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清回來過後,陳溺關注到關於黎中怡的新聞全部撤下了,這種高壓力下的施壓絕當然不僅僅隻有財力上的輸出。
可即使實名區的八卦消息全被封鎖,匿名區還是有不少自稱知情者的“爆料人士”。
輿論之下,人人有責。
起初是鋪天蓋地的談論和猜想,甚至有人覺得這位女星的死是謀殺。八卦越演越烈,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談料中。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港城入了冬。
熱度也和溫度一樣漸漸冷卻,每天都有更精彩紛呈的娛樂話題。
送被海蛇咬傷的同事姚甜甜進醫院時,陳溺倒是在繳費處遇到了一個熟人,是項浩宇。
也許是因為心裡放不下路鹿的事,陳溺對他並沒有幾分好臉色,對他打的招呼也隻是冷淡點點頭。
臨走才反應過來,他在這幫誰繳費?
不過剛打了繃帶被護士推著進病房的姚甜甜很快給了她答案,她人還在門口就大喊了一句:“喲!江工,這可真是太巧了!”
“……”
也不知道在醫院偶遇這算什麼高興的事。
陳溺快步往前走過去,看見江轍那刻時,才恍然察覺到好像又有幾個月沒見麵了。
他消瘦很多,病服穿在身上顯得鬆鬆垮垮,露出一截嶙峋泠冽的鎖骨。手上還插著針,漆黑碎發搭在眉間,唇上毫無血色。
見到人,他撩起眼皮,直勾勾看著陳溺:“你生病?哪裡不舒服?”
一旁的姚甜甜禮貌假笑,揚高手:“嗨!”
我這麼一個腿上打著白色紗布、坐著輪椅的病人還杵在這呢。
陳溺見他自顧不暇卻還著急問她,心下有些五味雜陳。
她抿抿唇,從護士手裡接過姚甜甜的輪椅:“我沒事,隻是陪同她來的。”
江轍的手機響了下,是項浩宇發的消息:【兄弟,有陳妹在我就先撤了,不用感謝。】
“……”
把姚甜甜扶上旁邊那張病床上,陳溺順手整理了一下中間那張桌子上的雜物。
桌上有個超級大的果籃,籃子裡一壘小賀卡。
一看就是那群朋友的頑劣手筆,賀卡裡寫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祝詞:「小江爺早日康複,浩子blessu!」
「祝江爺一年抱倆。」
「祝江爺舉世聞名。」
「祝江爺千古流芳。」
……
陳溺麵不改色地收拾起來放一邊。
心想這群人好歹是年薪百千萬的高材生,他們的小學語文老師要看見這麼胡亂用詞,會不會拄著拐杖衝過來把他們胖揍一頓。
姚甜甜坐到床上去就閒不住,一邊問:“江工,您這是什麼病啊?”
“飲食不規律,胃痛。”
陳溺聞言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這些日子到底怎麼過的,居然能因為沒好好吃飯胃痛到住院。
江轍無疑也瞧見了她的眼神,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但心虛地避開了。
這間病床裡隻有他們兩個病人。
姚甜甜平時就是個小話嘮,在海洋局其他單位那也有不少朋友。
這一住院,到午休時間,同事們一茬接一茬地來看望,倒顯得邊上的江轍無比冷清。
陳溺側過臉,才發覺他已經睡了。
薄唇微微抿著,高挺鼻梁間被睫毛拓上一層覆下的陰影,淚痣襯在那彆有一種破碎美。
她緩步走上前,正要幫他拉上床簾時,江轍突然伸手拉了她一把,床簾把他們藏匿在這張病床上。
另一張床邊還是很嘈雜,姚甜甜在講下海時碰到的那條一米多長的海蛇。
而陳溺猝不及防一條腿的單膝跪在了床邊,手本能地撐著床頭。
身下人臉色蒼白脆弱,看上去好像在被她霸王硬上弓一般。
“你裝睡?”她緊皺著眉。
江轍勾唇笑了下,對她的指責沒半點愧疚:“嗯,想讓你陪我。”
陳溺瞪他一眼,正要出去就聽見外邊姚甜甜的嗓門大喊著:“陳科呢?她人去哪啦?”
有人笑:“陳科也來了?哦對,你和陳科一起出海還能被咬,你肯定衝在她前頭了。”
“是啊,陳科本來交代過我要待在安全海域的……”姚甜甜尷尬笑笑說,“對了,我隔壁床是江工,就那個九洲科技的大帥逼總工程師!”
