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暫駐昌原展開“物見”時,金時敏早已在晉州籌備日久,他囤積糧草、擴充兵員、趕製守城器械及石塊木料等物,又布置火炮,引入由不知名渠道流入的大明震天雷,加強守兵守城、射箭、近身戰等方麵的訓練,並派人聯絡各路義軍加入晉州城防。
這批震天雷有必要插敘一句,說是“不知名渠道流入的大明震天雷”,原因在於這東西是過去大明軍隊的製式火器之一。
眾所周知,大明對朝鮮也是有火器禁令的,並不對朝鮮出售火器本身,甚至連火藥的供應都……不太大方,因此這些震天雷的來曆顯然非常可疑,極有可能是走私物。
不過,震天雷已經被新式的木柄掌心雷(手榴彈)取代,大明方麵在北部邊軍之中已經完全淘汰,隻有非北方邊疆省份的衛所兵還有配備。至於邊軍淘汰下來的震天雷,兵部原先的命令是“以備不時之需”。
這是一道模棱兩可的命令,而且明顯有放水的嫌疑,因為火器這種東西需要保養,一旦長期作為庫存不使用,自行壞朽的可能性很大,過個數年基本也就報廢了,到時候直接報告給兵部說是已經損毀就好。
這樣一來,假設你作為一個邊軍將領,又覺得兵部根本不會來查這些淘汰火器的庫存,那麼你完全可以想辦法將它們“廢物利用”一番,給自己添點家什。
至於如何廢物利用……賣給朝鮮當然也是其中一個非常值得考慮的方略,畢竟朝鮮和大明開戰而導致東窗事發的可能性實在是無限接近於零。金時敏此處的震天雷具體從而何來現在不得而知,不過考慮到地緣環境,從遼東而來的可能性顯然很高。
言歸正傳,說回晉州和金時敏。此前投降朝鮮的日將岡本越後守已被朝鮮王李昖賜名為金忠善,正式開始為朝鮮效力。根據金忠善提供的日軍火繩槍構造信息,金時敏招募能工巧匠加緊仿製,已成功仿製一百七十餘梃火繩槍,還備下五百餘斤硝石。
得到這些火器和火藥之後,金時敏十分重視,在繼續研究了火繩槍用法之後,他便挑選精兵分配槍支,每日嚴格訓練射擊直至深夜。
布置妥當之後,昆陽縣監李光若向金時敏問道:“為何要讓城中一半百姓都換上軍服活動呢?”
“此增灶之法。”金時敏答道:“我軍兵力總共僅有三千八百名,我雖早已嚴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晉州,但正所謂百密一疏,仍然難保倭寇密探不會潛入城中,因此我便虛張聲勢、以防萬一。
晉州百姓對倭寇深惡痛絕,早有從軍之意,他日倭寇襲來,百姓們也將挺身而出,身穿軍服更易使敵有所顧忌。另外,各路義軍皆已聯絡,隨時可在晉州城外投入戰鬥。
我已命慶尚道義軍和全羅道義軍在城外十裡之內隱蔽埋伏,分彆於第二日、第三日擊敵側後……但願此戰能守得晉州平安。”
隨後,金時敏詢問李光若將士今日的訓練情況,李光若一一作答之後,金時敏頷首道:“晉州南據江水,西有懸崖,北有護城河,地形對我有利。然而倭寇兵多勢強,若不依靠軍民同心,想要守住晉州實為萬難。即便能夠做到軍民同心,也必須拚儘全力、不惜性命,否則全羅道及全部百姓都將麵臨滅頂之災!”
