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有人在軍營一邊叫道:“發餉了,各人排隊過來領餉!”
軍餉在誓師前就應該發下來,結果管屯都司王紹勳做事很拖遝,這樣的事也拖了好多天才辦,所有人都背地裡罵娘,開拔之前若是不發餉,恐怕會有不少營頭嘩變。
周大牛排在楊義後頭,在他身後是成方和李明禮,各人臉上都露出笑容。
軍營外聞訊來了不少人,周大牛一直往外看,過了一會笑道:“俺家老娘媳婦小小子都來了,還趕了毛驢來。”
楊義道:“就盼這一次不要克扣太狠!”
九邊的營兵關餉,糧食其實不多,當初計算的時候就是算營兵一人,家小是不計在內的,當然營兵中也確實是有相當多的光棍,但當兵久了,其實和軍戶一樣,軍、兵不分,九邊的防禦體係中,有的兵一當就是幾十年,這樣的兵當然就有家小在身邊,月糧當然不夠吃的,其實若是朝廷按月發餉,就算最普通的營兵一個月也有一兩銀子的軍餉可領,按三四錢一石糧的糧價,也是足夠一家老小生活了。
可惜這完全是理論,除了家丁的月餉之外,沒有哪個營兵能按月領餉的。
欠餉是常態,更要命的就是上司的層層克扣。
銀子是黴爛的,隔幾個月發一次餉,結果到手被七扣八扣,還得孝敬直屬上司,領到手的還是發黑的黴爛銀子。
每月的月糧也是用的黴爛的陳糧,裡頭的石子比糧食還多。
周大牛道:“俺們就要上陣殺虜,聽說督師大人這幾個月一直催餉,恐怕這一次得發足了吧?”
各營普遍欠餉已經有三個月,軍心早就浮動,糧食也沒有發足的時候,這一冬各家的日子都並不好過。
倒是光棍漢好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些兵以外來的客兵為主,他們的軍紀也比較差,經常偷雞摸狗,上頭也不怎麼管。
待排到楊義時,軍需官丟給他一堆零散的銀角子,楊義掂在手中,感覺最多有六七錢。
銀角子還是和以前一樣,成色很差,比鬆江銀的價格最少還得去三成。
其中有一塊大的,最少有一錢以上的明顯還是假銀子。
看到楊義的眼神,軍需官道:“怎麼,想鬨事?隊官不想乾了?”
楊義雖是隊官,但不是騎兵也不是家丁,一兩八的月餉輪不著他,可眼前這銀子算來五錢也不到,委實叫人難咽下這口氣去。
不過,氣再難咽也得咽……軍需官身後就是一隊騎兵,人家穿著的是鑲鐵葉的皮甲,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手中的武器也比營兵精良的多。
這些騎兵就是某個將領的家丁,稱的上披堅執銳。
這些家丁的月餉遠超營兵,但實際上這一點月餉也不在他們眼中。
每一個將領養家丁都和養親兒子差不多,遼西的各大將門都有大量的土地,每個家丁都會有自己的田產,甚至有自己的田莊,那些混出來的家丁甚至阡陌成片,擁有幾百上千畝的莊田,自己平時也是著綾羅,穿錦衣,細酒肥羊的吃喝,這些都是將領給他們的,要求的就是平時死忠,戰時效力。
眼前的營兵在這些家丁眼中,其實就是一群送死的炮灰,楊義看過去時,那些家丁眼神均是冰冷,若是誰敢鬨事,恐怕不待軍法,就得先過家丁這一關。
這口氣,隻得咽下。
楊義取了銀子,轉頭就走,接下來就是關月糧,一鬥糧,半鬥黴的,去掉沙礫石子,所剩無已了。
那邊周大牛鬨將起來,一個家丁策馬出來,鞭子舞起來向周大牛抽下去。
一通鞭子打下來,打的這個遼東青年一臉的血,後來還是楊義幾人將周大牛架著,陪著笑一路送到營門外頭。
周家的家人過來把人扶著,周妻和老娘兒子一家三口都哭的不成模樣,周大牛兩眼中還帶著迷茫,成方埋怨他道:“你和這些人鬥什麼氣,沒打死你真算好命,看把大娘嚇的成這樣。”
“當兵賣命沒說的,”周大牛抹了把臉,看看身邊哭成一團的老母和妻兒,兩眼滿是恨意的道:“替這些狗官賣命,老子不乾。”
“廢話少說。”楊義和李明禮架著他,一路趕緊走了。
這話若是要叫上官和家丁們聽到了,這種要緊關頭,定個“擾亂軍心”,插箭遊營都是輕的,很可能被斬首示眾!
楊義眼中也滿是怒火,周大牛領的銀錢也很少,糧也關的少,眼看出征在即,他的老母和妻兒就在身邊,那安家銀子也不多,一出征很可能有性命之憂,這般克扣軍兵糧餉,除了少數家丁外,就算人都知道戰場上不出力就可能戰死,但這身上的裝備和眼下的情形,誰會真的給朝廷和那些狗官將領們賣命?
