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聲和歡呼聲都是越來越近,很快接近了昌文侯府。
當騎馬的徐子先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時候,沸騰的聲響達到了頂點。
好幾萬人擁擠在昌文侯府附近,他們的歡呼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成親的是一位出生在福州的親王,亦不是見證徐子先的飛黃騰達和人生得意之事,而是他們自發的感激,這種感激之情是用眼下的情緒來見證和表達,福州有眼前的這位強者,足可保障眾人繼續過眼下這種太平無事的生活,而他們,隻有用陣陣歡呼聲來表達這種情緒和信任的情感了。
身著紅袍的楊世偉,鄭裡奇,包括也應邀赴宴的林鬥耀等人俱是從府門處迎接出來,每人均是笑容可掬。
他們在昌文侯府赴宴,等會兒還會去中山王府,福州城中的這一樁大喜事,可是要將這些達官貴人們給忙壞了。
就算是蕭讚等趙王一係的官員,該給的麵子還是得給,他們也是聚集在昌文侯府,這幢府邸之內,光是身著圓領紅袍,腰懸銀魚袋的四品以上的大員就有十多位之多。
至於隻著紅袍,未有銀魚的廂軍四品武職官,那就更多了,簡直是數都數不過來。
大門之處,陳篤敬,陳篤光,陳篤禮,陳篤中等人亦是穿著官袍,雖然這些人在結親之後都是徐子先的長輩,但國禮亦不可廢,親王是僅次於正一品宰相的存在,馬背上的徐子先戴展腳襆頭,著圓領紫袍,腰係玉帶,懸金魚袋,這是國朝一品大臣特有的裝束。
相比宰執,隻是少了頭頂的清涼傘,但元隨人數,按國法規定亦是百人。
陳篤光等人臉上的喜色簡直抑製不住,甚至陳篤光不停的哈哈大笑,意態甚豪。
這樁婚事,真的是把昌文侯府的聲勢往上推了好幾截,此前的昌文侯府在文官群體裡有深厚的脈落,在福建路是最頂級的文官世家,但也不可能有眼前的這般風光。
大隊的騎兵已經至宗室街布防休整,但昌文侯府這邊也是收到風聲,很多人用好奇的眼神看著徐子先身後……當然沒有看到大隊的玄甲鐵騎。
騎兵入城,是為了震懾一些有不軌心思的小人,同時鄣顯中山王府的武力。
不過帶幾百玄甲騎去迎親,這是要迎接還是搶親,徐子先當然不會如此不恭。
不過張虎臣等武官還是相隨而至,雖然隻有五六十騎,但威勢一點不小,很多昌文侯府的人和賓客們都是看到了張虎臣等人。
林鬥耀臉上笑容不變,但眼神中有明顯的黯然神采。
雖然韓鐘有明確的指示,此後林鬥耀對徐子先隻有配合,不能再加以掣肘。若徐子先有控製整個福建的能力,則林鬥耀隻能甘為下屬。
對這種決斷,林鬥耀可以執行,但內心也不乏自己的堅持。
他亦掌握著兩個軍的禁軍,還有大量的廂軍支持,此次海盜來襲,林鬥耀承認自己膽怯畏戰,但首先還是因為趙王的掣肘,林鬥耀無法獨自對抗數萬人的海盜。
到此時此刻,看到這區區幾十騎的騎兵時,又知道剩餘的騎兵就在街巷席地而坐時,林鬥耀已經明白,自己相較徐子先委實差的太遠。
眼前這幾十騎,策騎束甲,黑色的戰甲與披著皮甲的坐騎仿佛融為一個整體。騎士在馬背上象是融入了四周的暗影之中,隻有戰馬偶然的抬一下前蹄,再猛然踏在地上,濺出一溜火花,或是不耐煩的打個噴鼻,這才叫人感覺到這些騎兵的存在。
由於承擔了護衛責任,張虎臣等人隻是默然手持長矟,或解下長弓,拱衛在徐子先身邊四周,很多人感覺敬畏的同時,這些騎士們隻是在默默的儘責而已。