李光若認真聽完,點頭道:“我會將這些話張榜公布並派人宣讀,一定讓全體晉州百姓知道此戰意義之大、責任之重、形勢之峻。”
十一月初三,午後。
金時敏得報日軍恐將於明日攻至晉州,他急令全軍備戰,安置和檢查防禦設施,並聯絡各義軍首領依計行事。城中官員、軍官則向百姓號召共守晉州,百姓深受鼓舞,誓與晉州共存亡。
初四,日軍前部抵達晉州,晉州城外的金時敏已命人在眾多拒馬陣之間遍布草人,這些草人身裹軍服作張弓射箭姿態,製作十分細致,從遠處觀望確實難分真假。
日軍前部遠望晉州城外,發現敵軍已嚴陣以待,這些日軍到底是戰國打出來的老兵,也不驚訝,隻是立刻就地結陣,做好射擊準備,緩緩前進。
金時敏見狀,也令己方士卒呐喊助威,鳴炮助陣,同時開始以大炮還擊,並不時在城頭施放一些過時的明軍遠程火器。日軍一時間被朝鮮的聲勢迷惑而且震驚,雖然鐵炮射擊不斷,但進展十分緩慢。
片刻之後,晉州城外的朝鮮軍依然屹立不倒,日軍驚訝不已,再進一步逼接近之時才驚覺與自己對陣的“朝鮮精銳”不過是草人紮堆。
日軍從上到下勃然大怒,立即發動攻城,然而晉州早有準備,城上箭如雨下,時不時伴有大炮轟鳴,還有如震天雷、一窩蜂等以往明軍才有的花樣火器招呼過來。
金時敏以一百七十餘名精兵手持火繩槍,仿日軍隊列,依托城牆箭垛等工事進行三段射擊、循環不斷,旁設的三十門大小火炮和投石炮發射各種彈丸——不僅有實心彈,還有投石炮發射的陶片炮彈,用以群傷日軍。
日軍突遭朝鮮火繩槍射擊,心中本就驚愕,加之大筒、震天雷、一窩蜂等各種火器齊齊上陣,更是打亂了日軍隊列。兩軍各依掩護對射許久,日軍因為失去先機而傷亡慘重,身在陣幕之中觀戰的長穀川秀一、細川忠興、木村重茲三人聽聞朝鮮竟然持有眾多鐵炮及各種大筒,不僅心中一凜,為穩妥起見便下令前部撤回,停止進攻,全軍待命。
次日一早,日軍又集中一萬兵力再攻晉州,大股日軍推動有些類似偏廂車而略小的木車前進,以儘量避擋朝鮮火力。
日軍中央軍陣有組織地進行全方位鐵炮射擊循環,與朝鮮火力形成相持,在日軍逼近晉州近二百步時,日軍主力突然冒死突擊,在鐵炮掩護下搭建雲梯攀登城樓。
朝鮮軍近處扔砸滾石檑木,持頂杆推梯以阻擊攀登城樓的日軍,並繼續以弓箭、火炮及火繩槍射殺。為固守城門不失,金時敏更特意強調優先射殺攜帶焙烙玉的日兵,城中百姓也紛紛承擔運送兵器彈藥、救治傷員等事務。晉州朝鮮軍經過此前一段時間的日夜訓練,戰力戰意都大為增強,這次竟與日軍戰至午後而幾乎不落下風,令兩軍高層都頗為震驚。
不過,日軍兵員數量上的優勢終於還是發揮了作用,到了下午,大批日軍攀上城樓與朝鮮軍大戰,朝鮮方麵的局勢轉為危急。
金時敏令火繩槍手退至城內,再次號召軍民共守晉州,數千百姓身穿軍服,協同官軍在晉州城樓與日軍展開血戰。
戰至幾近黃昏,日軍陸續攀登,並已經有人開始摸到城門之後,有意圖打開城門放日軍主力進城之意。
此時,義軍方麵的郭再佑依照軍令,領慶尚道義軍一千二百人繞道日軍背後發起突襲。日軍忽然遭遇兩麵夾擊,難免心生慌亂,不過好在經驗豐富,很快在日軍大批有經驗的基層武士指揮下撤出晉州,甚至反衝郭再佑所部。
郭再佑見狀也不糾纏,領軍遁入山中不與日軍死磕,而日軍也不戀戰,為避免再遭伏擊,同樣撤回本營。
細川忠興見日軍不聽軍令自行撤退,且最終一算戰果,居然陣亡兩千,頓時大怒,責令領隊武士頭目剖腹自儘。
事後,木村重茲道:“由今日之戰,可見晉州城已早有防備,遠非昌原之戰可比,我們也不能再在陣幕等待消息,應親赴戰場指揮作戰。這樣吧,我願親領前隊拿下城門,斬下金時敏首級。”
長穀川秀一沉沉搖頭,道:“不可魯莽,朝鮮軍如今不僅擁有大筒,甚至還擁有與我們所配相似的鐵炮,已經變得十分危險。我就納悶了,這鐵炮構造精巧,朝鮮怎麼也能製作?
我想,這應該是加藤清正麾下岡本越後守投降朝鮮以後所為,哼,這個背主小人竟然如此賣力討好朝鮮人,真是令人不齒。”
細川忠興對此卻不以為意,道:“即便朝鮮也擁有鐵炮,但畢竟用法不如我軍純熟,而且從今日戰況來看,其鐵炮數量也少。不過,倒如木村殿下所言,晉州已早有防備,還是要興大兵、動真格才行,明日你我三人皆當出陣,定要攻下晉州城!”
