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曹操出去,辛毗、辛毗兄弟回到堂中,各自再又落座。
辛毗說道:“阿兄,留曹公在鄴縣,以借機而使高乾取得西河,這不但是大將軍的意思,而且也是公則之意,卻為何阿兄答應了曹公為他去說服大將軍?此事若被公則得知,恐怕他會甚為不快啊。”
在辛評、辛毗等這些潁川士人中,郭圖儼然是他們中的為首者,而且郭圖與辛評、辛毗兄弟都是陽翟人,乃是認識多少年的朋友了,交情也很好,因此就不算袁紹會不會同意留曹操在鄴縣,至少郭圖聞知後肯定會不高興的態度,辛毗就很重視。
辛評說道:“曹公所言甚是,車騎今迎朝廷在許,已有大義在手,而下又滅袁公路,假以時日,荊、揚二州必為其所得,大將軍若欲抗衡之,就必須儘快地拿下幽、並不可。當此之際,我等需當齊心協力,高乾是沒有能力在最短時間內收並全州為大將軍所用的,則現之上策就唯有放曹公回太原。……為了大局起見,就算公則或會不快,也顧不得了。”
辛毗低下頭來想了一想,抬起臉來,感歎地說道:“阿兄,潁陰荀氏雖亦我郡右姓,然車騎當年在其族中,隻是旁支小宗,並少無名聲,其起家之時不過是一繁陽亭長,那個時候,哪裡能料到到他會有今日?……阿兄隻怕也沒有想到吧?”
荀氏人丁可稱興旺,彆的不說,單隻荀彧他們這一支大宗,荀淑便有八個兒子,八個兒子又各有兒子,再加上荀淑兄弟們、從兄弟等等們的子嗣,五服之內,何止百口之多。荀貞早年在與同代的荀悅、荀彧等中間,隻能算不起眼的一個,甚至為求前途,而主動去做了繁陽亭長這等鬥食小吏,——那個時候的辛評、辛毗兄弟,眼中又如何會有荀貞?
即使荀貞後來因在繁陽亭長任上乾得不錯,一路升到了郡督郵,然後又在黃巾生亂的時候,荀貞首在潁川起了義兵,抵抗黃巾,一個是因為辛璦,一個也是為了士人階層的共同利益,辛評、辛毗曾把他們家的些門客、徒附在那個時候給了荀貞,助其聲勢,——他們雙方的關係也是因此而才漸漸密切了起來,可又就算那時,辛評、辛毗也是完全沒有想到荀貞會有今日的。要知,荀貞當年隻是中人之姿,並不出色。
說實話,辛評、辛毗兄弟兩人現下已經是有些小小的後悔,當初未有能選擇荀貞依附,而和郭圖等一起選擇了袁紹。他兩個和郭圖不同,郭圖在郡府為上計吏時,就和荀貞不對付,非常看不起荀貞,但辛評、辛毗兄弟卻是和荀貞無仇無怨,而且對抗黃巾時,他倆還幫過荀貞,又辛璦為荀貞最親信的將領之一,那麼如果他兩個當初投附的荀貞,而非袁紹的話,料之眼下於朝中為顯官的又怎會沒有他兩人?他兄弟二人定與荀彧、戲誌才等一樣,也是已成朝中新貴,手握重權,這不僅對他兩人本身的仕途大有幫助,對他倆宗族的利益也會相助甚大。
隻是現在說後悔已然晚了。
兄弟二人慨歎了一陣,辛毗說道:“阿兄,雖是你答應了曹公,然而今日堂上時,你我親眼所見,卻大將軍留曹公在鄴的意思好像甚堅,那麼要想說服大將軍改變主意,放曹公還太原,恐不易也,未知阿兄可已有說辭?”
辛評想了一會兒,撚須說道:“於今無有它策,還是隻有從質子上入手。”
卻是說了,曹操早前向袁紹提出去並州時,因擔心袁紹不同意,——袁紹那時也確實不同意,曹操不是已經把他的長子曹昂留質在鄴了?辛評為何又提出了“質子”之法?
這是因為,袁紹與曹操畢竟是少小相識,兩人間是很有交情在的,故而曹操在到了太原以後,他給袁紹去了一封書,以其妻想念曹昂、乃至患病為由,請求袁紹能把曹昂還給他,袁紹麵子上抹不開,同時正值他用人之際,亦不願沮授、審配等以為他“善忌”,於是最終雖不情願,但還是允了曹操的此請,把曹昂給曹操送去了太原。也就是說,曹操之前提出的“質子”現在其實已然作廢。也正因此,袁紹才對曹操不能放心,千方百計地想要把西河弄給高乾。
辛毗說道:“質子之法固可,但是阿兄,上次曹公已經用過這個辦法了啊,並且最要緊的是,曹公上次質子在鄴的時候,其長子曹昂質鄴還未太久,就因曹公妻的想念,而大將軍把曹昂還與了曹公,……這一次仍用質子之法的話,大將軍會肯再信麼?”