相比較旁人有些功利的欣喜和快樂,陳篤敬則從容的多,看向徐子先的眼神中多了一些親切和溫情。
徐子先在十年前還隻是個半大的少年,當時在岐州時,陳篤敬與徐應賓相交莫逆,由於都是侯爵身份,官職也大體相當,雖然南安侯府的底蘊遠不及昌文侯府,看起來仍然是門當戶對,所以半醒半醉之時,陳篤敬和徐應賓半開玩笑的確定了婚事。
對他們這種身份的人來說,有足夠的利益,假的也是真的。
同樣反過來說,有足夠的利益,真的也能是假的。
下馬之後的徐子先大步向前,其身軀高大,健壯有力,肩膀寬闊,腰部稍細,這是標準的武夫的體形,充滿著健康青年男子的健壯之美。
這個外形,陳篤敬當然滿意之至。
這樣的神情舉止,已經叫人忽略了中山王是一個剛結婚的二十出頭的青年,仿佛是一位久握大權的上位者。
就是一臉的虯髯,太過密集,把二十來歲的青年弄成了三十歲中年人的感覺,當然,細看之下,也不是太違和,畢竟徐子先掌握著的已經是一個龐大的勢力,蓄須之後,增添了幾分威嚴莊重,也是好事。
而且,細看之下,還是看的出來很是年輕,並且由於氣質出眾,把原本長相普通的臉龐也襯托的相當不錯了。
陳篤敬點頭微笑……和丈母娘一樣,老丈人隻要接受了女婿,當然也是越看越歡喜。
此時林鬥耀等人已經迎了上去,眾人搶先拱手,在其後的禁軍將領,廂軍將領,普通的文官們,三四十位紅袍大員才夠資格搶上前去迎接,那些穿藍袍和綠色的官員足有過百人,加上一些豪商,士紳,數百人都是圍攏在外圍。
“下官見過大王。”林鬥耀禮數十足的躬身行禮,從禮儀上挑不出半點毛病。
“下官見過殿下。”
“見過殿下。”
楊世偉,鄭裡奇,鄭裕民,蕭讚,製置使張舒瀚等人,亦是一同上前行禮。
這些福建路最頂尖的大佬,手中掌握著福建路的千萬百姓的生死存亡的大計,此時此刻,卻是如風中之柳,向著徐子先飄動拜舞。
“林大人少禮。”徐子先微笑著向林鬥耀還禮,同時也是向楊世偉和鄭裡奇等人致意。
至於蕭讚,鄭裕民等人,徐子先的態度略微冷淡。
這些人既不好拉攏,也不必去拉攏。
楊世偉道:“今日見騎軍入城,我心中反覺安慰,福建路有中山王,我等肩膀上的擔子是輕快的多了。”
“見過大府。”徐子先笑了笑,行禮時麵容誠摯,他對這樣一心為民的官員,亦是在內心充滿尊重,雖然楊世偉的官職不及林鬥耀,但很明顯,徐子先對楊世偉是更加的尊重一些。
“中山王不必再和咱們耽擱。”黑瘦的鄭裡奇笑著道:“誤了吉時可不得了,小心昌文侯拿咱們發作。”
眾人均是笑起來,徐子先卻是沒笑,此時此刻,他確實有些緊張。
步入大門,儀門,就是張燈結彩的大堂。
更多的人湧出來,幾乎每一處角落,每個廊簷角落都站滿了人。
儀式已經開始,主婚者是林鬥耀,本地的官員也就他有這個資格。
隨著一陣騷動,穿著大紅吉服的陳文珺亦是在丫鬟和仆婦們的環繞下走了出來,站立在徐子先的身側。
接著林鬥耀身側的一位端明殿學士走過來,替天子頒詔,冊封陳文珺的金冊早就準備好,按照規定站於上首宣讀,讀詔之後,親王並王妃下拜,接受冊文,至此算是完成了官方的禮儀。
此後徐子先要帶著王妃寫好謝表,由詔使帶回,這一套流程已經有二百多年,大家都相當的熟練了。
接下來一對新人持爵,在林鬥耀主持下,向陳篤敬和昌文侯夫人獻茶,敬酒,躬身為禮。
待徐子先三拜之後,陳篤敬對他小聲道:“我就不說叫明達好生對妻室的話了,你自家心中有數。倒是想說一句,此後你夫妻和睦,最欣慰的不是老夫,反是我那故友,你可記得了?”
