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劉家果然來了許多人,門前車馬喧囂。
劉輝文的兒子叫劉歉意,劉歉意親自領著幾個弟弟在門口迎客。
來的人果然不少。
正如方繼藩所說的那樣,許多人現在正是有氣沒處出。
這一次,不少的士紳直接破產,就算幸存下來的,也是傷筋動骨。
他們多是讀書人,功名又沒了,心裡懷著滿腔的憎恨。
這是把人往死裡逼啊,既然不讓大家好過了,索性借著這一次三司會審,鬨出一點動靜,好讓陛下知道,咱們不是好惹的。
當然……
他們這般做,某種程度而言……也是這廟堂之中,有人暗中默許。
再不爭一爭,就真的完啦,爭了,說不定一切就不一樣了。
“清河王老爺到。”
門子一聲響亮的唱喏。
劉歉意一臉沮喪沉痛的樣子,畢竟他的父親還在獲罪,也不知會不會牽累家族,自己的性命也是危在旦夕,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除了破釜沉舟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可一聽到了清河王氏有人登門,劉歉意頓時打起了精神。
這清河王氏,可是京津一帶曆經了十數代的名門望族啊,書香門第,而且……占據了京津無數良田,這些年,憑著科舉,王氏入朝為官者就有七八人之多,想不到……他家竟來人了。
劉歉意親帶人到了中門,果然看到清河的王世勳帶著幾個子弟來。
劉歉意頓時熱淚盈眶的道:“世伯……”
王世勳身體硬朗,上前拍了拍劉歉意的肩,語重深長的道:“賢侄,小小年紀便挑起了家業,哎,遙想當年,吾與汝父青梅煮酒,何等暢快,不曾想,他竟遭如此大難。老夫去都察院打探過了,汝父現在所犯的雖是逆罪,卻是其情可憫,想來,朝廷必有恩旨。”
劉歉意目光通紅,幽幽的道:“家父……家父委實不該如此啊……”
王世勳歎了口氣,頷首道:“是啊,這是大過,刺殺駙馬,哎……他太剛烈了。”
這些人,多是在京畿一帶的士紳,平日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相互見了,都不禁問好。
此時是非常之時。
王世勳和人打了招呼之後,又將劉歉意拉到了一邊來,壓低了聲音:“你可聽說朝中有人頗想營救你的父親?”
劉歉意打起精神:“不知是哪一位叔伯?”
王世勳眯著眼,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了,這等事,是決不可說的,便道:“現在各州府,已經在暗暗聯絡了,不少地方父母官,對汝父也頗為同情,還有士紳和讀書人,總而言之,你需沉住氣,靜候佳音。那齊國公,太過火啦,須知玩火自焚的道理。”
劉歉意見他說的曖昧不清,不禁道:“就不知是哪位高義之士……哎,莫說是他能救下吾父,便是救不下來,小侄心裡也是感激涕零的。”
王世勳意味深長的樣子,卻沒有繼續在此事上頭過份的糾結,轉而道:“敢在這欽案上頭動手腳的人,自有他的本事,你也不必妄自猜測了,猜了也無用,世侄,去待客吧。”
劉歉意知道再打聽不出什麼,便隨王世勳至後院。
後院裡已擺了七八十張桌子,高朋滿座,人們聚在一起,彼此訴苦,自己這一次折損了多少銀子,隔壁的某某某,因為如此而破了家,淒慘到了何等的地步。又有說,好不容易考來的功名,竟是被沒收了,說到激動處,個個咬牙切齒,捶胸跌足。
不等劉歉意開口。
便有人情緒激動的道:“事到如今,是真沒法活了,從前我們讀書人,受何等的禮遇,哪怕就是蒙古人來了中原,也不曾這般薄待我們的,現今好了……我等還有什麼出路?我昨日坐車,迎麵來了一車,此車中,竟是一個賤商,若在以往,這賤商哪裡還敢迎頭而來,可現在呢,對方卻是不肯退讓,他們是個什麼東西,不知禮義廉恥,不通教化,這樣的人,竟也可以騎在我們的頭上……哎……不瞞諸位,此次吾家,折損了七百多畝良田,子孫不孝啊……”
說罷,他便滔滔大哭,像失了魂似的。
“中原衣冠喪矣。”又有人大哭。
有人道:“劉祭酒,是何等樣的人,大家心裡都自知,我家與他家乃是世交,他們祖祖輩輩,都是大儒,是正人君子,今日他遭難了,是為何遭難?大家心裡不知嗎?如今,三司會審,彌天大禍,就在劉祭酒眼前,今日大家都在,吃著劉家的酒菜,總要說一句公道話。”
