉的動靜,如果她走出彆墅,你們就跟著她看看她走出去做什麼。”雪花和梅花表示一定留意。中午過後,藍小妮精神恢複了不少。她多少吃了一點午餐,然後開始收拾她的衣物。“我要回城裡去了。”她對洪於說。洪於先是一驚,但想了想這樣也好,她在這裡擔驚受怕確實沒有必要。然而,藍小妮又說:“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舒子寅吧,如果有鬼魂害死了她,你會心疼的。”這話讓洪於感受複雜,他沒有回答什麼,隻是不自覺地咬了咬嘴唇。洪於讓伍鋼送藍小妮過湖去,“到了旅遊公司,一定叫洪金派人將夫人送到家。”他吩咐說,並要伍鋼過湖後立即返回,他要布置彆墅防範的事。快艇離開小島後,藍小妮回頭望著彆墅的尖頂,嘴裡喃喃說道:“這座凶宅快要完了。”她看見送她上船的洪於、舒子寅和女傭們在向她揮手,一種異樣的感受充溢心間,淚水打濕了她的眼眶。轉身走回彆墅的時候,大家的腳步都有些沉重。洪於對雪花說:“閣樓上的衛生還沒來得及打掃吧?”舒子寅說:“不用了,我自己會做的。”一連兩天,舒子寅在閣樓上悶聲不響地寫作。整座小島和彆墅在出現了若乾令人驚悚的恐怖事件之後,也一下子落入了少有的平靜中。彆墅眾多的窗戶和高高的尖頂在陽光和夜幕中輪回,再沒有任何尖叫或騷動出現,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困惑中鬆了一口氣。舒子寅躲在閣樓上不再露麵,對洪於的各種邀請,比如早晨和黃昏在露台上喝咖啡,去島邊散步,去島邊浴場遊泳等,她都拒絕了。“我得趕快將論文寫完才行。”她抬起頭對站在書房裡的洪於說,“我在這裡已經住得太久了。”夜裡,她堅持一個人住在閣樓上。她對雪花說:“去告訴主人,我真的不需要人陪著。當初我既然都敢到這裡來,就下定決心,即使這裡有鬼我也不能害怕。真的,我還想見識見識鬼魂呢,對不了解的東西人們無法回避,就去了解吧,我就是這樣的人。”雪花隻好轉身下樓。舒子寅望著她的背影想,女孩子的命運真是難測,一個偶然的事件,也許會完全改變她對愛情、性、男人和世界的看法。她想起藍小妮對她講過的將雪花留在房間的事,想起那個夜晚她就有一種想嘔的感覺。她認為這也是她來到這裡後遇見的可怕事件之一,藍小妮和洪於,她們居然可以這樣。她看見了一種愛與性的絕境,當代不少人都麵臨著這樣的境地,他們連動物性的欲望都被折騰得奄奄一息,必須有魔鬼的咒語、禁忌的巫術參與,他們的激情才能重新燃起一刹那的火光。然而,這種燃燒離灰燼已不遠了。她儘量地回避著洪於。她怕見到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身體。然而,當洪於的腳步聲走上閣樓的時候,她在拒絕中又有一種莫名的期待,她想不清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想起那個在海邊遇見的男人,他坐在沙灘上,一種成熟男人的憂鬱和對世界的欲說還休是怎樣讓她一下子感受到的呢?她幾乎是膽大妄為地跟著他來到這裡,現在她認為,世界的公平在於冒險者應當承受冒險的代價。夜幕再次降臨在這個小島上。舒子寅從閣樓的窗口望下去,看見魯老頭正在小木屋外試驗他自製的火把。他點燃了一枝,遞給了伍鋼,又點燃一枝,遞給小胖子。女傭們圍在旁邊看熱鬨,三枝火把熊熊燃燒,魯老頭長滿絡腮胡的臉上顯得通紅。舒子寅知道,這兩天來洪於一直在緊鑼密鼓地安排彆墅的防範事宜,魯老頭製出火把,一定是認為火把比電筒管用,因為他們要防備的不是盜賊而是鬼魂。那麼,當鬼魂出現的時候,熊熊的火把照亮它,投向它,一切會因地上出現一攤黑血而結束。舒子寅回到書房,在柔和的台燈下,她想到了叢林時代、生存、繁衍、麵具、圖騰、火和銅鈴的舞蹈、恐懼、死亡……她感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在黑色的湖水的包圍中,這座迷宮般的彆墅讓她親曆了隻有鬼魂才能發出的夜半哭聲,以及隨時可能在走廊上,在樓梯口忽閃忽滅的人影。