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上午,老太太身邊的劉嬤嬤將江厭辭請了過去。
老太太因為二兒子的事情瘦了一大圈,精神也不大好。有時候老太太也會想若這事沒有被發現,像以前一樣一大家子的人其樂融融是不是也很好?不過老太太也不是善惡不辨之人,這樣的想法隻是一時生起,更多的是一種唏噓。這事若是她第一個知道,也不會縱著老二這般行徑。
見到江厭辭酷似長子的五官時,老太太臉上稍微能帶些笑。
“快到祖母這裡來坐。”老太太拉著江厭辭在身邊坐下。她已經摸出江厭辭的性子,知道他寡言。初時失落,後來倒也習慣了,反正她瞧見江厭辭的眉眼,心中便寬慰。
“這些年你在外吃了不少苦,如今回來了可得好好補回來!”老太太頓了頓,“當然了,這高門子弟要學的東西也多。祖母給你請了幾位先生,都是大家,你可要好好跟著學。祖母不求你考功名,能學一些是一些。”
“是。”江厭辭應下。
老太太話說得委婉。非貧民之家,越是權貴門第麵上的競爭和暗地裡的手段越是不乾淨。實則老太太心裡很是擔憂江厭辭大字不識一個。為恭賀江厭辭歸家的慶宴已被她儘量往後拖一拖,可書畫籌的事情卻躲不過。
書畫籌是好些年的習俗了。京中權貴富得流油,聖上便想了這麼個法子。每年舉辦一場拍賣,所得充為軍餉。這拍賣之物正是京中高門子弟的字畫。
江家,開國時便被賜了爵。世襲罔替了幾代,論門第底蘊,在整個長安也能排上前三。皇家公主多不勝數,江家這樣的世家高門在整個長安卻是有數的。
當年江眠風與華陽公主成親,都沒人敢說這是尚公主。嫉妒華陽公主的旁的公主,竟酸溜溜地直言華陽是高嫁。一時惹為熱談。
這書畫籌,江家自然要交東西上去。
江厭辭臨走前,老太太忍不住又多督促了幾句書畫籌的事情。望著江厭辭走遠的背影,老太太不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場書畫籌……
他的眠風啊,出儘了風頭。玉案一擺,揮筆瀟瀟,一字千金,求購者排成長龍。
“唉。”老太太歎息。
她心裡有數,自眠風病逝,江家的風光正在逐漸暗淡。
老太太暗暗下定決心,給江厭辭娶的妻不僅要知書達理,更要聰慧有才!
劉嬤嬤從外麵進來,稟話:“老太太,孔家娘子來了。”
“誰?”老太太頗為意外,“孔兮倩?”
因為江雲蓉的婚事,兩家已經徹底鬨掰。孔兮倩怎麼會忽然登門?
“想來孔家也想緩和緩和關係。”劉嬤嬤說。
老太太點點頭,讓人請孔兮倩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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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厭辭從老太太這邊離去,回到觀嵐齋,剛走進庭院,遙遙看見江雲芽被婢女牽著往屋裡去。
小廝令鬆迎上來稟話:“殿下,大皇子派人遞話過來,白家那邊已經答應了。”
李漳送過來的這四個小廝,並非尋常家仆,要麼進過軍營要麼在禁軍當過差。個個身手了得,也個個冷著臉。
月皊彎腰,牽起江雲芽的小手。她想牽雲芽到院子裡,一抬眼望見了江厭辭,便立在門口不進不出地猶豫起來。
江厭辭轉身,出了府。
他去了一趟白家。
白家老爺以前也在朝中當過官。一場禍事使得兒女喪命,他一下子病倒,也借此辭了官,變賣了舊宅,在這燕子巷買了個不大的宅子,夫妻兩個不問外事,頗有幾分隱於鬨市的意思。
外人都說,老兩口一直都沒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
江厭辭對京中不熟,他托李漳尋一對夫婦,要求為人和善且無子女。
李漳很快給他尋到了,正是白家老兩口。
江厭辭立在巷口,遠遠望著白家門前。老兩口坐在門外樹下,正在給他們養的一隻看門狗洗刷毛發。
“再跑到泥巴裡打滾揍你!”白老爺揮了揮手裡的木枝。
白夫人笑著拍了拍狗脖子:“快跑快跑!”
那大狗並不跑,反而跑去用脖子蹭白老爺的腿。
“走走走去!”白老爺趕它。
大狗忽然甩了甩身上的水,甩了兩個人一身。
白夫人抱怨,白老爺拿著木枝嚇唬它。隻是老兩口臉上都帶著笑。
江厭辭收回目光,轉身離去。
江厭辭從不是個心善之人,沒有太多憑空而生的多餘憐憫。初見月皊時,她於他隻是個陌生人。先冷眼觀察,是他一慣的作風。
後來華陽公主來了信。他雖然沒有看見華陽公主給月皊的那封信中說了什麼,可從月皊的反應也能猜出二三。
於是,他有了決斷,並且很快付之行動。甚至沒有等華陽公主回來。
知曉自己是江家嫡子,江厭辭對這些年錯失的富貴並無惋惜。他並沒有怪誰,人世間富貴與榮辱不過過眼雲煙。
他更不可能遷怒一個無辜的小姑娘。
他也不需要留月皊在身邊當一個小妾,如此折辱人家。月皊回到江府,一切都那麼熟悉,偏身份大變,心中會是怎樣的酸楚難過。那些落差、那些惡意,不會因為她彎著眼睛笑而不存在。
也不知道她夜裡蒙著被子哭了多少回。
江家,不適合她。
小妾的身份,更不適合她。
所以,江厭辭給月皊重新找了個新家,沒有那些舊地重遊的酸楚唏噓,讓她以白月皊的身份重新開始。
等華陽公主回來,他會再勸華陽公主收月皊為義女。有了這層身份,她日後受到的冷言酸語當會少很多。
至於給他當過小妾的汙點,遠不及進過牢子去過教坊。江湖人講究不拘小節。江厭辭覺得月皊雖然是個嬌氣的小姑娘,可是她也能坦然麵對。
江厭辭眼前浮現月皊彎著眼睛笑的模樣。
再往前走沒多久,江厭辭隱約聽見了求饒聲。他尋聲而去,看見幾個人將一對姐弟堵到死胡同。
他習慣性地去摸腰間的佩劍,卻摸了個空。
江厭辭皺了下眉,隨手解下腰間那塊碧綠的玉佩,隨手一擲,然後轉身而去。
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在他轉身後四分五裂,朝著那幾個地痞而去,似有眼睛般準確從後心刺入。
拚命求饒的姐弟兩個哭著抬頭,茫然地看著倒在腳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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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雲芽來找月皊,是為了貼花鈿。
“三姐姐這裡總是有很多花鈿!”