辛評說道:“這一次,首先保證曹公不會再索其子,其次,不僅讓曹昂留下,並使曹公把他其餘的諸子,曹丕、曹植等也都留在鄴縣,如此,大將軍也許就會肯了。”
辛毗依然存疑,說道:“諸子儘質於鄴?阿兄,如果這麼做,倒的確是有可能說服大將軍改變主意,肯放曹公還太原了,可問題是,曹公他會願意麼?”
曹操四十來歲的人了,再生,可能也生不出兒子了,這種情況下,若是叫他把他的諸子儘皆留在鄴縣,他會不會願意,確然是個問題。
辛評卻很篤定,說道:“你尚不知曹公麼?曹公懷遠誌而梟雄之性,他與大將軍不同,隻要能讓他返回太原,我想即使讓他將諸子儘皆留在鄴縣,他縱有不舍,卻也是會願意的。”
“與大將軍不同”雲雲,這個“不同”,辛評說的是“兒女情長”上的不同。袁紹兒女情長,特彆對他的小兒子袁尚,那簡直是愛如珍寶,可對於曹操這樣的梟雄人物就不一樣了,如前漢高祖劉邦,兒子雖然也愛,但為了事業,卻完全是可以拿來作為質子、甚至放棄的。
便於次日,辛評、辛毗兄弟求見袁紹。
見到袁紹後,辛評即把他兄弟兩個議定的說辭,向袁紹道出。
一則是需儘快把並州收為袁紹所用,二者是可以叫曹操把他的兒子們全部質鄴,最終果然是說服了袁紹,袁紹猶豫了好久之後,默認同意了辛評的“以曹操諸子”換曹操還太原的建議。
得了袁紹的允許,辛評、辛毗兄弟又去找曹操,把這個交換的辦法與曹操說了一遍。
曹操儘管不願,然而沒有辦法,又如辛評所料,末了也同意了此法。
這次來鄴縣,隻有曹昂跟著曹操來了,他餘下的諸子都年紀不大,俱在太原,曹操便即刻遣史渙帶人往去太原,接其諸子來鄴縣。為了避免袁紹會在這期間又改變主意,曹操專門交代史渙,令他務必要加快行速,來往路上不可拖延耽擱,須得晝夜疾馳。
小半月後,曹丕等子至鄴,曹操遂將他們全都“托付”給了袁紹,向袁紹辭彆,自還太原。
辭彆之際,曹操從表麵上看來,似是對袁紹毫無芥蒂,反而情深意切地與袁紹說道:“本初,我還是那句話,現下要想抗衡貞之,咱們非得儘快的把冀州、幽州、並州連成一塊兒才成!我回到太原後,並州這邊,你儘可放心,我必會竭儘全力,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整個並州收為你用,同時,我會聯係韓遂、馬騰等關中各軍,爭取與他們結成同盟;而至於幽州這邊,部隊、物資的調集基本已經完成,想來很快你就能展開對公孫瓚的最後之總攻了,有淳於瓊為將,監軍、公則等為你輔佐,公孫瓚定然可破,幽州必然可得,我在太原等你的好消息!”
在曹操等曹丕等到鄴縣的這小半個月時間裡,袁紹沒有閒著,放棄了南下攻洛陽的計劃以後,他全力以赴,繼續調兵、調民夫、調輜重北上易縣周邊,同時命令淳於瓊把公孫瓚在易縣附近的據點悉數拔除,如曹操所說,總攻公孫瓚的此戰,現已萬事俱備,很快就能展開進攻了。
辭彆袁紹出來,曹操又去找張邈,向張邈告彆。
張邈、張超兄弟被袁紹搞到鄴縣後,袁紹雖然對他兩人日常的生活上照顧的很周到,給他兩人的待遇很不錯,但卻很少見他倆。沮授、郭圖等知道袁紹早在討董時,就曾想殺張邈,因此也更不會來拜訪張邈兄弟。張邈、張超兩人現在差不多是整天都待在家裡,往往十天半月不出一次門,儘管袁紹不是囚禁他倆,實際上則形同囚禁。
兄弟兩人皆是神色憔悴,尤其張邈,他五十多歲了,已是個老人,沉重的精神壓力下,頭發成把地掉,原本花白的須發也漸漸黑發越來越少,快成皓白了。
曹操這次來鄴,剛到鄴縣時,與張邈見上了那一麵,算起來,離那次見麵才隻過了不到一個月,而今日堂上一見,卻是吃驚地發現張邈又蒼老了不少,——發髻都快紮不住了。
見禮罷了,扶著顫巍巍的張邈坐到席上,曹操安慰他,說道:“張公!我上次來時,不是已經勸過你了麼?既來之,則安之!以往的那些事,你就不要再想了。每天吃好飯,睡好覺,適當的活動下,可千萬得把你的身子骨照料好啊!”
