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厭辭的視線順著月皊顫顫抖抖的手指頭回望,落在裡麵的床榻上。
他轉過頭,重新望向月皊。
四目相對,月皊僵在那裡的手指頭蜷了蜷,慢慢放下來。終是窘得不敢再這般相望。她紅著臉低下頭。
夜已深,外間隻點著一盞燈,微弱的光照不亮偌大的屋子。不甚明朗的光線,正像此時江厭辭不甚明朗的態度,和月皊不甚明朗的心情。
江厭辭沉默著。
時間仿佛滾了膠,凝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動彈不得。月皊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在一片晦暗的寂靜中,她緊張地攥著身側的裙料。心臟一邊怦怦跳動著,一邊又生出隻敏感的耳朵,等回應。
“回去。”江厭辭開口。
月皊撥攥裙角的手指頭僵了僵。
她仍舊立在門外,低著頭,不吭聲,也沒聽話地回去。
僵持還在繼續,隻是這次換成江厭辭覺得時間難熬。暖黃的燈光照亮月皊纖細的身量,細細的一條影子一半門裡一半門外。
“回去。”江厭辭再次開口,語調微沉,多了幾分命令的意味。
月皊纖細的肩幾不可見的縮了一下,她終於重新抬起臉來,紅著眼睛望向江厭辭,弱聲問:“你怎麼可以趕我走呢?”
嬌嬌軟軟的語氣,卻摻了點質問的語氣。好似江厭辭做了什麼錯事一般。
她吸了吸鼻子,再開口時,本就沙啞的聲線裡有了淺淺的哭腔:“我以前的確沒有照顧過彆人,可是我會學的。我、我都已經背下來怎麼給你上藥了,不會再弄錯的。還、還有彆的事情,都記在冊子上了……”
姑娘家的矜持讓月皊臉頰上火辣辣的,望著江厭辭這張沒有表情的臉,心裡又湧上幾許委屈來。
她說了好些話了,可是江厭辭還是不理人。月皊小聲地笨拙地重複一遍:“我會學著照顧人的……”
片刻後,月皊又重複一遍,隻是這次改了用詞:“我會學著服侍人的……”
她抬起濕黏的眼睫,偷偷望了一眼不理人的江厭辭,覺得這人壞極了。甚至心裡生出一絲氣惱來。
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氣一樣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你、你不能碰了我,再把我攆了……”
江厭辭皺眉,終於開了口:“我何時碰過你?”
月皊目光躲閃了一下,才大著膽子說:“我都知道了!”
“芳甸告訴你了?”江厭辭脫口而出。
月皊望著江厭辭,粉嫩的唇瓣微張,淚眼汪汪的眸子也更睜大了些,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
江厭辭這才發現被小姑娘拙劣的話術唬住了。他默了默,承認:“是我給你穿的衣服。”
然後,他眼睜睜看著蓄在月皊眼眶裡許久的淚水一下子滾落,然後打開了開關般,一顆接一顆無聲地掉眼淚。
江厭辭覺得自己得解釋些什麼,尚未開口,外間的房門輕微的一聲響被推開。芳甸端著銀絲炭進來,像往常那樣來添炭火。她猛地看見江厭辭和月皊一個人站在門裡一個人站在門外,一個皺著眉沉默不語,一個低著頭哭得傷心。
芳甸唇角抖了一下。
縱使心裡好奇,可也是有規矩的侍女。她壓下瘋狂生長的好奇心,麵色如常走進來。也不敢久待,沒添炭,隻將炭火放在爐旁,便好似什麼也沒看見地轉身快步退了出去。
又一聲細微的吱呀關門聲,結束這個小插曲。
門裡門外的兩個人,仍舊沉默地僵持著。
“月皊。”江厭辭認真叫她的名字,“不要胡鬨。”
你該知道侍妾是怎樣的身份。
月皊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在一顆淚珠兒滾落之後,又扭過頭去。她一動不動,隻剩眼淚還在吧嗒吧嗒地掉。
見她這般淚眼汪汪,江厭辭心裡發悶,忍不住放緩了語氣:“彆哭了。”
月皊忽然就捂住了耳朵,轉身跑開。她跑得那樣急,經過方桌時,胯側磕了一下桌角。可她腳步停也不停,繼續跑回自己的小間。
她撲到堅硬的木板床上,抱著自己的枕頭掉眼淚。心裡所有的情緒,隻剩下好丟人。
真的,好丟臉!
她捂住自己的臉,嗚哼了兩聲,淚水很快濕了她的手心。
江厭辭立在門口目送月皊跑開的背影,看著她胯側撞上桌角,眼前不由自主浮現了她薄薄裙子下雪色玉肌中的那粒小紅痣。
江厭辭皺眉,立刻趕走了腦中畫麵。他麵色帶著幾分不愉,怪起李漳當日車輿之中的勸阻。
這個李漳,就是在坑他。
·
翌日一大清早,江雲蓉坐上馬車出了府。她懷裡抱了個盒子,裡麵裝著月皊的身契。
她原先想著江厭辭見到替自己享福的人,定然恨透了月皊,會好好用男人折磨弱女子的方法□□她。
可江雲蓉也摸不透江厭辭是個呆傻的並不在意,還是裝出大度來。她並沒有看見想發生的情景。
更何況,她原以為將人放在身邊,鈍刀子磨肉地折磨才解恨,可實際上每次見了月皊不覺解恨,氣憤日益增多。
江雲蓉握緊手中的錦盒,微眯的眼中是濃濃的恨。
她出去一趟,一個多時候後歸來,回來時不見手中的身契,車輿中多了兩個沉甸甸的大箱子。
·
半上午,江厭辭都沒看見月皊。出門前,他望了一眼垂著布簾的小間。
他收回視線,大步往外走,趕去李漳府中。
“厭辭?厭辭?”李漳晃了晃手中的酒樽,“想什麼這般出神。我說的你可聽見了?”