徐子先內心感動,其實每個父母對兒女的心思都是一樣的,陳篤敬不說自己,提起父親,當然是說當年定親之事。若徐應賓地下有靈,當然是感覺萬分欣慰,而徐子先此後一念及此,對陳文珺也會多幾分寵愛和包容。
“嶽父大人放心。”徐子先亦是低聲道:“此後我不得再納妾,當一心一意對文珺,此誌已絕,不會更易。”
“也不需要如此……”陳篤敬臉上露出感動之色,不過還是頗為懷疑。
徐子先卻是看到身邊的陳文珺在微微顫抖著……他的話,明顯感動了陳文珺,令得這個少女大為激動。
徐子先輕輕拍了拍陳文珺的手,感覺少女的手在顫抖著,他忍不住輕聲道:“我說的是真的,此後就是如此。”
陳文珺沒有出聲,隻是微微的搖頭。
此時眾人簇擁著新人夫妻向外行走,親迎的禮儀簡單樸實,但不失莊重,不似民間那樣過份的喧鬨,畢竟在場之人,哪怕是商人亦是讀過幾本書的存在,不然也進不得昌文侯府。
到了此時此刻,算是大功告成,各人都拱手致禮,說一些恭喜的話語。
徐子文一直死死盯著徐子先,甚至超過了對陳文珺的注視。
他的眼中有瘋狂,也有怨恨,有無奈,不甘,嫉妒等若乾種色彩,變幻之時,連不相關的人也看的出來這位趙王府的貴公子神態有異。
陳正誌等人當然也是察覺了,在徐子文下意識的起身之時,陳正誌起身攔住徐子文,淡淡的道:“章達兄,有什麼話,等中山王和舍妹離開之後再說。”
徐子文乾笑一聲,這時才發覺自己嗓子都已經啞的不成模樣,那是過於關注導致的,徐子文自己內心一陣酸楚,他道:“陳大兄放心,在下奉父親前來,當然不會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就是為這一場婚事寫了一首詩,想敬獻給中山王夫婦。”
“不必了。”陳正誌知道徐子文的想法,也瞟了一眼徐子文手中的詩文,無非是淒慘輾轉,說不儘相思之意,在婚禮上做這樣的詩文,簡直腦子有毛病。
他很不客氣的打斷徐子文,說道:“我知道章達你自忖文采,不過,你隨我來。”
陳正誌說完,將懵懂著的徐子文拉出大廳,直趨儀門,大門,到了大門外,諸多百姓還是在燈火下意致勃勃的等著瞧熱鬨,陳正誌指一指大門之外,對徐子文道:“你自家看看,那些房頂上的甲士,那些束重甲的玄甲精騎,還有中山王府附近的數百騎兵和將士,還有那些官吏,你看到沒有?圓領短袍,袖口束起的那些官吏,辦事精乾,效率極高,家父對他們都讚不絕口。我告訴你,明達不僅是帶出幾千精兵強將,還有自家的全套的體係,家父告訴我們,以明達的東藩官吏的效率和精乾,還有他們培養人才的辦法,兩三年內,把全福建路的官員都換舊,明達一樣能統治的得心應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你們趙王府,林帥臣,還有我們熟知的一切,其實都毫無意義!”
徐子文神情呆滯,嘴巴微張,半響回不過神來。
眼前的一切,確是如陳正誌所說,徐子先不僅是一方勢力之主,並且開創出了相當獨特和奇妙的東西,眼前的這些官吏,束甲侍衛,玄甲鐵騎,都是大魏沒有的東西,徐子先不僅開創了出來,而且自成體係。
可想而知,隻要給這人更大的舞台,徐子先會做出多少事情,能做出多大的成就。
陳正誌看向徐子文的眼神中有了一些憐憫……一個曾經眼高於頂的所有的一切,在此時此刻都被擊的粉碎。
徐子文臉上顯露痛苦之色,掙紮了一小會後,他嘶啞著嗓子對陳正誌道:“陳大兄,我知道經世致用的本事,還有戰場廝殺,我都不是徐子先的對手。不過,他掌握了這些又能如何,說到底,掌握福建路的不可能是他,隻能是趙王府!”
徐子文說罷也不等陳正誌反應,轉身便走,很快消失在人潮之中,跟隨他的趙王府伴當也是趕緊追上,今天這場麵,這位公子哥的表現已經是夠丟臉了。
陳正誌輕輕籲了口氣,事情總算解決了,沒有鬨出不可開交的丟臉局麵。至於徐子文說的話,他隻是輕輕一聳肩膀,當成是這個貴公子在失敗之後為了扳回顏麵而做的狂言妄語。
現在的這個局麵,趙王都沒有辦法,何況一個徐子文?
比螳臂當車還可笑!