他心中也是迷茫,清河堡,撫順關,建奴十分可惡,殺虜是應當的,但大明朝廷和官員將領是這個鳥樣,自己從軍殺虜,看來這事還是做錯了。不如留在廣寧打行,好歹有一碗安穩茶飯。
……
“督師奏請延緩出師日期到二十五日,奏章早就拜發,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不知道有回信沒有?”
暖融融的花廳之中,坐著濟濟一堂的高等武將,做東的是南路軍主帥李如柏,前來赴宴的幾乎是留在沈陽城的所有遊擊以上的武將。
因為人數太多,隻有八個總兵坐在一桌,正好兩人一麵,其餘的將領坐彆的桌上,整個花廳裡開了十幾桌,好在李如柏借的這房子是個老鄉紳的退居之所,平時這老鄉紳愛熱鬨,經常召集宴會來宴客,所以花廳修的很大,坐了這麼一屋子人,倒是還坐的下。
各人都穿著便服,都是色澤各異的綢緞絲綢料子,屋子裡有地龍,四周還有白銅製成的銅管,裡頭也有熱氣,房子裡很暖和,大家把穿著的外袍都解開了,有一些武官是從軍營裡臨時趕來,穿著山文甲或是鎖甲,裡頭都穿著大紅色繡蟒的曳撒,頭上是垂著紅纓的八瓣兒盔,身上還是有一頭一臉的積雪,進了房就趕緊卸下甲來,一邊卸甲一邊告罪,各人都是歡笑著飲酒,臉上滿是快活的神情,各人都用大杯喝酒,下酒菜也是用的大塊的肉和大碗的魚,沒有什麼精奇珍巧的東西,就是以量大取勝。
李如柏滿臉經光,不停的在各個酒桌間穿梭,這時聽到有個遊擊提起用兵之事,李如柏按了下手,笑道:“今天老夫請客,隻說風月,說些高興的事,不談軍國大事,免得大家夥壞了酒興!”
杜鬆在一旁冷然道:“咱們就吃的這碗飯,有什麼酒興可敗?”
賀世賢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是在酒席上,倒也不擔心失禮,提著酒壺就過來,對杜鬆道:“杜總兵,末將敬你一杯,敢不敢喝?”
杜鬆臉上刀疤一跳一跳的,深深看了賀世賢一眼,賀世賢古銅色的臉上也滿是獰惡之氣,各人都看出這邊的情形不對,一時都停了話語,定定的看向這邊。
劉鋌看的隻是搖頭,他也是花甲老將,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時也見了明軍內部的將領各懷心思,但當時是薊鎮遼鎮宣大的將領抱團欺負南軍,搶南軍的軍功,楊鎬等人又支持北軍,劉鋌就是在當時把楊鎬給得罪了,他的川軍,還有浙兵,明明是在朝、鮮戰場上打的最好,戰力鬥最高,軍紀也佳,當年的浙兵是戚繼光一手調教出來的精銳,將領也是戚帥的門生,登平壤城時也是南軍將領先登,結果北軍先有李如鬆,後有麻貴,把南軍給壓的死死的,打那之後,劉鋌就不想和北軍打交道,結果不料今日老邁之身再度北上,居然就先看到北軍內哄……隻能說現在的大明將領,真的是一窩不如一窩。
“老子什麼都不怕,還怕喝酒?”杜鬆惡狠狠的應了一聲,拿起自己的酒碗,斟滿一杯,賀世賢也是有樣學樣,兩人鬥雞一般的盯著對方,同時舉起碗來。
一大海碗的燒酒下肚,兩人的眼睛都變的血紅,這兩人不愧是現在軍中最出名的勇將,喝起酒來也自有一股氣勢,隻是烈酒下肚,身上都是殺氣彌漫,顯然是一言不和,兩人便會大架出手。
各人看的都是發征,若是在這出征之前的日子裡,總兵和副將打起來,必然得奏聞朝廷,那可就真的成了一大醜聞。
李如柏急急上前,將賀世賢擋在身後,看著杜鬆,一臉誠摯的道:“某也是大將,不過最服杜總兵的武勇,對北虜凡數百戰無一敗,北虜稱太師而不敢名,想來先父當年也有所不及。”
杜鬆雖然是個暴脾氣的武夫,還是有一點底線的,當下就搖頭道:“寧遠伯當年斬首數萬級,我可萬萬趕不上。”
“此番進兵,”李如柏又道:“本將萬不敢與杜總兵爭功,我清河一路兵馬,隻會為杜總兵臂助!”
杜鬆聞言感覺狐疑,看向李如柏時,對方又斬釘截鐵的道:“本將所言句句是實,當著眾人之麵,斷無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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