江厭辭收起雜亂的思緒,開口:“我知道了。明日啟程幫你去查。”
“不急,過幾日再說。你身上還帶著傷又要為我奔波,為兄實在過意不去。”李漳歎了口氣,“我也是無奈。這事交給旁人都不放心。”
江厭辭不喜客套的言詞,也不說其他,隻是朝李漳舉起酒樽。
李漳笑了笑,舉杯與他相碰。
“沒有佳人相伴,這酒也不美味。一會兒與我一同去畫舫吃酒去。”李漳道。
“不去。”江厭辭拒絕得乾脆。
李漳笑著問:“怎麼,我們長安的女郎難道不夠婀娜動人?”
李漳隻隨口一說,並不覺得江厭辭會接話。卻意外地見江厭辭搖了頭。
李漳又道:“也罷。你房裡已經藏了那麼個妙人,旁人自然看不上眼。”
江厭辭沒接話。
初遇李漳時,江厭辭覺得此人頗有眼緣,是真。
得知他的身份後,又多關注幾分,亦是真。
李漳遇難,他願拚死相救,是真。
在救李漳時,故意讓敵人的劍刺中,也是真。
江厭辭略欠身,再倒一盞酒,一飲而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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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皊躲在自己的小間,直到聽見江厭辭出去了,才從被窩出來,去洗漱用膳。
今天是府裡發月錢的日子。
以前都是月皊給身邊的一大群人格外發賞,如今也成了等月錢的人。
花彤將兩個人的月錢放在一起,好好收起來。
月皊瞧著花彤開心數銅板的樣子,心裡有點酸酸的。以前她對身邊的人很大方,這麼點錢實在太少了。她拉拉花彤的手,說:“我們把錢拿去還小林吧?”
小林是當初塞了月皊七八個銅板讓她買藥的那個小廝。
“對對。”花彤也反應過來,“是得還錢!”
雖當時隻是七八個銅板,卻也是救命錢。月皊說:“把我的月錢全送去吧。”
於是,開開心心拿到月錢的主仆兩個決定把今兒個得的所有月錢都送去給那個小廝。
兩人身上又半個銅板都無了。
·
江厭辭在李漳府中待了大半日,才離去,並未直接回郡王府,而是帶著孫福去了江家的一些田莊、商鋪。如今他回來,很多地方要親自去一趟。
“我們娘子說了你一定得收下!”
江厭辭聽見熟悉的聲音,停下腳步,側首而望。看見花彤站在寶葫蘆門外,正與門裡的人說話。
“這我不能收啊!”
“不行,不行,一定得收。這是我們娘子的心意呀!”花彤推了一把,生怕小林追上來,提著裙角就跑。
江厭辭望著寶葫蘆門,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收了東西的人走出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盒金子的回禮。
江厭辭忽然反應過來,不知自己為何要等在這裡,想見見那個收到她禮物的人。
莫名其妙。
他轉身離去。
江厭辭回到觀嵐齋,一眼看見坐在庭院裡的月皊。她穿了條淺粉與藕荷交錯的裙子,又在胸口袖口等處用紅色來壓。幾種暖色配著,柔和又絢麗,仿佛與她身後的晚霞融在了一起。
在月皊身邊還坐了個六七歲的小姑娘。
江厭辭識得這小姑娘,是三房的小女兒,喚江雲芽。江雲芽是江府這一輩中唯一一個庶出,不過生母生她時難產去了,她自一出生就記在了三夫人名下。
江厭辭目光落在月皊的臉上。她彎著眼睛,溫柔地與江雲芽說話。
可是她眼睛裡的光在看見江厭辭的那一刻凝滯,繼而散去。她翹起的唇角也壓下去,對江雲芽說:“明天給你畫。今天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好!”江雲芽乖乖地應了聲。她也看見了江厭辭,她有點怕江厭辭,摟著月皊的脖子湊到耳邊嘀咕了兩句,然後站起身往外走,經過江厭辭的時候,縱使心裡害怕,也規規矩矩地喊了聲三哥哥。
江厭辭垂眼看了她一眼,再抬眼時,原本還坐在庭院的月皊已經起身,隻留給他一個離去的背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涼風似乎隱約帶來了她的一聲柔柔弱弱的輕哼。
江厭辭在庭院裡又立了一會兒,才邁步進去。
已是傍晚時分,很快就到了用晚膳的時候。江厭辭在屋中待了沒多久,便去了前院——他最近日日晚膳都在前院陪老太太用。
之後府中又來了幾位表親,都是為了見歸家的小郡王。江厭辭回到觀嵐齋時,時辰已不早。
習武之人,縱使身量高,他也總是行動間無聲又無息。他經過月皊的小間,恰聞裡麵的交談。
花彤問:“娘子,你今天怎麼啦?明明昨天那麼開心,今天一整天都悶悶不樂。”
“沒有。”月皊反駁。可她連反駁的聲音都是悶悶的。
“明明就有!”花彤去搖月皊的手,“怎麼了呀?跟我說說嘛,是不是有誰給你委屈了?”
江厭辭往前走的腳步不由停下來。
月皊後背抵在牆壁,雙手抱膝,纖細的手指頭互相撥弄著。她聲音低低軟軟地小聲念叨:“被拒絕了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