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熙元年七月十七,接近午時的太陽毒辣的烘烤著大地,綠色的草原在陽光的暴曬下顯得奄奄一息,一股微風吹過,絲毫感覺不到涼爽的感覺,隻能夠感受到一股股熱浪撲麵而來,使人如置蒸籠中一般。
從伊法城投來的如同範陽笠差不多的帽子,根本無法為葉青二人提供什麼涼爽的感覺,前方因為太陽神等人大部隊經過後,還未散儘的煙塵,使得遠遠跟隨在後麵的葉青跟木華黎,吃了一肚子乾澀的灰塵。
兩個掛在駝背上碩大的水袋,已經被他們二人在不到半天的時間內,各自用去了大半。
“得省著點兒了,免得撐不到克曼城,我們兩人就先渴死了。”葉青提著沉重的水袋,抱進懷裡說道。
這個時候,沒有什麼比水更讓他們感覺珍貴的東西了,一條小葉河、一條阿姆河,雖說都是從草原、隔壁上流經而過,但奇怪的是,這裡依舊是一個缺水的地域,除非是自己繼續往東,在到達克曼城後,才能夠找得到那條小葉河的主河道,在那裡得到水源補給。
而在這之前,他們兩人唯一的水源,就是如今他們彼此抱在懷裡,用來消暑的大半袋水源了。
坐在起伏顛簸的駝背上,顯然不如坐在馬背上時顯得舒服,不管是駱駝的步履還是姿態,在走起來的時候起伏都要比馬背上幅度更大,所以長時間的騎乘駱駝,實則是比騎馬要累多了。
“您覺得我們有機會嗎?”木華黎仰頭仰到一半,隨即放棄了打量快要升往頭頂的太陽,炎熱的草原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微風帶來的炙熱感跟乾燥感,讓他們此刻感覺喉嚨像是卡著一團火似的。
隨著駝背的起伏,葉青甚至都能夠感覺到肚子裡的嘟嚕的水聲,炎熱的天氣讓他們隻能是不停的喝水,但現在肚子已經鼓脹的快要喝不下水了,可那種炎熱口渴的感覺,依然還是極為的強烈。
咽了口唾沫潤了下嗓子,手搭涼棚望向前方看不見的大隊伍,葉青喃喃說道:“不管如何,我們都要試試,若是能夠在克曼城有所作為,那麼對鐵木真攻花剌子模人來說,就能夠順利很多了,原本五五開的勝算,到時候也就會變成七成、八成的勝算,如此說來啊……那可就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了。”
葉青一邊說一邊時不時的看著手腕上的手表,而後在心裡默默推算著時間,再加上跟前有木華黎這個跟隨鐵木真征戰多年的手下,葉青已經隱隱預判出,若是沒有什麼大的意外情況,鐵木真很有可能會在今日太陽落山前,在太陽神入住克曼城之時,便會吹響對花剌子模人,有著五六萬兵力大營的進攻號角。
而那時候,若是克曼城再出現一些意外,便完全可以給奮力抵抗鐵木真的花剌子模人造成一個毀滅性打擊,如此一來,大營一旦瓦解,加上克曼城的意外,那麼克曼城跟馬爾汗,基本上也就少了大半的威脅,剩下的兵力,恐怕也很難抵擋鐵木真那來去如風的鐵騎掃蕩。
“所以不管如何,我們到了克曼之後,便隻能停下來等鐵木真的大軍了,若是我們前往馬爾汗,或者是前往花剌子模人的大營方向,畢竟到時候一旦戰爭開始,這茫茫的草原戈壁上四處混戰,我們跟他們失去聯係的幾率就太大了,完全走散也不是不可能的。”葉青拄著駝峰,隨著駝峰的起伏,下巴時不時因為說話而被磕上幾下,但即便是如此,炎熱的正午趕路,讓他選擇了寧願下巴疼,也不想直起腰坐端正了。
木華黎默默的點頭,他來自草原,他自然是更為清楚,一旦在草原上與自己的部隊失散後的可怕下場。
葉青已經是儘力往好處說了,畢竟一旦雙方開戰,他們又是處在敵人的腹地,所以碰到敵人的幾率遠遠要大於碰上自己人,所以一旦到了那時候,殺紅了眼的敗軍,可是絕不會管自己是誰的,為了逃命可是比正麵拒敵要勇敢太多了。
當年鐵木真征戰塔塔兒部時,正是因為與大軍失散,身邊就隻剩下了他木華黎跟博爾術兩人,風雪滿天,無法辨彆方向的嚴寒中,在大自然麵前,三人如同螻蟻一般弱小,他們足足花了近十天的時間,躲避了好幾撥的敵人,甚至是還有小股的自己人,才找到了大軍與之彙合。
一路上前方的太陽神數千人的大部隊停下來修整的時候,葉青二人也會遠遠的避開,躲在山丘下方靜候著,而此時太陽神的數千人,也會往身後派出斥候來,謹防有人跟著他們。