“孟德!我現下是茶不思、飯不想,夜夜難眠。活動下?就這麼個院子,我去哪裡活動?每日既無訪客,偶有出門之時,後邊還又跟著袁本初的兵士,個個虎視眈眈。孟德!這種日子,你沒過過,你不知其中之苦也!”張邈苦笑著說道。
曹操笑道:“張公,你什麼風浪沒見過?比起昔年黨錮時的危險,這些算什麼?若是嫌在鄴縣太悶,張公,等我回到太原,我會選擇何時的時機給本初去書,請本初把公送到太原,我帶著公便在我太原遊山玩水,散散心!”
張邈嘿然,過了會兒,說道:“本初若會答應,就不是他袁本初了!”頓了下,又道,“孟德,這過往之事,我是早就不想了,如今回想前事,恍如一夢矣,你知我現唯一懊惱的是什麼麼?”
曹操問道:“是什麼?”
張邈慨歎說道:“我現下唯一懊惱的是,當年討董之時,我與各部諸侯,無不擁兵過萬,合十餘萬眾,而卻整日在酸棗置酒高會而已,未有與你同討董賊!若是那時,我聽了你的勸言,督促各路兵馬皆出精卒,從你一起去打董賊,則董賊說不定就會為我等所敗。洛陽又怎會被董賊燒毀,天子有怎會被董賊脅至長安?我又怎會有今日!孟德,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當年討董,袁紹的盟主,張邈憑其德望,等同是副盟主,加上袁術所部,三路大軍,分駐河內、酸棗、南陽,如果那時他們齊心合力,三路共進,沒有三十萬,也有二十多萬的兵馬,配合荀貞、孫策、曹操這三個能打的,董卓雖強、涼州兵的將士雖驍悍,但的確也是有擊敗董卓的可能的,卻隻是各路諸侯都是各存私心,壓根沒有一個真的想討伐董卓,——包括張邈,他那會兒又何嘗不是這樣?也是想的更多的是他的個人得失、個人利益,而不是儘忠漢室,勤王討賊。以致如今,十餘路諸侯泰半皆已身死,張邈也落個眼下形同囚犯的處境。
曹操聽了張邈這話,不禁心中感歎,想道:“所謂名士,多浮華謀私而已,要論對漢室之赤心,本初、張公諸士,何能及我!當時若張公等肯儘出兵,助我討董,亦哪裡會有而今?”
這樣想著,看到張邈此時蒼老、愁苦的樣子,曹操卻也不忍心再就此責怪他,遂便撫須笑道:“張公,你說悔之晚矣,我並不讚同。”
張邈說道:“孟德,此話怎講?”
曹操說道:“古人雲,亡羊補牢,猶為晚也。今我等處境雖稍不利,可天下的局麵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且等我等儘據冀、並、幽三州之後,舉此海內之西北,以迎貞之之東南,貞之雖有朝廷在手,而我軍居高臨下,卻有地勢之利,並東南之兵不如我強,勝負猶難言也。”
海內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居高臨下”四字用在此處,一點沒錯。
這些都是袁紹、曹操的事兒了,就算能夠實現,和張邈又有什麼關係?
曹操從張邈的臉上看出了他的想法,接著笑與張邈說道:“張公,公德高望重,為海內群士敬仰,而且公在朝中多故舊也,朝中諸多的公卿重臣,皆公之舊友,公現今帳下雖無兵馬,然以我看來,公之德望卻是足勝過千軍萬馬!我料之,待至我等與車騎對峙於大河兩岸之際,為爭士心、朝意,本初那時候,對公必然會多加依仗,而公今日所處之境,自也就風吹雲散。張公!不要再愁悶了,你聽我的,你你大展手腳的日子在後頭呢!”
張邈歎了口氣,說道:“孟德,我現在是不僅不想過往,對將來,我也是根本不再去想了。”
受些挫折,算得什麼?曹操不能理解張邈為何會這等的垂頭喪氣。
見張邈態度這般,曹操也就不再這方麵多說,換了個話題,提出了個他兩人都認識的人,笑道道:“張公,你可知道,陳宮現在哪裡麼?”
“公台?不知。”
張邈因極少會見賓客之故,消息而下是相當閉塞,故連陳宮已去揚州這個消息都未聽聞。
……
曹操向張邈提起陳宮之時,同一時間的揚州丹陽郡,陳宮也正在向劉繇說曹操,或準確說,是說袁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