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初升,略微刺眼的陽光照在了胡小毛的臉上,仿佛染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也照出了他的嘴唇上生著的絨毛,看上去似乎顯得有些稚嫩。
胡小毛此時正斜斜躺在草垛上,嘴裡叼著一根草根,他望著遠處穿著黑衣灰褲的士兵們在校場上操練,眼神裡透著些許淡淡的羨慕之色,可是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又多了幾分感傷。
“小毛,你個龜兒子,怎麼躲在這裡咯?你哥喊你走哩!”
一名穿著黑衣灰褲的士兵從遠處走了過來,他扔了一顆小石子砸在了胡小毛的臉上,大笑道:“好你個龜兒子,老子來了你都不曉得嘛?”
胡小毛撇了一眼那士兵,並沒有理會被砸得有些生疼的臉龐,隻是認真地盯著那士兵。
“長大哥,以後大義軍真的沒了嗎?”
“你個龜兒子的,捏跟你有個麼似關係呢?”
那名叫張大春的士兵冷笑了一聲,他將手中的石子扔在了地上,然後也斜斜躺在了草垛上,從喉嚨裡麵擠出來了一句話,“這種烏龜日子老子是已經過夠咯,以後找個婆姨生個娃,總好過把命丟在這裡頭.......”
胡小毛微微一窒,他心裡出現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隻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大義軍對於他來說,並不僅僅隻是他向往加入的地方,同樣也是撫養他的家。
早年的大義軍跟現在並不是一回事,畢竟最初劉如漢所率領的大義軍大部分都已經潰散在了先前的大戰當中,等到後來陳道顯執掌了大義軍之後,原來的人馬隻占據了很小一部分,其餘都是陳道顯重新招募的,而胡小毛和哥哥胡大毛就是在這個時候加入的大義軍。
當時胡大毛剛剛滿十八歲,得以加入大義軍,而胡小毛則隻有七歲,因此隻能作為隨軍雜役的身份進入大義軍,他每天隻需要負責在後廚打雜,跟著其他的後廚士兵們負責全軍的夥食,整日裡除了燒火以外,就是看著大義軍訓練。
日子就這麼整整過了九年,大義軍也從西安一路輾轉反側來到了拉薩,此時胡小毛也已經滿了十六歲,他認為自己距離加入大義軍的時間已經不久了,連他的哥哥胡大毛也在央求上官,到時候能夠讓胡小毛真正進入到大義軍。
隻是,隨著駐藏事務大臣寧祖毅的到來,這一切自然也就不可能了,甚至連大義軍也即將成為曆史——寧祖毅已經頒布了命令,要求重新整頓大義軍,如今在冊的三萬四千多人的大義軍,將會進行裁撤,每名士兵將會發放50元銀元退伍,可以轉入到位於西藏的武裝農場和武裝牧場裡。
如果還想繼續從軍,那麼就需要通過正式渠道報名,加入到國防軍當中,但是不一定能繼續留在西藏,也有可能會被分配到其他駐地中去。
對於胡小毛來說,他哪個都不願意,他更希望能夠穿上黑色土布軍衣,扛著老舊的漢陽造火槍甚至是清軍用的鳥銃,隻因為那些都是他熟悉的東西,而不是光鮮整齊的國防軍軍裝,也不是那些最新式的1730型步槍。
良久,隨著遠方的哨子聲音響起,張大春也從草垛上爬了起來,他丟掉了手中的草根,罵罵咧咧道:“龜兒子的都要被裁掉了,還這麼實在.......少了這一頓操練又如何?將來總是要回鄉拿鋤頭的.......”
“我要繼續當兵。”
胡小毛的聲音很突兀地響了起來,他似乎是沉默已久後的一次蓄意爆發,臉上紅撲撲的,眼神卻十分堅定。
張大春驚訝地望了一眼胡小毛,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想當兵就能當兵?告訴你,大義軍已經沒了,永遠都沒了。”
“可是........”
還沒有等胡小毛可是完,遠處卻傳來了一聲怒吼,似乎是一個臉色黝黑的漢子正在高聲地叫著。
“龜兒子的張大春,你再敢偷懶,老子把你腦殼擰下來!”
“來咯!”