初六,細川忠興、長穀川秀一、木村重茲親領日軍主力,分批次全力進攻晉州城。戰場戰況與前日基本相同,雙方火力全開,戰場硝煙滾滾,經久不散,但日軍在三位主將的指揮下對進攻方向、火力分配都根據戰況及時作出了合理調整,加之日軍人多勢眾,兵甲精良,訓練有素,登上城樓者數不勝數,更成功使用焙烙玉炸開城門。
這些優勢使得日軍一度攻入晉州城內,鐵炮隊隨後跟進,眼看就要落城。然而金時敏領官軍拚死力戰,殺敵眾多,城中百姓無論老幼婦孺也全數奮起抗擊,居然仍使日軍陷入膠著。
晉州城外,長穀川秀一大怒,一聲令下,日軍後續部隊也陸續跟進。偏偏又在此時,突見四麵伏兵大起,有郭再佑所屬的慶尚道義軍千人,還有崔慶會、任啟英所率領的全羅道義軍二千五百餘人,三路大軍從三個方向向日軍殺來。
義軍突然而至,看起來又漫山遍野,慌亂之中一時間也難以辨認兵力數量,日軍既擔心腹背受敵,又擔心被圍在城下進退兩難,隻能下令及早撤軍,先跳出包圍圈再說。
當日深夜,細川忠興、長穀川秀一、木村重茲再次於營中議事。
細川忠興眉頭大皺,很不痛快地道:“真沒想到晉州城居然如此難攻,城中百姓如同發瘋一般,我看朝鮮既然如此頑強,想要攻克晉州,恐怕就必須得把城中軍民全部殺戮殆儘才可無憂了。”
長穀川秀一對此戰卻深感憂慮:“此前各軍從未遇到這般舍命抵抗的朝軍,可見這晉州的確已經堅定戰鬥信念,這些信念將會化為強悍的力量,我擔心我軍此戰將會付出重大傷亡。”
木村重茲卻不信日軍會輸在信念上,他抬起下巴傲然道:“勿要如此憂慮,我軍同樣擁有堅定之信念,晉州血戰正好能考驗信念的力度!隻是不知朝鮮的信念能堅持到多久?我想,明日再攻一次,應該就能見到分曉。”
正說話間,各路義軍突然夜襲日軍陣幕,不過日軍對此早有防備,他們層層設防,激戰半個時辰終於擊退義軍。此時夜色昏暗,而義軍撤退過速,日軍也難以繼續搜尋。
此後三天,日軍暫停進攻晉州,而是穩穩立住大營,一麵休整,一麵四處清剿和驅逐義軍。隻可惜日軍著實非常缺馬,就連物見番(偵察隊)都是靠自己兩條腿趕路。相較於產馬的朝鮮,這種偵查效率隻能導致日軍大部分時候被義軍牽著鼻子走,極少時候才能抓到義軍尾巴,收獲一點戰果。
初十清晨,日軍自我感覺將周圍義軍驅趕得差不多了,於是再度大舉進攻晉州。事實上此次各路義軍已集結於晉州城內,與剩餘官軍及全部晉州百姓合力守城,同日軍展開殊死搏殺。
紅衣將軍郭再佑於日軍之中來回砍殺,鮮血滿身更顯殺氣騰騰,各路義軍更是無謂生死,而城中百姓即便是柔弱婦女也瘋狂撕咬砸殺,當真是來了一場全民血戰。
在這樣的抵抗之下,日軍也不甘示弱,兩方皆拚儘全力,幾乎化身野獸。期間金時敏不幸連中數彈,雖暫未致命但也無力再戰,好在仍被部下救護,而朝鮮軍雖暫時無人擔任總指揮,但戰況已極為激烈,所有軍民也無暇聽令行事,隻是憑借最後一口氣,戰戰戰,戰個痛快!
戰過半日之後,日軍仍未攻下晉州城,細川忠興等日軍主將在陣幕中觀望許久,見戰況如此,便向長穀川秀一詢問應當如何決斷。
長穀川秀一陰著臉,沉聲道:“晉州擁有鐵炮及如此威力的火炮確實在意料之外,但更讓人憂心的是,晉州竟至全民死戰之境,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如今我軍如陷泥潭,雖然兵力充足,即便死戰到底也可奪下晉州,但傷亡必定巨大不說,恐怕也很難守住。諸君,兩萬大軍不可因此晉州一戰而傷亡到那般巨大的地步,因為那將會影響到整個南部局勢。
如此看來,晉州城並非輕易可破,不如撤出返回昌原,再行策劃軍略。我想,若是太閣殿下在此,也必定選擇傷亡最小的策略取勝,因此我等應從長計議。”
在長穀川秀一的建議下,日軍終於撤出晉州、返回昌原。此後日軍第七軍團及第九軍團在慶尚道駐守期間,麵對義軍襲擾雖據城而守,護送補給也尚無大患,但卻難以再向彆處發動攻擊。
晉州軍民見日軍撤退,先是狂呼大勝,然後相擁而泣。隻可惜,晉州守將金時敏因失血過多,救治不佳,竟在數日之後死去,讓朝鮮失去一員良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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