可是月皊現在一枚也沒有,所以讓江雲芽將自己的梳妝盒子捧來。
當然不是直接貼上,而是做些改變。月皊那雙手很巧,總是能將尋常的花鈿貼出不同花樣來。她以前很喜歡顏色好看的小東西,自己做的花鈿比買來的還好看。
比如說她現在就把三個不同的花鈿仔細裁了,再拚著貼在江雲芽的額頭。
“真好看!”
江雲芽的婢女柔聲說:“六娘子,這花鈿也貼了,咱們該回去寫字了哦。”
江雲芽撇了撇嘴,攥著月皊的手,奶聲奶氣地說:“三姐姐,春玉一直催我讀書,還說我若是不把課業寫完,就讓羽劍門的人把我抓走呢!三姐姐你說她是不是騙人?”
春玉拚命衝月皊使眼色。
春玉這話自然是騙人的,彆說羽劍門早就不存在了,就算尚在時,也神秘得很,哪能跑來抓小孩子。
月皊惶惶著瞳子望向春玉,說:“羽劍門好厲害呢!”
江雲芽眨眨眼。
月皊笑起來,拉著她的小手說:“芽芽回去寫課業吧。三姐姐困了想睡覺覺呢。”
“哦……”江雲芽點點頭,從椅子掉下來,乖乖被春玉牽走了。
月皊含笑目送,在春玉頭上的新簪子上多看了一眼。她回頭,望向正擦桌子的花彤。
月皊擰了眉。
快過年了,府裡的下人們得了月錢,還會得格外一份賞,都喜滋滋地給自己添了東西。
可花彤什麼都沒有。
“花彤,你說如果我做些花鈿和小首飾什麼的,能賣出去嗎?”月皊認真問。
“那肯定呀!”花彤道,“七彩閣的花鈿都沒娘子做得好呢!”
月皊笑了。
白沙腳步匆匆進來,猶豫了一下,才稟話:“四娘子沒了。”
月皊臉上的笑僵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白著小臉問:“怎麼沒的?”
“投井。”
四娘子是府裡二爺的女兒。月皊和二爺那一支的女眷一起被送去的教坊。
月皊臉色蒼白。她眼前浮現江念婉。四妹妹哭著問她做錯什麼了,要被送到這裡被折磨?
月皊也哭,和她一起哭。
江念婉哭著問:“我們真的要像他們說的那樣自儘守節嗎?”
月皊搖頭,哭著說不想死。
好半晌,月皊眼睫輕顫落下淚來。若能改律法多好呀,一人作惡為何要牽連家人呢?
夜裡,月皊又開始做噩夢。
夢見那個老鼠滿地跑的臟臭牢獄。耳畔是彆的犯人被鞭打的聲音。可憐的婦人被獄卒調戲,汙言碎語即使她捂上耳朵也擋不掉。
月皊在睡夢裡喘不過氣來。
她驚醒,坐起身大口喘著氣,冷汗已將她的衣衫打濕。
她一個人抱膝坐在黑暗裡緩了好久才緩過來,慢吞吞地起身去浴室洗去一身的汗,然後坐在燈下擦著濕發。
江厭辭推門回來時,兩個人都很意外。
已經下半夜了。
月皊猶豫了一下,才小聲說:“我昨天晚上說了不該說的話,三郎不要介意……”
江厭辭點頭,道:“改主意就好。”
“不是改主意……”月皊蹙眉,“是覺得不該訛你。那、那天你給我穿衣一定是事有緩急不得已為之。許、許是那人很快就要醒,許是尋不到婢女……三郎是很好的人……”
月皊小聲糯語:“雖然我很想留在三郎身邊,可是說不定三郎已有心上人相約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我不該……”
“沒有。”江厭辭打斷她的話。
月皊飛快地望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眼,沉默著擦頭發。柔和的燈光照在少女皙白的玉頸,她身上殘著沐浴後的氤氳水汽,出水芙蓉當如是。
江厭辭喉間微乾,走到一旁方桌坐下,徑自倒了杯涼茶。
“有熱茶的。”月皊提起熱茶走過去。
許是噩夢裡哭得太久,又或沐浴時悶到了,月皊頭腦沉沉,忽然眩暈。
江厭辭伸手去扶,要倒向一側的月皊便跌坐在他腿上。她濕漉漉的發帶著點淺淺的香,微涼的耳尖擦過江厭辭的唇角。
江厭辭握著茶盞的手微用力。
月皊心想三郎真不愧是行走江湖之人,身上竟藏著堅硬匕首。真硬,硌得她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