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曌三年,大胤帝王親征,獲得接連大勝,徹底打退北狄。不僅攘外,更具有安內的重要意義。後來的史學家研究建曌帝的時候,都會把建曌三年當成一個重要節點,因為從這一年開始建曌帝的統治風格完全變了,再也不是居於東宮以及登基三年以來的那個寬仁容下、溫文爾雅的太子和帝王了。
對此史學家始終分成兩派,一派認為是親征的勝利,讓建曌帝徹底收攏權柄,成為一個真正獨權的帝王,撕下了一直以來的麵具,選擇當一個真正的獨夫。
也有一派觀點認為,建曌三年的大事除了親征的勝利,還有一件——孝昭賢皇後、建曌帝的結發之妻,薨逝。他們認為是喪偶導致的建曌帝性情大變,甚至影響了建曌帝的壽數,影響了大胤的命運。如果雄才大略的建曌帝不是死於壯年,那麼大胤不可能是後來五代而斬的命運。對於這一派把曆史走向歸於一個女子之死的說法,被抨擊為過於追求標新立異,引起大量的攻擊,被不少研究者斥為無稽之談。
兩派人不停爬梳史料,希望能從隻言片語中找到這個謎一樣的帝王在短短一年間性情大變的真相。
此時正是建曌三年的冬天,建曌帝帶著大勝的隊伍班師回京。二十四歲的徐士行此時熱血沸騰、意氣風發,他簡直嫌棄自己□□這匹汗血寶馬不夠快,恨不得肋下生雙翼,直接一下子飛到皇宮才好呢。這次,這次昭昭一定肯見他的,他親自斬殺了塔爾克敦,就為這個,昭昭也一定會見他的。
還會看著他。
她,她一定會再對他笑的。
回程一路,一向穩重的建曌帝都是極端亢奮的狀態,他覺得這將會是他和皇後關係的轉機。他都想好了,既然太後不喜皇後,那麼他就帶著皇後居暢秋園,以後每隔幾日他陪著皇後一起給太後請安就是了,再不會讓她一個人麵見太後。
他簡直一會兒想到一個主意,一會兒又冒出一個想法。各種想法不斷在他的腦子裡冒出來,周邊是天寒地凍,可他的腦子和心都好像燒開的水,不停冒著泡,停不下來,唯有策馬奔馳,唯有徹骨的寒風,才能讓他勉強保持清醒。
這日終於到了京郊行宮,紮營在此,明日將正式進宮。
建曌帝騎在馬上,遙望皇城,拚命按捺住自己偷偷背著人策馬入城的渴望。昭昭大約不喜歡他這樣,他還是穩妥一些,此時昭昭一定早已經接到了捷報,她一定已經知道自己退了北狄,殺了塔爾克敦。建曌帝麵色始終平和冷淡,但是心裡卻一遍遍設想著皇後聽到這個消息的反應,一遍遍描摹著皇後歡喜的樣子。
徐士行長長出了口氣,冷冽的空氣都讓他覺得舒暢。他心裡蓬勃著的都是:昭昭,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再也不用受委屈了,我都能做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就是再氣,我還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早晚會把你哄好的
而此時的吉祥拿著這封不知費了多少勁兒才遞到他手上的信,匆匆往陛下的馬前來。他直覺不好了,不然陳嬤嬤不會費這樣大力氣往這裡遞信。信封裡似乎隻有一張紙,可是吉祥卻覺得越來越重。
徐士行一聽是昭陽宮私下裡使人遞來的信,當即就翻身下馬,接過來了。他沒有馬上拆開,反而想了想昭昭到底要跟他說什麼,他覺得很有可能就是為了塔爾克敦的事兒,她最記掛她父親的仇了。
她,很久沒有給自己遞過信了。
徐士行小心翼翼拿著信,發了好一會兒愣,回神的時候腳都有些麻了。大胤的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徐士行這才扯下鹿皮手套,丟給吉祥,重新接過信仔細撕開。
內裡隻有一張薄薄的信紙,還沒看到內容,他先意識到裡麵隻有三個字。
他展開信的手一頓,心突然突突狂跳起來,跳得他眼睛發暈,以至於信紙明明已經展開,可是他怎麼都看不清紙上三個字到底寫得是什麼。
好不容易才壓下了狂跳的心,視線慢慢集中在了信紙上,薄薄的信紙上隻有三個字:
皇後薨。
徐士行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吉祥都起了疑,久到周圍靜候的宮人大軍都有了動靜,畢竟天太冷了,讓人實在站不住,這個冬天冷得異常。可是陛下卻沒有一絲動靜,他依然認認真真垂眸看著那封信,好像那是一封永遠讀不完的長信。
陛下帶著傷痕的手已經在寒風中凍得通紅,吉祥從旁邊宮人手裡接過了陛下的暖爐,但他覺得這時候不該遞過去。
他猶豫了會,才小心叫了聲:“陛下?”
陛下啊了一聲,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外麵站著,他疑惑地看向吉祥,聲音非常溫和:“你,來看看,這上麵寫的到底是什麼?”他怎麼看不懂呀。
吉祥不過勉強認得幾個字,他覺得陛下要是看不懂,他更看不懂了。
他笑著恭謹地按照陛下的吩咐小心探身看了一眼,頓時猶如五雷轟頂,吉祥整個人都抖成了篩子!這三個字,他看懂了!
