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宮門是陳嬤嬤帶著采月和步步一起打開的,采月和步步看到陛下,都跪下了,陳嬤嬤卻沒有動。一向能乾強健的老嬤嬤,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她的眼睛不行了,她認真看了陛下好一會兒,才恭恭敬敬行了禮,道:“陛下,老奴沒讓人挪走娘娘,陛下去看看吧。”
聞言,高大的建曌帝似乎站不住了,扶住宮門,還是吉祥在旁邊穩住了帝王。
“她——”,徐士行隻能發出這麼一個字,他看著陳嬤嬤,絕望中還抱有最後一線希望,他知道昭昭脾氣大,什麼事兒做不出,她是不是吩咐昭陽宮上下演這樣一場戲,故意嚇他的。
戲演得很真,也嚇到了他。
可她,怎麼不出來呀?再不出來,可就要是欺君之罪了
欺君之罪,徐士行茫然想,對就是欺君之罪,但是謝嘉儀就是敢。徐士行想從陳嬤嬤臉上看出些端倪,但是他什麼都看不出,陳嬤嬤整個人都已經如槁木死灰,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動了動嘴唇:
“陛下,去看看娘娘吧。”也不能一直這樣放著呀,娘娘還盼著去找她的父母兄長呢。陳嬤嬤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似乎這天都為了娘娘一日比一日冷下去,總算讓娘娘等到了陛下。
徐士行不知自己怎麼走到昭陽宮正殿的,一直到看到擺放在正殿的金絲楠木棺,徐士行都是木木的。
直到他看到了棺木裡躺著的那個人。
是他的昭昭。
徐士行伸手摸到了她已經完全褪色的臉,冰涼一片。天太冷了,把她都吹冷了。他愣愣從她冰涼的臉摸到同樣冰涼的脖頸,然後是她已經僵硬的冰涼的手,徐士行動了動唇,低聲說:
“昭昭,我殺了塔爾克敦。”
她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對他笑。甚至沒有睜開眼,看他一眼。
殿外突然起風,吹動正殿垂下的白色幡簾。
徐士行那顆似乎不會動的心,一瞬間迸裂開來,他突然明白了:
謝嘉儀,死了。
徐士行愣愣抬手,他摸到自己的臉上乾乾如也,沒有一滴淚。胸膛肺腑裡有那樣多的東西,在不停彙集,迸裂,在洶湧奔騰尋找著出口,可沒有出口,他甚至沒有一滴淚。
他看著棺木中那張已經青白的小臉,一動不動看著,終於能夠再次開口,說的還是那句:
“昭昭,我殺了塔爾克敦。”
正殿寂無人聲,隻有風呼嘯而過,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聲中那聲低低的呢喃:
“朕,殺了塔爾克敦。”
壽康宮中,張貴妃緊張地抱緊大皇子,坐在太後對麵,不安極了。太後挑眉:“瞧瞧你那點出息,這可就不像哀家,也不像你母親了。”
張貴妃勉強笑了笑:“臣妾怎麼能跟太後比,臣妾隻是想到那日皇後說的話——”
“將死之人說的話也值得你放在心上,她活著都沒翻出哀家的掌心,死了又能如何。”
張貴妃咽了口唾沫:“陛下——”
太後嗤笑了一聲:“陛下自然會難過,就是再難過,一年半載也過去了。”當年平陽公主薨逝,先帝難道不難過?太後慢悠悠撫著自己的長指甲,嘲諷想到隻怕當時先帝難過得都想跟著去了,可後來還不是好了,還不是照常上朝理政,還不是能跟賢妃坐在一起其樂融融。
難過?太後哼笑一聲,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活著的人再難過也能過。
果然,陛下並沒有找後宮的麻煩,他似乎把後宮給忘了。隻是親自張羅著皇後的喪禮,張瑾瑜慢慢放了心,她這才看著兒子慢慢笑了,忘了好,忘過這一陣子,等陛下好了,就會想起來他到底隻有這麼一個兒子。
皇後的喪禮規格之高,引起朝廷官員各種反對。
他們還以為陛下還是之前的陛下,很快他們就會知道曾經那個寬仁體下的陛下已經隨著皇後的死,徹底消失了。
朝堂上,吉祥念完了建曌帝親自給皇後定的諡號:孝昭賢皇後。建曌帝高坐蟠龍椅上,漠然地看著不是都說皇後悍妒跋扈不賢德,他偏偏就要給皇後定諡號“賢”。
她就是大胤最賢德的皇後。
內閣學士宋子明果然提出了異議,引經據典,說的是有理有據,旁邊不時有人跟著點頭。宋子明先說明了給皇後定諡號該交給禮部去擬,然後再由陛下選擇,曆朝哪有皇帝親自給皇後擬定諡號的,都是需要官員合議。再就是論證這個“賢”加在已薨的皇後身上如何不妥,之前最負盛名的孝懿皇後,也隻用了一個“懿”字,而先皇後並沒更突出的德行貢獻,怎能定“孝昭賢”。
宋子明滔滔不絕,他此時正是春風得意,壯年入閣,眼看幾年後首輔就是他了,如何能不得意。
建曌帝靜靜聽著,吉祥卻注意到陛下的手上已經青筋迸起,額際突突跳著。
宋子明圓滿完成發言,自己心裡正對自己的旁征博引滿意,更讓人滿意的是,以後再也沒人能給蘇煙難看了。這個跋扈的皇後,終於死了。他將給他的煙兒,掙來一品誥封,給她真正的富貴尊榮。
誰都沒想到一個硯台突然從上方飛過來,直接砸到了宋子明的額角,血混著墨水從宋大人臉上滴落,堂堂內閣輔臣,此時狼狽不堪。
一切都發生在轉眼間,所有人都驚呆了,愣住了,甚至還有人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意識到怎麼回事的朝臣,驚惶抬眼,看到了盛怒的帝王。
滿朝文武都跪了下來,建曌帝起身站了起來。
“宋子明!大胤痛失國母,說起皇後你卻既無尊重,又無哀慟之色,你為臣不忠,見事不明,朕的內閣六部都容不下你這樣的臣子!”