所以好幾次葉青跟木華黎,都有大好的機會,乾掉離他們最近的幾名斥候,但他們二人卻硬是不敢下手,深怕一旦太陽神的大軍發現斥候部隊少了人之後,會展開更大麵積的斥候來偵查。
何況,自從伊法城出發兩天來,太陽神這些人依然對於伊法城那夜的事情警惕在心,這一路上不光是趕路的速度慢了很多,就是派出的斥候一路上也是隻見多不見少,密密麻麻的如同草原上偶遇的牛羊群一樣多,隻能讓葉青跟木華黎二人,遠遠的拖在後麵,根本不敢靠前。
熬過炎熱夏季最難熬的午時、未時、申時,進入酉正時分後,被太陽炙烤了一天的大地,這才開始慢慢恢複著勃勃生機,晝長夜短下,使得白天被拉長,太陽炙烤地麵的時間也被拉長,所以中原已經太陽落山的時候,這裡的陽光依舊是高懸在半空,遲遲不願意落下。
土黃色的克曼城牆已然在葉青兩人的視線裡,而地平線的遠處,模模糊糊的克曼城內則是出現了大批的兵士,向著太陽神的方向趕來,一場隆重盛大的歡迎太陽神的儀式,在太陽快要落山之前終於是舉行完畢,而葉青跟木華黎,已經遠遠的躲在後麵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覺。
木華黎輕聲喚醒熱浪下閉目養神的葉青,指了指遠方那些模糊的人影,道:“冗長的歡迎儀式結束了,看來大營那邊還沒有動靜啊,是不是大汗他們晚了?”
“我倒不覺得是晚了,我擔心的是,我們接連放回去的四個斥候,是不是能夠抵達大軍前。要是能夠回去哪怕一個,那麼鐵木真必然會在太陽落山前進攻花剌子模人大營的。畢竟,你們韃靼人,不就是最擅長在這個時候打仗嗎?”葉青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說道。
“您怎麼知道大汗喜歡這個時候打仗?”木華黎嘴角帶著笑意問道。
“太陽落山之時,萬鳥歸巢之際,這個時候動物都會本能的放鬆警惕之心,何況是勞累了一天的人類?即便是有人能夠強自打起精神來,但更多的也是走過場罷了,所以這個時候,對於以打殲滅戰為主的你們來說,怎麼可能錯過這個大好時機呢。”跪在地上歇息的駱駝,在葉青走到跟前後微微動了動,而後等葉青跨坐上去後,便開始緩緩起身,反芻著駝峰裡的“自帶乾糧”,而後緩緩地繼續向克曼城行去。
“大人您對我們韃靼人很了解,這點讓末將感到了不安。”木華黎隨著駱駝站起來後,坐在駝背上笑著說道。
“如今的攻城戰對你們來講是弱項,殲滅戰對於你們來說,則是強項,所以啊……但願以後我們不會成為敵人吧。”葉青扭頭笑了下說道。
南宋能夠在強大的蒙古鐵騎下,斷斷續續的抵抗長達小半個世紀,並非是軍力有多強悍,而正是依靠了地形與城池上的優勢,才能夠與韃靼人打了小半個世紀的拉鋸戰。
至於後世磚家所言的,所謂的南宋大軍並不弱,是抵抗韃靼人時間最長的朝代,可你也不看看,韃靼人一路往西征戰,一路上能夠遇到多少像樣的堅城?有幾個能夠如同襄陽、釣魚城那般如同堡壘?
遼國不堪一擊、無“城”可守,金國與其說是被韃靼人所亡,不如說是宋人的攻城為韃靼人掃除了他們最怕的攻城戰,從而使得韃靼人才能夠一馬平川的滅金。
而對於夏國,鐵木真啃了一輩子這塊骨頭,最終搭上自己的老命,也才堪堪拿下。
戰爭勝利、失敗的因素,永遠都不是單一的,而攻守城戰卻絕對是宋人的強項,韃靼人的弱項。
何況當年韃靼人與宋聯合滅金後,隨著韃靼人的大軍北撤,宋人也曾想過趁機收複開封府東京、西京洛陽,以及那時候的南京應天府,隻是天不遂人願,除了當初因為糧草不濟之外,加上宋人又是攻城,而韃靼人卻是開辟了棄城伏擊的戰法,並不跟宋人你攻我守,而是在半道埋伏著襲擊了宋軍,再一次把他們的殲滅戰戰法發揮到了極致。
“葉大人與金國皇帝的私交不錯?”木華黎依舊是落後葉青半個駱駝的身位,再次笑著問道。
“不錯,當年出使金國時,曾經與完顏璟相處半年之久,所以承蒙大金皇帝看得起,一直沒有忘了我這個先生。”葉青坦誠的笑著說道。
“金人與我們韃靼人之間可是有血海深仇,大汗從來不曾忘記過,而我們韃靼人的勇士,也希望有一天能夠讓金人血債血還。”木華黎看著範陽笠下表情平靜的葉青,頓了下後繼續說道:“宋廷跟金人之間的仇恨,想必也不用末將多說吧,大人身位宋廷重臣,難道就沒有想過為皇帝報仇雪恨?”