他慌忙去看陛下,卻見陛下依然平靜而溫和地看著他,好像真的看不懂信上的字一樣,可是陛下凍僵的手卻已經都顫抖了。
吉祥雙腿一軟,狠狠跪在了凍硬的土地上,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磕頭喊道:“陛下,皇後娘娘,薨了!”
頓時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遠遠的那些跟著的兵並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麼事兒,可見前麵的宮人長官都跪下來了,他們也都跟著跪下來。
呼啦啦一下子跪倒了一片。
獵獵北風中,隻剩下捧著信紙,站在那裡的帝王。
皇後薨逝的消息瞬間傳開,所有人都知道皇後娘娘薨了。似乎隻有建曌帝一人不知道。
他不信。
有人聽到喪鐘嗎?該有二十七聲大喪鐘聲,誰人聽到過!
有官方信件傳來嗎?國母薨逝,必然有公文送到他這個帝王手中,誰見過!
有見諸抵報嗎?去翻,哪條抵報上寫皇後薨了!
什麼都沒有,就這麼一張一張薄薄的——破紙,就讓他相信皇後崩逝,真是天大的笑話。徐士行已經把信紙攥爛,他的視線陰沉沉看向前方皇宮的方向,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陛下已經縱身上馬,奔著皇城而去。
安排接駕禮樂的官員,還跑過來攔住正要跟上去的吉祥,念叨著:“陛下這不合規矩,快快攔住!”
吉祥看著這些天天喊著規矩的京官,咬牙冷笑道:“規矩?大人,天都要塌了,你還要規矩呢!”說完也上馬,往皇城方向追去。
這人還是懵的,他覺得自己最好趕緊去找英國公門下的人拿主意,怎麼天就塌了?就是皇後崩逝了,不是正好,還有育有大皇子的張貴妃,是英國公府的義女,不管是宮裡的太後,還是宮外的英國公,就是京城讀書人也都盛讚這位張貴妃,多少人私下都說堪為“繼後”,如此大皇子也是嫡出,正好當封太子。
這麼想著,他的心更熱了,趕緊朝著太後外戚一黨的人去了。
建曌帝到昭陽宮的時候,依然還是一身甲衣。
才隻是下午,但昭陽宮宮門卻緊緊閉著,旁邊幾個太監正帶著太後懿旨在撞門,這時回神一看來人,嚇得當即癱跪在地,怎麼也想不到陛下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結結巴巴了好一會兒,才把話說清。
原來皇後薨逝後,太後就要求先把棺木停在彆處,但陳嬤嬤卻一意孤行,陛下不來,皇後棺木不出昭陽宮。甚至還無視太後懿旨,直接閉宮。
建曌帝仔仔細細聽著,好像生怕漏聽了哪一句話。
匆匆趕來的壽康宮大總管德祿,本來隻是聽說出事了,還以為昭陽宮又出了什麼幺蛾子,趕來鎮場子的,哪裡知道一眼就看到陛下一身明亮鎧甲,猶如天神一樣,站在昭陽宮門前。
陛下回神看了他一眼。
德祿立即跪了,一邊磕頭一邊道:“陛下可算回來了,太後娘娘都被昭陽宮氣病了,這昭陽宮錯了規矩,太後娘娘是好說歹說都不行昭陽宮娘娘還在的時候,幾次三番頂撞太後”
一直顏色溫和、認真聽著的陛下突然打斷他:“再說一遍。”
德祿口才好,正說得唾沫橫飛,反正有太後擋在前麵,陛下又是有名的純孝天子,隻要把太後的氣說得狠一些,把太後被頂撞說得仔細一些,把昭陽宮人的惡形惡狀說得詳細一些就聽一直沉默的陛下突然對他說話了。
陛下一開口,雖然語氣溫和,但那種泰山壓頂的氣勢卻更強烈了,帶著戰場殺伐歸來的血腥。
德祿緊張,不知陛下讓他把什麼再說一遍。
陛下神色更溫和了,看著他,還善意提醒道:“昭陽宮娘娘?”好不容易趕上來的吉祥一聽德祿這個稱呼,就知道德祿完了。吉祥悄悄站定,憐憫地看著此時尚且一無所知的德祿,如同看一個死人。
德祿忙解釋:“太後娘娘說了,昭陽宮娘娘不堪為後,到最後了還作踐貴妃為難大皇子,實在不能再被稱皇後,故——”
陛下再次打斷他,語氣更溫和了,溫和道:“你很好。”
德祿磕頭:“奴才是一片忠心對陛下,一片忠心對太後,當不得陛下誇獎!”
建曌帝輕聲吩咐道:“把這人剝皮,炸了。”
昭陽宮娘娘?居然敢叫皇後昭陽宮娘娘!她,是朕的皇後!
德祿茫然,直到周圍幾人上前把他架起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發出了殺豬一樣的嚎叫。
建曌帝看著昭陽宮緊閉的宮門,輕聲道:“彆出聲,皇後怕吵。”
那哀嚎立即停了。
昭陽宮門前再次恢複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