……
陳府準備的嫁妝隊伍也上路了,相對中山王府的禮物隊伍,陳府的隊伍要精簡了許多。
不過陳篤敬替女兒在東藩放的幾十萬貫錢也早就流傳開來,倒是沒有人議論昌文侯府的嫁妝太少。
就算少,也最少值得十幾萬貫,還有很多是明顯後加上禮單的內容,應該是昌文侯府看到徐子先的禮單和禮物隊伍後,臨時加上去的內容。
“妹妹此去享福了。”陳家大姐眼中不乏羨慕,陳文珺到中山王府之後不需要服侍翁姑,直接當家做女主人。
“早些生個嫡子。”陳家二姐則道:“這般你地位方能穩固。”
陳文珺微微點頭,上車之後款款坐定,心中卻未有絲毫漣漪。她透過車窗,看到徐子先神態輕鬆,身手矯健的翻身上馬,臉上突然一紅,一種甜蜜之感湧上心頭。
從今天開始,這個男子便是自己的夫君,此後當禍福與共,榮辱相依。
……
楊釋之,林定一,還有諸多的福州城中的官員,武將,商人,當然也包括大批的宗室,在酒宴之後出門時,才發覺街道兩邊盤腿坐著很多軍人。
戰馬被束在一旁,已經喂過精料,地麵上有一些豆料和雞蛋殼之類的殘渣。
軍人們腿邊放著水囊,有乾糧渣之類的殘餘,他們應該是用清水就著乾糧吃了一餐。
王府並沒有替幾百號人準備吃食,所有的軍人都是一樣的待遇,包括一些穿著都頭級彆武袍的武官,亦是一樣的對待。
眾人神色凝重,福州府推官林瑞德由衷道:“在下從在泉州束發讀書,北上考試,在京師為官,南下福州為官,仕途十餘年,至今未見哪一支軍隊能如此被軍令約束。”
時近半夜,福州這樣的地方晚上的露水很多,將士們的玄甲上都被露水浸染,很多人的衣袍也是看起來半濕了。
但所有人都坐的相當端正整齊,甚至他們連在街頭坐著的坐姿都是一模一樣,而且相當的整齊劃一。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隨意走動,所有騎士擺出一樣的坐姿,端坐於地,猶如一尊尊泥雕木作。
儘管明白這一次騎兵入城就是中山王府在宣示武力,眾人仍然忍不住驚奇,讚歎,感慨,敬佩,各種情緒不一而足。
一支軍隊,裝備和武器都不足令眼前這些人迸發出如此的情緒,就以楊釋之的家族來說,其家族的財力,買幾百匹良馬,配幾百個能騎馬的壯漢,打造更精良的兵器和鎧甲都不成問題。但能把騎兵訓練到眼前的這般地步,如此的令行禁止,令將士們席地而臥,這樣的事情,楊釋之感覺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辦不到的。
林定一亦是有相同的感覺,一旁的陳篤竹,魏九真等人,也是有類似的想法。
陳篤竹很沉穩的總結道:“福州有中山王府坐鎮,實乃我等之福。”
“竹老說的是。”
“此言甚是。”
四周傳來一陣附合聲,有人更道:“我等當吩咐下人,明早及時多購買一些早點,肉粽,包子,扁食,湯餅之類,犒勞這些騎營將士。”
“讚同。”
“在下附議。”
一陣嗡嗡聲中,諸多的商人和官員逐漸上馬或坐車離去。
他們並沒有發現,騎營的指揮張虎臣也沒有睡到房舍之中,儘管王府內替他準備了房舍。張虎臣不願和兄弟袍澤們分開,他亦是坐在隊伍之中,解下披風之後,略鬆鎧甲,手按橫刀,就是席地休息。
將士們從東藩上船,上岸後就列隊趕路,然後進入福州,每個人都疲憊萬分。但他們入睡之前,親眼看到張虎臣進入隊伍之中,這些騎兵也並未感覺意外。
這就是東藩行伍的傳統,將領擁有權力,也有很多好處,但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之時,沒有哪一個將領會自己獨自跑去享受,將兄弟袍澤拋開一邊。
這是一種約定成俗的習慣,也算是不成文的軍紀。
這當然是徐子先帶頭的結果,從南安鎮到東藩,徐子先向來就是如此!
張虎臣,高時來,還有所有的騎營將士都可以確定,如果今晚不是新婚之夜,哪怕貴為親王,隻有有大量的部下在外露宿,大王也會親自前來,與所有將士一起在街頭盤腿休息。
四周全是鼾聲,從東藩一路趕來,騎兵們都困倦疲憊了。
也有一些沒睡的在低聲談笑,說的話題千奇百怪,當然有不少人在議論剛迎入門的王妃。
張虎臣沒有擺出凝神細聽的狀態,當初的君侯和現在的殿下都很寬宏大度,將士們也不可能如議論同袍或外人那樣語涉不恭,不過身為心腹大將,張虎臣不打算聽這些不著邊的話,以防自己不小心吐露出來。
更多的人討論的還是下一步的任務,騎營先至隻是先聲,底下樞機房是打算再調一到兩個軍到南安鎮。
從去年的離開到今年的返回,時間很短,所有人都沒有料想到會以這麼快的速度,還有這種方式返回。
每個人都躊躇滿誌,感覺信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