“是……”
人就是如此,聚在了一處,仿佛就有了靠山,自覺得法不責眾起來,底氣也足了,說話也大聲了,平時不敢想不敢乾的事,瞬間便有了勇氣。
“就請周相公說罷,我等聽著便是了。”
這姓周的人道:“不妨我等聯名為劉祭酒作保如何,他是什麼樣的人,我等最清楚,一個兩個人沒什麼氣力,可若是千人萬人,俱都聯名,寫下萬言書,朝廷難道還能放任不管不成,我周某人,就第一個將名字寫上去,無它,隻不願這廟堂之上,遍布豺狼朽木,不願我華夏衣冠,至此而止,諸公,國朝至今日,我等已退無可退了。”
他這般一說……在大家的激動中,驟然群起響應。
劉歉意坐在一旁,已是熱淚盈眶,他聯想到廟堂中的某個大人物,似乎願意為自己的父親開脫,再見這麼多人為自己父親正名,心裡感慨萬千,起身拜下道:“學生不過是小輩,今父蒙難,死亡且在眼前,幸賴諸公在此際伸出援手,這般高義,學生銘記於心,今日學生羞愧萬分,代家父,給大家跪下了。他日,定當酬謝。”
一旁的王世勳率先拉起他,似乎對於今日所發生的事,這王世勳早就成竹在胸,他道:“賢侄,不必如此,汝父是什麼人,我等心如明鏡,都是聖人門下,自當襄助。”
劉歉意流著淚,看著王世勳:“世伯……世伯……小侄……小侄曆來佩服您,世伯乃是高尚士也……”
他想說許多感激的話。
王世勳隻捋須,微笑著道:“言過其實了,言過其實了,吾等……不過是看不慣當今朝中這一股妖風,國家養士百五十年,而我等也受了百五十年的恩祿,我們讀了書,就當明理,明了理,便知有所為,有所不為之事,若有所為,雖千萬人,吾往……”
他隻說到一半。
卻有人急匆匆的進來,慌亂的道:“少爺,少爺……西山錢莊四處張榜啦,西山錢莊四處張榜啦……”
這門子跑的飛快,疾速的進來,氣喘籲籲的樣子。
王世勳不高興的皺起眉頭。
他最討厭有人打斷他說話了。
何況還是個奴仆。
可這劉家的家奴,卻一副驚惶不安的樣子,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力。
人們紛紛收起了義憤之心,朝那門子看去。
“大膽,劉義,你真是太大膽了,一點規矩都沒有嗎?”劉歉意忍不住惱怒。
這門子這般衝進來,還打斷了自己貴客的話,這是極無禮的事,說出去,彆人是會取笑他們劉家的。
這劉義卻是啪嗒一下拜倒道:“小人……小人覺得事有蹊蹺,而且……還有人張榜張到了咱們府門口,所以小人覺得……”
王世勳微笑,拍了拍劉歉意的肩:“世侄,不必動氣,且聽聽他說什麼。”
劉歉意慚愧的道:“小侄管教無方,讓世伯見笑了。”
接著,大家屏息,便聽那劉義道:“西山錢莊張榜,說是錢莊這些日子,大肆收購糧田,已得糧田一億五千萬畝上下……”
士紳們頓時臉色不一樣了,麵如死灰。
這事,他們當然知道。
不知多少人已虧的破產,便是他們也大多傷筋動骨。
姓方的那狗東西,真是害人不淺啊。
隻是……他們還是沒想到……西山錢莊這一月以來,居然就收購了如此多的田產,這個數目,實在是太可怕了。
人們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王世勳第一個冷笑,鄙視的道道:“斂財如此,世所罕見,這樣的人,居然還高居廟堂,也是本朝一大奇景。”
這話,可謂是說到許多人心坎裡去了。
方繼藩如此斂財,自是不得人心的。
卻聽那門子接著道:“可上頭又說,西山錢莊購置土地,本意乃是為了振興農業,除此之外,便是要惠及天下的百姓,因而,西山錢莊……要將這些土地,絕大多數都放出去,讓百姓租種,每戶人家,至多可租三十畝,統統免佃租!”
免佃租?
這是白送給百姓們耕種了?
聽到這裡……王世勳臉微微一紅,方才他還說方繼藩斂財,可現在……
隻是…猛地……
王世勳突然身軀一震。
一句京裡流行的詞彙如閃電一般,出現在他的腦海。
臥槽……
姓方的狗東西……他免佃租……
猶如晴天霹靂,王世勳驟然之間,覺得天旋地轉。
這狗東西,他是要刨老夫的祖墳,要讓老夫斷子絕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