“人床簾拉這麼嚴實,應該是睡了,大夥兒都小點聲。”
“……”
早不小聲晚不小聲,偏偏在這時候。她要是現在推開床簾出去,估計都說不清了。
江轍得逞似的鬆開手,往邊上挪了點讓她坐進來,窄深的桃花眼眯起:“很甜。”
陳溺不解:“什麼?”
他壓低聲提醒:“我口袋裡的糖。”
她想起來了,不自然地“哦”了聲,屈腿坐在床邊上。
狹小的空間最容易滋生曖昧,外麵是熱鬨的,顯得他們之間刻意保持的安靜有股禁忌感。
其實這段時間,他們的關係已經緩解不少。
度過了那段尷尬陌生的時期,江轍在這幾個月也會給她發消息。
一來一回的交流裡,兩個人都謹慎地沒再提過之前那段感情,要不要繼續下去好像成了無形中默契的一條分界線。
江轍躺在床上,下顎線削瘦淩厲,看著她低垂的眼睫,沒忍住伸手去碰。快要碰到時,手被打開了。
陳溺偏開臉,臉側一縷頭發掉下來,掃過他的手背。
她望向病床另一邊的洗手間,動作慢吞吞地往床那側移過去。
江轍知道她要乾嘛,稍坐起來用手扶著她的腰,聲線有些沉啞:“彆摔了。”
“摔了也怪你。”
她惡狠狠放下話,從床上越過去,貓著身進了邊上的衛生間。
出來時還欲蓋彌彰地重重關上門,特地洗了個手。
她人走出來,卻也沒引起多大注意,七、八個人朝她問了聲好,到上班時間又要趕回去。
一波人剛走,姚甜甜未婚夫和陳母又拎著午飯過來了。
潘黛香手上也拿著桶保溫食盒,說:“媽給你熬了雞湯,剛去單位找你,家榕說你陪受傷的同事來醫院了。正好過來時碰上了你同事那口子。”
姚甜甜和她未婚夫長得很有夫妻相,笑起來時就跟兩座彌勒佛一樣。
潘黛香看著小夫妻這麼恩愛,笑著坐邊上問起了男方是乾什麼的,家裡人情況怎麼樣。
中年婦女的通病就是打探這些消息。
甚至還問了問姚甜甜未婚夫身邊還有沒有年齡合適的單身男性,一臉想給自己女兒做介紹的樣子。
陳溺在一旁聽得乏味,本來想跟她說說旁邊這張床也是認識的人。
但床簾掀開,床上空空如也。
衛生間一道高大的影子被日光拉長,沉默而料峭的身影立在那,更像是躲在了那。
陳溺愣了一下,在自己的印象裡,江轍極少有這種時刻。
他那天在墓山,整個人像一張繃到極限的弓。
而此刻又像是完全把堅硬外殼卸下了,不見榮光耀眼,取而代之的是不敢見人的膽怯自卑。
陳溺意識到是由於她媽媽來了。
他沒辦法坦然自信地像普通人那樣,見到朋友長輩能去攀談自己的家庭和近況。
可是她覺得,那麼驕傲的人不該因為她而褪色。
病房漸漸安靜下來,姚甜甜被她未婚夫推出去曬太陽。
陳溺送母親出去,在走廊上從她手裡接下那份雞湯:“媽,你還記得江轍嗎?他也在病房裡,就邊上那張床。”
“小轍怎麼了?”
她斂著眉:“胃病,剛才他睡著了就沒讓你看。”
“年紀輕輕就有胃病,你也要注意,工作彆太拚命了!”潘黛香對江轍印象不錯,拍拍手上那份雞湯,“把這送過去吧,你想喝就回家喝。啊……他家裡還有人在身邊嗎?”
陳溺搖搖頭:“沒有。”
後來那幾天,潘黛香交代她來醫院就捎上一份湯。
陳溺都照做。
就連江轍的主治醫師都打趣是不是女朋友天天送營養湯飲過來,所以病都好這麼快。
隻是這種話也隻能當玩笑開開,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到。
陳溺每次來給他送湯時的態度都不算親昵,例行公事般要解釋一句是媽媽囑咐的。
住了快一周,姚甜甜康複出院了,病房裡又進了幾床新患者。
而陳溺一如既往把熬了幾個小時的雞湯送到,拉開簾子,看見江轍正在把筆電合上。
又在忙工作,她涼聲開口:“你們公司連正兒八經的病假都沒有嗎?”
