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不曾。”常威道:“知縣現在縮在城裡還不知怎樣慌亂,要是各家有私兵,他恐怕要高興的蹦起來。”
張瀚微微點頭,輕聲道:“看來商人武裝和地主武裝一樣,在地方官員看來是可信任和倚重的。”
常威道:“瀚哥你說什麼?”
張瀚沒理他,反問道:“你半夜跑來,總不至於就是和我說這些?”
“不,當然不是。”常威眼神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他緩緩道:“瀚哥,我現在有一個想頭……這一次的事,流賊犯境,各家都慌了,咱要他們怎樣就怎樣,說起來比平時控製商會還容易的多,我在想,如果咱們這一次不打死那一股賊……”
“哦……”張瀚沉吟著道:“你是要養寇?”
“瀚哥你說的這般難聽……不錯,就是養寇。”
“我得看看這股賊到底如何。”張瀚肅容道:“太沒用了,留著也不成威脅,太厲害了,留著就是隱患,也留不得。”
張瀚記得一開始遼西和遼東的將門也是想把建奴“養”起來,他們渲染建奴的厲害,從不肯出心真的去打和練兵,就指望把朝廷撥給遼東的一年幾百萬的銀子拿來大家分肥,遼東的事水深的很,最終不僅把建奴養到騎虎難下,還養成了一個龐大無比的將門集團,這個集團不僅拖跨了明朝,在清初的時候還成了清朝的吸血鬼,三藩說白了就是清廷的財政也負責不起一年幾百萬的三藩軍費,大家為了銀子撕破了臉皮……三藩之亂說白了就是明末的遼西將門集團的一次最後的集體反撲,最後還差點把清朝給打趴下,如果不是吳三桂太老,他年輕個十歲,沒準遼西將門最後還能獲得天下。
現在還不知道流賊實力如何,畢竟有精銳邊軍在流賊裡頭,如果到時候養寇不成反成禍患,那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常威信心滿滿的道:“瀚哥放心,我覺得你的弓手打十股流賊也不在話下。”
“胡說八道。”張瀚罵一聲,接著道:“趕緊睡覺,明早軍隊六點鐘出發,你彆起不來。”
常威笑嘻嘻的離開找帳篷睡覺去了,張瀚一時反睡不著了,他心中確實若有所動,這一股知名的流賊如果能控製好,倒是確實有些用處……
……
清晨時靈丘城裡起了些薄霧,在初冬時起霧是常有的事,以往這個時候街道上會有不少人行走,早晨從城外走進來賣菜的菜農,挑柴的柴夫,敲著鐵板化緣的和尚或尼姑,早晨到鋪子裡開門的夥計,待霧散過後就是戴著六合一統帽,穿著各色襖服的店鋪店櫃,他們慢慢踱到店裡去,看著小夥計把幌子掛好,然後坐在高腿的椅子上,靜候生意上門。
這個小城雖小,而且是晉東北山區的小小的方圓不到六裡的小城,城中的商業氣息反而很濃……鐵場每年大量的生鐵,礦區有過萬的礦工,大量的商鋪都做和生鐵買賣相關的生意,這個小城比普通的州城府城都要熱鬨繁榮的多。
今天的早晨與往常就是完全的不同了,城中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府前街的青石板上落滿了露水,濕漉漉的散發著亮光,以往這條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全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叫人心慌意亂的空曠和寂寥。
偶爾傳來幾聲雞鳴和狗兒的叫喚聲,朱慶餘穿著藍色的官袍常服,頭上戴著烏紗帽,在縣衙大堂裡心煩意亂的轉悠著。
平時他很少做這樣的正式打扮,他很少出城下縣,新上任時,為了理順和各家鐵場還有鄉紳大戶的關係,知縣要經常去各地巡行,厘清地方關係,約束宗族勢力,等各方關係理順後,縣主的事情其實很少……春秋兩稅,然後就是文教,倉儲,刑名治安諸事,這些事在城中就能理清楚,朱慶餘平時穿著便袍在內衙就很輕鬆的把一天的公務給做完。
清簡刑名,尊師重教,三年一任的知縣隻要把關係理順,考績時就是上評。
相反的話,行政操切,得罪大戶,對過往官員接待不周,名聲不好,考評也就不會好。
這是朱慶餘上任時向任高官的老師告辭,曆任高官要職的老師酒後吐露出真言,朱慶餘也向來奉之若圭臬。
今日的情形卻是叫朱慶餘心煩意亂……他的老師從未遇到過眼前這樣的情形,當然不曾教導過他,朱慶餘這幾年的官場生涯和彆的官員交流的當官經驗裡也沒有這些……大明已經太平太久,就算是邊鎮都很少遇著警訊,邊郡官員也太久沒有經曆北虜大舉入侵的事情,隻有西南才偶不太平,但被放到西南的官員多是三榜進士或舉人,誰能知道他們在西南是怎麼當官的!