她在閣樓下的樓梯口撞上過直挺挺的上吊的女人;在荒島上捧起過很可能曾是這裡的女傭的骷髏人頭;她還和那個叫饒秋穀的已死去的女人麵對麵說過話,她的乾枯的身體和脖子下突出的鎖骨給人以陰氣森森的感覺。想到這些,舒子寅起身去將書房的門反鎖上,夜已經深了,伸在窗口的樹尖像黑衣人一樣在夜風中搖晃。洪於和魯老頭一起在小木屋外的石桌旁喝酒。自從建了彆墅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和魯老頭在這裡喝酒。剛才,他從島邊閒逛了一遍走回來時,看見了石桌上的酒壺、毛豆和鹵肉,一種遙遠的親近感突然升起,他感到好香好饞。多少年了,他早已忘記了這種感覺。“我也來喝一杯。”洪於說。魯老頭又驚又喜,連忙用衣袖擦了擦身旁的石凳讓洪於坐下。給洪於斟酒時,他的手有些抖,連聲說:“老白乾,你能喝嗎?”洪於端起酒杯來一飲而儘,喉嚨裡燒乎乎的。“痛快!”他說,“還記得那次,半夜裡你陪我去觀音橋買酒嗎?”那是30年前的事了,魯老頭還是個鄉村少年。洪於這個知青哥在某個半夜時突然想喝酒。那種強烈的願望仿佛不喝酒今夜就活不過去似的。在這之前,小名叫“小狗仔”的魯老頭陪著洪於坐在曬壩上看星空。洪於兩個多小時不說一句話,像一個白癡似的。他感到眼皮發沉,便說,洪大哥我睡覺去了。睡到半夜,洪於來敲門,說小狗仔小狗仔,陪我買酒去。小狗仔睡眼惺忪,陪洪於去3公裡外的觀音橋買酒,那裡有一個雜貨店,店主被敲響後罵了幾句,但洪於不生氣,隻要買到了酒就行。“30年了,像做夢一樣。”魯老頭感歎道。“是的,我們都老了。”洪於也歎了一口氣,“人為什麼會老呢?”他又端起了酒杯,仿佛賭氣似的問道。正在這時,遠處的島邊傳來“轟”的一聲水響,仿佛一聲大石頭砸進了水中。又是夜半時分,洪於和魯老頭使了一個眼色,魯老頭便將一個手指塞進口中,吹出一聲尖厲的哨音來,這一招魯老頭從小就會。彆墅門開了,伍鋼和小胖子衝了出來。他們知道魯老頭的哨音是有情況的暗號。熊熊的火把燃了起來。洪於說:“也給我一枝。”魯老頭猶豫了一下,將一枝火把遞給了洪於。洪於舉著這團呼呼作響的烈火和大家一起向島邊跑去,他感到又回到了知青時代,那時候,打群架爬火車他沒有什麼不會的。湖邊又響起了“轟”的一聲,還有水花濺起來。伍鋼跑在最前麵,隻有他沒有拿火把,他說那會礙手礙腳的。洪於看見他已將短槍握到手裡。那支“五四”手槍是洪於專門從警察那裡給他搞到的,還辦了合法的持槍證。湖邊的波紋正在擴大著圓圈,除此之外什麼也沒發現。“那邊有人!”伍鋼突然叫道。大家轉頭看去,沿著島邊不遠的地方,有個人影正在草叢中蠕動。小胖子說他好像看見了那個人的長鼻子,伍鋼說一定是潛水用的。刹那間,伍鋼已躥出去很遠,將大家甩在了後麵。洪於看見伍鋼已快接近那人影了。突然,傳來伍鋼的一聲大喊:“站住!”同時,槍響了。清脆的槍聲第一次劃破了小島的夜空。接著,又是兩聲槍響,是打在湖麵上的,濺起一片水花。大家趕到時,伍鋼沮喪地站在水邊說:“那狗日的,潛水跑了。”洪於站在夜色中舉目四望,突然,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透過樹叢中的縫隙,他望見了彆墅的外牆上,兩個黑影正從閣樓的窗戶中爬出來,貼著牆麵往下溜。他的頭腦中迅速閃過“聲東擊西”這個詞,糟了,閣樓上出事了!“抓住他們!”洪於指著那兩個牆上的黑影大叫。伍鋼他們都看見了,與此同時,那兩個黑影已經滑到了地麵,淹沒在一片黑色的樹叢中。伍鋼、小胖子和魯老頭呈扇形向那個方向圍過去。洪於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撒腿便向彆墅大門跑去。彆墅裡出事了!閣樓上出事了!他後悔自己今晚該守在閣樓上。他一邊跑,舒子寅的臉不斷在他眼前晃動。槍聲已驚醒了女傭,她們站在彆墅門口,惶恐地擠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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