張大春高聲應道,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似乎在罵那漢子,然後他回頭望著胡小毛,認真道:“沒有什麼可是,大義軍你是當不成了,如果真想當兵,就去國防軍吧......將來如果有機會,你會比我跟你哥都更有出息!”
胡小毛臉色怔怔地望著張大春消失的背影,他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心亂如麻。
實際上,在這一次大整軍當中,不光是隻有胡小毛、張大春這樣的底層人物有自己的煩惱,就連其他的大義軍軍官們也都有各自難言的心酸,他們吃了一輩子當兵飯,可是如今卻不得不麵臨著徹底告彆軍隊的命運。
陳道顯在離開西藏的前夜裡,宴請了所有大義軍的中層以上軍官,他們也都采用了大楚的軍銜製度,隻見整個屋子裡麵,除了陳道顯本人沒有佩戴軍銜以外,其餘人的肩膀上都是將星熠熠,軍銜最低的軍官也都是上校團長一級。
“兄弟們,老夫將你們從西安帶到了拉薩,這一路上吃過的苦,隻有你們心裡才懂,今天老夫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在這杯酒裡了!”
陳道顯微微仰著頭,花白的頭發在風中舞動著,他端起了酒碗一飲而儘,臉上瞬間浮現出一絲不正常的紅。
“大帥!”
“大王!”
將佐們臉上浮現出一絲焦急之色,他們當然知道陳道顯的身體已經到了何等境地,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杯酒又不得不喝,它代表的是了斷,了斷了一切恩怨情仇。
眾人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他們紛紛舉杯一飲而儘,隻是酒乾之後,剩下的卻是無儘的惶恐與擔憂。
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大義軍終究比不得大楚根正苗紅的國防軍,他們沒有國防軍那般紀律嚴明,也沒有國防軍強大的戰鬥力,他們更像是一群抱團乞活的人,簇擁著陳道顯從陝西走到了西藏,隻為尋找一條道路。
隻是當陳道顯再也不在以後,他們心中的向導自然也就沒了,也沒有人能再站出來做這樣的向導,而這一幕上次還是在陝西的時候出現。
此時此刻,正如彼時彼刻,他們又怎麼能不哭呢?
......
遠處,寧祖毅帶著自己的親衛,正遠遠地望著這麼一幕,眾人聽著裡麵傳來的痛苦聲,多少有些心有戚戚。
不管怎麼說,大家都是從軍的軍人,多少也能夠明白這種感受。
唯獨隻有寧祖毅,神情絲毫不變,他並沒有繼續停留下去,而是轉手就往後走,似乎並沒有將眼前這一幕房子啊眼裡。
“大人,咱們要不要派人在這裡一直盯著?眼下雖然無事,可就怕有人會.......”一旁的參謀輕聲建議道。
寧祖毅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隻是一邊走著一邊輕聲道:“你放心,大局已定,他們知道什麼是好歹........再說大家都是當兵的,何苦要在這個時候去攪人家,實在是太不地道。”
實際上,在陳道顯宴請之前,就已經告知了寧祖毅這件事,並且還邀請他去參加,擺明了就是無私無畏的態度,寧祖毅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去不識趣,便以公務繁忙的理由拒絕了。
當然,這個理由也並非虛假,因為寧祖毅需要立刻去見一個人,此人便是陳道顯強調多時的康濟鼐,而隻有見過這個人之後,寧祖毅才能準確判斷出治理藏地的關鍵所在。
酒宴上。
陳道顯望著所有的大義軍軍官,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他心裡何嘗能真正割舍得下大義軍?畢竟大義軍是他真正的心血所係,如今卻麵臨要被徹底拆分的結果,自然是讓他心中十分難受。
可是陳道顯心裡也明白,皇帝能夠容忍他當藏王,能夠容忍他用大義軍,完全是因為他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再加上如今西藏的局勢的確需要他陳道顯,可是等到他死去之後呢?