這時從外堂走進一個打扮乾練的差人,朱慶餘眼前一亮,上前道:“怎樣了,城外情形怎樣,流賊是不是真要來?”
五六天前就有風聲說有大股流賊要來犯靈丘,朱慶餘沒有得到確切信息前還不能上報請援兵,前天終於有確切的消息,那時知道卻已經有些晚了,流賊已經過了平刑關,而且也不象是要往紫荊關去的樣子,很明顯,這就是奔靈丘來了。
朱慶餘急著下令閉城門,令駐在城中的小隊官兵帶著少量鄉勇弓手駐在城頭守備,這些人加起來不到二百人,城頭上幾百步才輪著一個守兵,也沒有大銃和鳥銃,弓也很少,更沒有條石和擂木,朱慶餘到城頭轉了一圈,感覺隻要流賊架起一些雲梯就能攻進來,他知道守是肯定守不住的,但他守土有責也不敢擅離,否則靈丘一旦真的失陷,他這個地方官守土有責,一定會被重責,輕則再也不能當官,重則入獄甚至被問斬,在派人向大同府方向去緊急求援之後,朱慶餘就隻能等著援兵,至於他出城去主動與流賊交戰,甚至保衛鐵場和民眾,那當然是絕無可能之事,事實上他連放百姓進城也不敢,因為害怕流賊混在百姓之中混進城來,隻是迫於壓力,放進來一些知根底的百姓,放了一天半之後,朱慶餘就下令關閉城門,並且用麻包把城門堵死。再也不放人進來了。
這也是明末州縣城防的現狀,兵丁不足,缺乏器械守備,當然也完全沒有預案,守城是否成功隻能看地方官的能力和大戶的決心,比如登萊之亂時的萊州,孫承宗儘散守財守高陽,成功或失敗都是如此,至於流賊四處流竄,根本缺乏一層層的警訊和預案,地方守備異常的空虛。
“賊已經往城西方向去了。”差役半天才喘勻了氣,向著朱慶餘道:“小人冒死出城往流賊方向近三十裡地,發現小股流賊打著旗號往西邊去,他們燒了曲回寺,然後一路繼續向前,往獨峪嶺方向去了。”
“還好,還好!”
朱慶餘向是溺水的人突然攀住了一根浮木,半截身子浮出了水麵,感覺有垂死時重獲新生的快感,也象是半天喘不上氣,一下子就接過一口氣來。
他道:“看樣子,他們是奔東山那邊的鐵場去了。”
“回大老爺,必然如此!”
“鐵場那邊呢,是不是都早就散了?”
“這真是一件奇事。”差役臉上帶著驚奇的神色向朱慶餘道:“鐵場的那些東主都沒有跑,礦工也沒有跑,他們聚集了一千多人在獨峪嶺上下,附近幾個村子的男丁也被他們聚攏在一起,說是要守著獨峪嶺,不叫流賊直接進礦區。”
“居然還有這等事!”朱慶餘先是有些吃驚,接著猛然對身邊的師爺道:“先生,你說咱們派人去獨峪嶺叫他們來守備縣城,怎樣?”
師爺向來不願違拗東主說話,不過這當口也不是假客氣的時候,當下道:“東翁,我看他們必定不會來的,這些人隻是護著自己的私產,等若結寨自保,並不是為了靈丘整體的安危,所以就算東翁有令,他們也必定不會前來,最多轟然而散,所以還不如叫他們在那邊頂著流賊的好。”
“說的很是,我想偏了。”朱慶餘省悟過來,說道:“頂好他們能把流賊打跑。”
“咳……”師爺咳了一聲又道:“這似乎不大可能,流賊中有邊軍充斥其中,這幾個月一直在流竄,多半是凶悍敢死之徒,東翁你還是要立足自己守備城池的好。”
朱慶餘“唉”了一聲,接著又道:“若本官早知道如此,不如早點動員大戶,多招募鄉兵團練,這樣事到臨頭亦不至如此慌亂。我聽說他們還找了張瀚巡檢司的弓手來援,巡檢雖有信地,卻不妨出境邀擊,不似武將那麼要小心謹慎,若張瀚果真能與團練一起擊敗流賊,本官日後定然要更加倚重他們才是。”
師爺這一次讚道:“東翁說的很是,日後恐怕會經常有眼前的事,凡事早想一步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