“當然想,我大宋失去的疆域,自然是都想要收複啊。可……我們也得長點兒記性才行,不能老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葉青笑看著神情不解的木華黎,繼續道:“當年我大宋聯金抗遼,最終卻是引狼入室,不單沒有能夠得到日思夜想的燕雲十六州,最後還搭上了二聖被俘這樣的恥辱。所以啊,宋廷已經不會再輕易的跟旁人聯合了,靠彆人總是沒有靠自己來的安心不是?”
“但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我們可都是在您的提議之下,才有了今日這一助遼抗擊花剌子模人一戰,大人您現在如此說,是不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木華黎神色漸漸變得有些嚴肅起來。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遠的,但民族大義卻是永遠要維係的。出了大遼,踏入花剌子模人的疆域,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不管是遼還是夏,是金還是你們,或者是我大宋,都與這裡格格不入嗎?我們有著東方特質的外貌,外表上他們與我們就完全大不同,你能夠視他們為同類嗎?你在夏、遼、金、宋看到的人文等等,你不會覺得大驚小怪,像是到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世界。但你在克曼、伊法、馬爾汗時,常常瞠目結舌的樣子,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我葉青與你木華黎,雖然是兩個不同王朝的人,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原正統文化於你我都有影響,都是流在我們血脈裡的東西。所謂的同文同種、一脈相承,便是我們共同的特質。人們會諷刺草原上的你們為茹毛飲血的蠻夷,但草原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那些浸入草原大地內的鮮血與淚水,隨著一代代人的傳承,早已經刻進了我們的骨子裡、融入到了我們的血脈中,發生過的真實的曆史不會騙人,草原上一代代人的血和淚,傳承下來的東西也不會騙人,我們之間有著很多的不同,但你彆忘了,草原與中原一直都是息息相關、血脈相連,雖然常有戰爭,但……那種同文同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是一直在我們之間。”
葉青望著眼前的克曼城低矮的土黃色城牆,歎口氣繼續道:“求同存異,但絕不影響華夏民族之大義。要不然的話,以你們大汗的精明,難道會輕易被我說動,而後心甘情願的千裡迢迢的來到大遼,征戰花剌子模人?”
“若是如此,葉大人就該跟大汗聯手,而後我們一同征服這個世界不好嗎?您看不慣丘處機仙長,但末將覺得,您更看不上那裝神弄鬼的太陽神,所以為何就不能把他們從這片疆域上抹去,讓我們的同文同種在這裡生根發芽,讓我們華夏民族的大義、武力、尊嚴更進一步的擴大?”木華黎皺眉說道。
葉青回頭詫異的看著木華黎,自己之前想要拉攏他不成,沒想到現在還反過來了,變成了他開始拉攏自己入夥了。
“然後呢?”葉青笑著問道。
因為太陽神入城的緣故,所以此刻的城門口處,擠滿了等待進城的百姓,而就在葉青跟木華黎等候入城的時間裡,前方長長的隊伍中,已經有好幾個商隊,被城門守衛拳打腳踢的趕了出來,不準他們今夜進入克曼城。
“我知道向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還有一個小小的島國,而向西……。”木華黎目光緩緩望向西方那漸漸沒落的金色餘暉,神情有些向往的道:“可西邊,我們還有不知道的疆域存在,若是我們能夠完勝花剌子模人,為何就不能一直往西,直到再次見到大海為止?”
葉青默然,相比於木華黎麵對世界的勇敢,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格局好像是有些小了,人家已經在著眼世界的時候,自己還沾沾自喜著民族之大義。
雖然兩者不同,也不能互相比較,但葉青也不得不服氣,此時草原上的人對於世界探索的精神,隨著他們的武力增強,也變得越來越勇往直前。
所以到底誰對誰錯呢?還是說都沒有錯,或者是……都錯了?
所以是儒家思想桎梏了中原對世界的探索,還是草原破壞了中原的先進文明?
所以,這個時期,草原、中原孰對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