建曌帝看著能一如既往爭搶!他是天下之主,他這樣痛苦,可這些人居然一點都不難受?怎麼能隻讓他一個人痛呢!
宋子明似乎這時候才回過味發生了什麼,他不敢置信抬頭,對上了帝王看過來的視線。
建曌帝陰沉沉地笑了,宋子明隻覺脊背汗毛倒豎,豎起的寒毛還沒下去,他就聽到建曌帝的聲音下了旨意:“皇後生前,斥宋夫人為人不端,戕害主母,著——賜死!”
建曌帝痛快地看著宋子明:這下子,你能理解朕了吧。你們為臣子,當思朕所思,痛朕所痛。
他痛快地看著滿朝文武錯愕驚慌的臉,這下子你們該知道,皇後駕崩意味著什麼了吧!朕不好過,你們這些曾讓皇後不好過的人,誰都彆想好過!天子都不好過,你們居然妄想還能好好過!
宋子明癱軟在地,叩頭討饒,他根本不知道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但君無戲言,執行聖旨的人已經朝著宋府去了。
被摘去了心頭肉的宋大人整個人如同死了一般,這個朝堂一下子成了麵對修羅的地獄。這一刻,滿朝人都意識到,他們的陛下——隻怕瘋了。
所有人都期待地看向英國公父子,老英國公正要說話,卻對上了陛下看下來的陰惻惻的目光。他陡然意識到,如今局勢已經變了,曾經被製約的帝王,經過一場血腥的殺伐親征,已經成了一匹掙脫製約的雄獅,沒有人能再約束他。他是從血與火中,親自建了不世之功,從此坐穩了帝位,拿穩了權力。
如今囤在京城內外的兵,都是真正屬於陛下的兵。就在朝會前他接到密報,盤踞北地的撫遠大將軍張裴鈺已經被陛下解職收押,後宮太後貴妃對此尚且一無所知,觀陛下今日形狀,隻怕此人生死難料。
老英國公被陛下這一眼壓下了氣勢,而有些東西,一旦被壓下去,就再難起來了。
如此,對陛下這突然且顯得有幾分荒唐的旨意,竟然無一人反駁,他們每個人都深深意識到上首站著的,那個冷冷看著他們每一個人的帝王,剛剛經曆了血腥的殺伐歸來。此時的帝王,最不怕的,就是殺人。
很快,前去宣旨的太監就回來複命,說宋蘇氏先不肯就死,但旨意已下,完滿執行了。
聽完這話宋子明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哀嚎。
這聲哀嚎響起在落針可聞的朝堂,隨後所有人就聽到上首帝王的聲音:“如此,就對了。眾卿看宋大人,國母崩逝,就該如此悲慟。”
帝王說過這句話就宣布了下朝。
眾人都以為這是陛下失皇後的一時糊塗之舉,卻沒想到一切不過是開始。誰也沒想到陛下連皇後喪禮的每一個環節,要用到的每一個器皿物品都親自查看。很快,禮部、工部、戶部不斷有人因為辦事不利,不敬國母,免職的、降職的、廷杖的,最輕的是罰俸兩年的。
眾人驚恐看到就連英國公都因此被罰俸,而英國公世子竟直接被擼了工部尚書之職。看起來如此強大的太後外戚一黨,在陛下的鐵血手腕麵前,如此輕易就冰消瓦解。
徐士行疲倦地抬頭看向老淚縱橫正為兒子求情的英國公,漠然想到如今水患已經徹底平了,南方河道工程也修建起來,北地外患已除,他已經不需要這些人了。他不需要,這些人最好收起尾巴老實窩著,找好位置給皇後哭喪,誰跳出來就先收拾誰。
從建曌三年底,大胤帝王建曌帝的統治風格徹底變了。也是從建曌帝開始,這些本來還可以在皇帝麵前站著議事的朝臣都開始跪了下去,建曌帝打斷了所有文臣的脊梁,用鐵血手腕告訴他們:在帝王麵前,他們是臣子,也是奴才。
這在整個曆史上都是重大的變化,是君權的進一步加強,是臣子地位的進一步衰落。也因此,建曌帝成為曆史上最負爭議的帝王。
隨著英國公世子被貶、撫遠大將軍的死訊傳來,似乎被皇帝遺忘的後宮,再也坐不住了。
此時皇後的喪禮已經結束,皇後已經入帝陵安息。
陳嬤嬤這才把皇後留下的羊脂玉簪拿給了建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