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折穀中人多眼雜,二人出得穀去,尋了一處隱秘的山坳,這才站定了交談。田嗣中心存芥蒂,欲言又止,神情有些彆扭,李希夷卻風光霽月,未作解釋,也不感到愧疚,她似乎將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反令田嗣中自覺心胸不夠寬廣。
抿心自問,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李希夷並沒有錯,錯的是自己,青羊墩一戰強弱懸殊,本當見微知著,及早抽身而退,卻被師弟慘死蒙蔽了雙眼,意欲為他報仇,待到大敵現身,已退無可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況且他們並非夫妻,連手都沒牽過,若二人陷入絕境,生死一線,他會不會施展“溯源回煞”獨自逃生?
一陣惶恐湧上心頭,田嗣中駭然發覺自己有些猶豫,與李希夷的決然相比,他的猶豫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他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在乎李希夷,優柔寡斷,患得患失,隻暴露了他的自私和無能。想到這裡,田嗣中不禁打了個寒顫,後背泛起一層雞皮疙瘩,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李希夷見他久久不語,臉色變幻不定,心中微有些奇怪,她無心打啞謎,徑直道明來意。
安蓮花收殮了厲軾的屍身,扶槨回轉華山落雁峰,據她所說,當日斃命在青羊墩的,還有蒲道人和潘行舟,凶手當是華山派棄徒羊護,至於個中詳情,她未曾親眼目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希夷此番匆匆到訪,是聽說田嗣中回轉九折穀,特來打聽青羊墩一戰的內幕,作為交換,她透露了一個消息,醍醐宗有一多年前的棄徒魏十七,闖入突厥草原浮生之墓,神通廣大,力壓人妖二族修士,收攏血河血氣,煉為一柄血劍,不日將重歸仙城,執掌醍醐宗。
田嗣中意識到她如此急迫的緣故,當日血劍從天而降,貫穿要害,將蒲道人一劍滅殺,李希夷當是懷疑所謂醍醐宗的棄徒魏十七,與華山派的棄徒羊護是同一人。這消息乾係重大,法相宗底蘊遠不及華山宗,惹上這等凶徒,日後恐有不測之虞。他沉吟片刻,將交手始末挑要緊的說了幾句,血氣加持,精魂化形,李希夷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眼中神采奕奕。魏十七也罷,羊護也罷,那廝橫空出世,操縱血氣如臂使指,十有八九是上古大劫中脫逃的餘孽,隻可惜她道行有限,未能抓住機會,從中漁利,可惜了!
二人對視一眼,心有明悟,如今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蚱蜢,須得同舟共濟,互利互惠。但同舟共濟,並非同生共死,他們沒有這麼深的交情,謹守合則兩利這條底線,相處可以更自在些。李希夷天性涼薄,不為人情世故所累,滅情絕性,暗合天道,田嗣中心存綺念,參不破皮相愛欲,終究遜色一籌,若不能揮劍斬情絲,遲早會釀成魔障。
但要割舍心中一點念想,又談何容易。
二人又交談數語,定下後約,回轉九折穀各自準備。田嗣中無心飲酒作樂,將李希夷帶來的消息細細思量,越琢磨越覺得意味深長,他匆匆傳送回仙城,與師尊泰羽上人暗會一麵,又傳送至九折穀,一來一回,將手頭的丹藥靈珠耗費殆儘,還欠了師弟不少。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手頭拮據,閒著也是閒著,乾脆檢點行囊,再度前往荒山野地獵殺大妖,煉化煞氣煞魂的同時,順便收羅些寶材還債。
這一日,他與一頭金眼狻猊狹路相逢,彼此看不對眼,爆發了一場狠鬥。那狻猊修煉血氣秘術,渾身鋼筋鐵骨,力大無窮,氣脈悠長,田嗣中出儘手段,纏鬥一天一夜,終於將其擊傷。金眼狻猊落荒而逃,田嗣中銜尾追殺,兜兜轉轉,追出數千裡之遙,才在一處懸崖屏列的死穀將其堵住。
那狻猊精疲力竭,奮起餘勇作困獸鬥,田嗣中以冥河法相將其困住,一點點消磨他的力氣,眼看就要得手,異變忽起,山崖之上呼喇喇跳下一頭大妖來,方頭大耳,孔武有力,三拳兩腳就將狻猊打倒,一命嗚呼。
田嗣中心中大警,收起冥河靜觀其變,隻見那大妖朝他咧嘴一笑,似無惡意,緊接著俯下身去,利爪如刀,輕而易舉將金眼狻猊的屍身撕開,剜出活潑潑血淋淋顫巍巍一顆心臟,托到眼下,從心竅中小心翼翼剔出一物,如獲至寶,收入一隻玉盒內,剩下的心臟丟入口中,嘎吱嘎吱嚼碎了咽下肚去。
那玉盒古樸溫潤,靈性十足,一看就知非是凡物,不過田嗣中久戰之下頗感疲乏,無意與之爭奪寶物,隻得自認倒黴,緩緩退後。那大妖直起身來,上下打量一番,朝田嗣中打個手勢,主動避到遠處,將金眼狻猊的屍骸留給他處置,似乎有話跟他商量。田嗣中稍一猶豫,上前將狻猊的屍身粗粗清點一遍,取了天靈蓋、幾根妖骨、一枚內丹,其餘也無心細細翻檢,站定了聽那大妖有何言說。
妖修亦非鐵板一塊,派係林立,各懷心思,一番交談下來,田嗣中得知,那大妖並非出身金剛門,他跟蹤金眼狻猊不懷好意,欲想在無人處暴起偷襲,取其心竅內一點血氣合藥。沒想到田嗣中橫插一杠,大顯神通,與那金眼狻猊鬥了一天一夜,追殺至死穀,那大妖生怕他收不住手,打壞了合藥之物,這才動手搶奪。
那大妖自稱“邱壽”,潛入外域捕殺妖物,剖腹剜心,人族修道士看重妖骨妖丹,這些對他毫無用處,他提議二人聯手,一以冥河法相困敵,一從側旁暴起擊敵,得手後各取所需。田嗣中思忖片刻,覺得不妨一試,當下互立道誓,暫且合作。
田嗣中轉彎抹角打聽那大妖的來曆,邱壽坦言大肆屠戮同族,觸犯妖域禁忌,不便以實相告,今日萍水相逢,來日相忘於江湖,無須刨根問底,與此同時,他也絕口不問田嗣中來自哪一門哪一派,姓甚名誰。
有道誓約束,二人無須刻意提防,就在死穀中暫且歇息。那邱壽從金眼狻猊屍身上挑了幾塊好肉,生吞下肚,自尋個角落閉目養神。田嗣中在山崖下找到一個避風的洞穴,隻容一人藏身,他將金眼狻猊的內丹投入四鶴踏蓮方壺中,耐心等待半個時辰,方壺微微一震,內丹化為烏有,壺內多了一條殘缺不全的煞魂,頓時喜出望外。
外域廝殺危機四伏,冥河法相隻得五階,稍嫌不足,田嗣中等不及將煞魂攜回渡空山雲台洞,投入煉煞鼎洗煉補全,當下催動法相將煞魂吞噬了,這才放下心來。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暗自琢磨,邱壽二字定是假名,但這假名不像“某甲某乙”隨口所取,恐有來曆,他將妖域幾大族一一排過,卻想不出“邱”姓的蛛絲馬跡。
迷迷糊糊眯了片刻,邱壽二字始終在腦中徘徊,邱壽,邱壽,壽邱,首丘,狐首丘,狐死首丘……田嗣中豁然驚醒,對方竟是狐族的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