江轍挑了下眉:“這事隻能我辦得好。”
門口醫師恰好帶著實習生進來查房,陳溺回頭看了一眼,把他電腦收好:“你這麼強的話,你也可以一個人住院,那我明天不過來了。”
“我不可以。”他說罷還咳了兩聲。
“那你找朋友陪你。”
“哦。”他真就拿起手機打電話了。
過了幾秒,陳溺的手機響了。她徑直接通,說了句“我沒空”就掛斷。
江轍安靜地舉著被掛斷的手機,抬眼無辜地看著她。
陳溺不慣著他這套,隨口說:“江爺這麼多前女友,發展發展也能用。”
“嘖。”他隻當沒聽見,把手機丟一邊,捂著腦袋,“頭好像還有點痛。”
正往他們這床走過來的醫師脫口而出:“你是胃病,什麼時候轉移到腦袋上去了?”
江轍:“……”
陳溺聽著在邊上笑,眉眼彎得像一輪月。
也許是這口氣漸漸鬆下,她難得愚鈍一次,沒看清他眼底的勉強和疲憊不堪。
陳溺說不過來,第二天還真沒過來了。
一方麵是江轍也快要出院,已經不用每天一份湯這樣伺候著,另一方麵是她得出海工作一周。
下午,久未響過的手機來了一個海外的陌生來電。
剛接通,那邊就傳來李言狂躁的聲音。
幾年過去,他早就從那個文雅知性的男人變成如今歇斯底裡的怪胎:“聽說你媽死了,開心嗎?”
江轍背靠著床頭,臉上沒什麼情緒。
“她死得真好,誰讓你們都容不下我們!”李言聲音逐漸變大,像質問一般,“你就這麼見不得真愛嗎?”
他聽到這,語氣才很淡:“你所謂的真愛就是以毀了彆人人生為代價嗎?”
“我毀了誰的人生?你最沒資格說話,沒有你爸你在哪兒啊?生你養你不感恩,還害得你爸這個樣子!你真是和你媽一樣賤!!”
“你說你們是真愛?”江轍冷冷清清地笑了聲,嘲諷道,“你錯了,江嶸最愛他自己。否則你覺得他為什麼要一邊和你在一起,另一邊又騙我媽給他生孩子?”
他們這部分人裡,有一種人打著同性戀愛自由的噱頭,卻又不甘心自己絕後,於是欺騙無辜的另一方為他們生育。
就這,也能被美化為真愛。
江轍或許對任何性向的戀愛都沒意見。
隻是他知道,在牽扯到另一位女性加入時,江嶸和李言就已經都不配站在“同性戀該被平等看待”這麵旗幟下裝可憐。
李言已經失去理智,咬牙切齒地詛咒:“……你少胡說八道!你也該去死,你這輩子都會和我一樣,和你最愛的人永遠不會在一起!”
江轍聽膩了這句話:去死。
好像很多人都這麼說過,讓他一塊兒去死的人多著呢,多他李言一個嗎?
可他聽也不想聽下去,拉黑這個號碼,拔掉手上的針管。
病室裡太寂靜了,他想去見見陳溺。
…
………
臨近年底。
南海航海保障中心南港市航標處與南港海事局、海域環境監測中心聯合開展春節前安全巡航檢查工作。
聯合巡航組除了檢查港頭碼頭作業區和導航標誌位置,還要前往人工島確保附近船舶是否保持了VHF有效值守。
航行中不僅有記者拍照,還有無人機在船艦頂上盤旋。
跟在執法船身後的是九洲科技推出的水麵無人艇。
江轍就是在兩方工作人員交接時上船的,他甚至沒穿救生衣,身上被海浪打濕了一大半。
陳溺被老劉從眾多執法人員裡喊出來,見到人那一刻時簡直又驚又氣:“江轍!這是海巡執法船,哪個港口放你出海的?”
她戴著白色海員帽,穿了正規的執法衣服。
長發盤成丸子頭壓住,額前有些細細小小的絨毛。一雙眸子瞪圓了,有些嚴格,唇色為了上鏡塗得很紅,和平常的樣子相差挺大。
江轍站得筆直,定定看著她說:“我是內部人員。”
出海對他來說可太容易了,一張工作卡,再說幾句監察係列無人船上的艦載設施中有係統bug,沒人會攔一位科研人員。
“你本事真夠大。”陳溺怕把其他同事也引過來,囑咐老劉彆把他帶進船艙裡麵,“手機給我。”
他也沒問要乾嘛,直接遞給她。
“免得你一直給我打電話。”陳溺想著他肯定是從醫院偷跑出來的,沒給他好臉色,“在外麵等著,半小時後靠岸就回你醫院去!”