到時候不要說皇帝了,就連內閣和樞密院也無法容忍大義軍的繼續存在,到時候依然會麵臨如今的結果,要麼自請削藩,要麼武力削藩,根本不會有其他道路可走。
與其到時候鬨得上上下下不好看,還不如現在就趁早交權,這樣不管是皇帝,還是內閣和樞密院,都會給大義軍一個妥當的安排。
“諸位,老夫知道你們擔心自己的後路,其實你們完全可以放心,陛下十分仁德,他曾經表過態,隻要你們願意報名參加陸軍軍官學院學習,通過考核後也可以重新加入國防軍,你們現有軍銜也會適當考慮進去。”
陳道顯低聲道:“如果不想繼續從軍,也可以拿錢走人,按照你們現有的軍銜折價,大概在五百銀元到一萬銀元之間,也夠你們安家置業了。”
“大帥的恩,末將無以為報。”
一名長相粗豪的漢子端著酒來到陳道顯麵前,他一口將酒喝儘,便將酒碗擲在地上,抱拳道:“大帥保重!”
眾人見此情景,也紛紛將酒一口喝儘,然後紛紛將酒碗擲在地上,隻見地麵上出現了一地碎片,殘留的酒液上散發著淡淡的酒香。
陳道顯臉上已經有了些許紅暈,他心中多多少少也鬆了一口氣,能夠順利圓滿的裁撤掉大義軍本是幸事,大家夥終究還是給他這個老帥一個麵子,沒有乾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有了這麼一樁,將來回南京的日子隻怕會安逸許多。
隻是一想到過去十餘年的血雨征戰,陳道顯卻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嘴裡輕輕吟道:
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
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
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吟詩之後,陳道顯與眾人一同大醉。
........
駐藏大臣府邸,一盞燭火點亮了夜色,地麵上熊熊燃燒的火盆驅散了這秋日的寒意,使得府裡溫暖了許多。
一名須發半白的老者正坐在廳中,他頭戴狐皮帽,身穿貂皮鑲邊的毛呢楚巴,腰插一把長刀,身佩掛護身符,縱使是老邁亦不掩蓋半分豪氣,而此人正是當今藏地五噶倫之首的康濟鼐,在如今的藏地堪稱一時英豪。
康濟鼐本名鎮南結布,作為後藏的英雄人物從而受到拉藏汗的賞識,後來還成為了拉藏汗的女婿,並且被任命為阿裡地區的總管,堅守阿裡以隔斷藏地的準格爾勢力同伊寧的聯係,後來更是同拉藏汗的秘書官頗羅鼐聯手,配合清軍驅逐了準格爾軍。
後來清軍進入了拉薩以後,康濟鼐便因為功績最大的緣故被封為了‘貝子’,甚至還被命為首席噶倫,兼管後藏和阿裡地方事務,一直到陳道顯進入藏地之後,此人見清廷大勢已去,便十分痛快地配合陳道顯占據了藏地,而他這個首席噶倫也就保留了下來。
當然,康濟鼐之所以這麼痛快的原因,還是因為他本身代表了後藏和阿裡貴族勢力,跟前藏貴族阿爾布巴以及隆布鼐等人不睦,甚至還被藏地的宗教勢力排斥,因此即便他身為首席噶倫,可是處境依然十分狼狽,不得不尋求外部勢力的支持。
片刻之後,隻聽見廳外一陣腳步聲,這讓康濟鼐不由得抬眼望去,卻發現一名中年漢子朝著廳裡走來,他便連忙站起來,迎上去恭敬地磕頭,低聲道:“小人康濟鼐見過寧大人。”
來人正是寧祖毅,他沒想到這人竟然如此知趣,當下便坦然接受一禮,笑道:“康濟鼐,你如何認得我的?”
“小人不曾識得,隻是想來此地當不會有其他人。”康濟鼐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寧祖毅深深望了一眼此人,笑道:“藏王先前多有叮囑,說你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現在看來倒是一個會裝糊塗的高手。”
“小人不敢。”
康濟鼐姿態儘管擺得極低,可是眉宇之間卻透著一股不卑不亢的味道,並不為寧祖毅的言語所動。
寧祖毅輕輕點頭,隨即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認真道:“既然康噶倫是一個聰明人,本官也就不繞圈子了,還請噶倫教我,本官欲治藏地該行何策?”
康濟鼐聽到這話卻是輕輕抬起了頭,臉上掛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大人為何會認定小人能幫大人呢?或者說,大人為何會覺得小人就一定會幫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