江轍眼神放在她身上很久,沒笑也沒其他表情,隻是有些貪婪似的不移開視線。
最後被老劉拉到船帆下的一張椅子那。
“江工,你就在這等著啊。”老劉忙著和他們一塊兒去開會,也不好說太多。
海域在潮汐來臨時的海浪都特彆高,江轍腳下打過來一陣又一陣浪。
他沒往後退開,反倒爬上欄杆,坐在船板一側,往下看著泛白的陣陣浪花和見不到底的深藍色。
其實李言有些話也確實說進他耳朵裡了,尖酸刻薄的———
“你懂什麼是愛嗎?你爸對你這麼好,你把他害成這樣!!你就是個冷血怪物,活該你媽都想掐死你!”
“你以為你媽活成這樣全賴我們,可你不也難辭其咎嗎?”
“我和你爸當初怎麼求你的?我讓你彆跟她說,是你要說的!你不想我和你爸好過,那實話實說把你媽逼瘋了的感覺怎麼樣?”
是他說的。
如果那天他沒有看見向來受人敬重的父親壓在一個男人身上……
他們糾纏在一起,發出那樣纏綿讓人作嘔的聲音。
這和他所認知的一點也不一樣,為什麼會和另一個男人?
他人沒走出門,被李言捂著嘴抱回房間。他們身上糾纏過的氣味讓他聞著想吐。
江轍冷眼看著苦苦求自己保密的父親和他身邊的男人,他同意了。
可在第二次發覺江嶸把人帶進書房苟且時,他還是跑向了黎中怡的臥室,敲響了那扇門。
黎中怡在生育他時遭遇過大出血,早就沒有了懷孕的機會。
他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孩子,但這唯一的孩子是個騙婚gay的種。江轍的存在提醒著她可悲可笑的一生。
……
什麼算原諒,什麼算放下。
他好像從出生起就作為一個罪惡體,可他又有什麼錯?
14歲開始到如今。
有人因此死去,有人為此受傷,有人以愛為刃,一遍遍剖開他的胸膛。
遊艇上的廣播電台中,播音員在進行名句朗誦。
“一切都是顛倒的:善良成了白癡,仁愛變成無用,怯懦裝扮成理性。美命定了要被踐踏和毀滅,惡卻肆無忌憚。”
他不無辜,他被三方無止境地製肘糾纏著,做命運的傀儡。
可最後隻有他出不來,帶著全部的起因經過苟延殘喘,掙紮無果,永遠無法治愈。
膽怯者戴著隨心所欲的麵具太久,分不清是真的漫不經心還是無能為力。要多好的結局,才配得上這麼多年的顛沛流離。
太累了。
這惡心透頂的人生真的太累了。
就這樣吧,所有的難堪和牢籠都到此為止。
遠處是不著邊際的青灰色,海麵上的雲波橘翻湧著。重來一次,伊卡洛斯還是會在無人在意的一角墜落。
陰晦無光的水裡,即將溺斃的人在底下迷路,無船來渡。
他回頭瞧不見岸,隻有汪洋深海。
船艙裡開完會,大家都閒下來。聊天的聊天,拍照的拍照。
江轍的手機從來不設鎖,但相冊裡有鎖。
陳溺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捏著他手機,知道不應該偷窺這份秘密,可手不由自主地試了一個密碼。
他這麼懶的人,估計連相冊密碼都和公寓門的密碼一樣。
果不其然,打開了。
隻有一張照片,被他鎖在裡邊的是一家三口的照片。
江父、黎中怡和十歲出頭的江轍。
他看著是放下了,可他在這種愛恨交織裡該怎麼兩全。
陳溺多餘的表情都退卻了,怔怔地看了片刻。心下莫名慌張,胸口前所未有的悶。
有哪裡不對。
她覺察到不對勁了,下意識站起來要出去。
她得先找到江轍。
腳步邁出船艙那一刻,也許是為了避免海漩或礁石,船身重重地晃蕩了一下。
濃稠暮色下,船桅那傳來急切的呼喊聲:“救生員呢?”
“救生員在哪?有人墜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