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一場新雪過後,這裡平鋪了一層白色,亦是增添了夢幻色彩。
自從嘉靖遷居這裡之後,雖然北邊還持續著大片的森林風貌,但中央的荒蕪之地已經崛起一座新的宮殿群,這裡佇立著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樓宇和祭壇等。
在這個尋常的夜晚,宮女和小太監正是穿梭在其中,顯得忙忙碌碌的模樣,正在維持著這個宮殿群的整潔和照明工作。
外圍的禦林軍則是嚴守宮門和巡查各處,捍衛著這裡的絕對主權,守衛著大明王朝的皇帝。
位於宮殿群中央的正是那一座金碧輝煌的萬壽宮,此時萬壽宮亮起了燦爛的燭火,令到這座宮殿宛如一個發著光的宮殿。
雖然現在是晚上,但這裡終究不是嬪妃居住的紫禁城,卻是有著官員出沒,一個身穿蟒袍的官員頂著寒風來到了這裡。
經過通稟之後,他跟隨著一名小太監進到最裡麵的寢室,便是傳起了一個聲音道:“老臣徐階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旁邊的燭光如炬,整個房間被照得很是敞亮,而宮殿底下的供暖係統正源源不斷地提供著令人舒適的熱量。
經過一天的試藥等待,嘉靖終於是吃上了回春丹,雖然他仍然不能下床走動,但整個人恢複了不少的精神。
身穿明黃色褻衣的嘉靖正是閉目養神,卻是淡淡地吐出兩個字道:“平身!”
跪在地上的徐階聽得並不真切,不由得抬起頭望向站在床前的黃錦,黃錦則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這才進行謝恩道:“謝皇上!”
嘉靖原本想要坐起來,但發現這丹藥雖然讓他有了精神,但想要起來卻是有心無力,便是無奈地說道:“你替朕乞求的回春丹雖好,但朕的身體仍舊畏寒而痰多,今晚縱有心想向三清道君設壇祈願,亦是無法成行!”
“皇上,你現在是元氣未複,萬萬不可勞動也!”徐階沒有想到嘉靖竟然有這個心思,當即忠心耿耿地勸阻道。
站在床前的黃錦聽到徐階將事情扯到“元氣”上,眼睛不由得複雜地望了一眼徐階。皇上哪裡是什麼元氣虧損,分明是這麼多年吃的丹藥落下的病根,想要根治恐怕還得依靠神醫。
嘉靖顯得認可地點了點頭,對徐階宛如知心人般地道:“徐愛卿,若是元氣能複全,此乃大幸也!若是此次仍舊不複,又當如何是好呢?”
這場病持續了這麼長時間,甚至還特意派欽差前往安陸取了藥,但效果總是一時的,病情卻是一直沒有得到康愈。
現如今,他吃了回春丹雖然有所好轉,但卻仍然不能下床,心裡亦是生起了幾分擔憂。
“臣日前遣人四處尋求神醫,聽得山東一地神醫獻方,人乳之類緩進藥可補充元氣!”徐階已然是早有準備般,當即便是回應道。
人乳?
黃錦聽到竟然是這種東西,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扭頭觀察嘉靖的反應。不過想到女紅和胎盤等都成為藥引,這所謂的人乳算不上什麼惡心之物,皇上大概是不會嫌棄。
嘉靖對郎中有著天然的排斥,卻是輕輕地搖頭道:“那些郎中隻懂替凡夫俗子號脈問診,又豈懂得道家之元氣,當今大明能拯救朕,唯有上蒼和諸神!”頓了頓,他卻是想起一件事道:“說起來,姑餘殿修了一些時日,何時能夠完工?”
跟著剛剛修的紫宸新宮不同,紫宸新宮是為煉製丹藥之用,而姑餘殿則是供奉神靈。
姑餘殿,此名得益於道教人物的壽仙娘娘麻姑,因為她曾修道於牟州東南姑餘山。因她目睹三次滄海桑田,故而一直被天下人視為壽星。
雖然他的身體每況日下,但修道的那顆心卻是沒有一絲改變,甚至更加的急迫和癡迷,故而今年亦是提出要修一座姑餘殿向麻姑祭祀。
黃錦對於萬壽宮內的工程很是清晰,知道最近的姑餘殿進度緩慢,卻是不由得扭頭望向徐階,亦想知道這位首輔作何種解釋。
“回稟皇上,而今大明財政捉襟見肘,加之早前全力修建紫宸新宮,所以姑餘殿的工程有所拖延。以臣的估計,恐怕要明年三月方能落成!”徐階頓時感到一陣頭痛,亦是小心地解釋道。
他自然是希望姑餘殿能夠儘早完工,但有些事情亦不是他這位首輔能夠決定的。
紫宸新宮剛剛趕工完成,祾恩殿亦是已經開建,加上承天皇宮的的擴建工程一直不間斷,現在的財力根本支撐不了這麼多工程全部推進。
按著嘉靖這般揮霍,哪怕他無私地將鬆江老家二十四萬畝的良田全部賣了,恐怕亦是支撐不起這種燒錢速度。
嘉靖的臉色當即陰沉下來,顯得目光不善地道:“明年三月?徐愛卿,你跟朕十幾年了,朕對你一直不薄吧?”
此話一出,令到整個房間的氣溫地驟然下降了幾分。
黃錦知道嘉靖喜怒無常的性子,亦是擔憂地望向了徐階。
徐階心裡一驚,當即跪在地上表忠心地道:“皇上對臣恩重如山,臣自是效忠於皇上。縱有千難萬難,臣亦會想儘辦法加快姑餘殿的進度,助皇上早日覓得長生之機緣!”
卻不論心裡在想著什麼,這個時候亦是要表露出足夠的忠心。
跟著嘉靖相處這麼久,他亦是把握住嘉靖的性子,深知事情能不能辦妥其實並不重要,重要還是要表露出足夠的忠心。
像早前所修的紫宸新宮,亦是比預訂的時間要晚上一些,但建成之時,當今聖上還是賞賜各方,更是給主持這個工程的雷禮加授了“少保”的頭銜。
嘉靖聽著徐階的忠心之言,臉色亦是緩和下來,亦是清楚徐階的難處,便是推心置腹般地道:“徐閣老,朕知道你這些年比嚴閣老還要難啊!嚴閣老乾到最後都想著推脫了,但惟有你不負朕!當年不僅替朕修了這一座萬壽宮,這幾年的宮殿一直不間斷,唯有你一直都不曾負於朕,當真是難為你了!”
這個突然其來的交心,可謂是打得徐階有些措手不及。
徐階終究是經曆了幾十年的風雨,眼睛當即湧出淚水,顯得哽咽地回應道:“皇上,臣平生隻知忠、孝二字,而皇上既為君父,臣自當一定聽從。今幸得皇上蔭得三子入朝為官,讓到老臣光耀門楣,雖萬死亦不足以報皇上萬一!”
這眼淚倒不全然是演戲的成分,畢竟維持皇上的修道事業,他這些年亦是費儘了心思。特彆為了削減軍費而停止剿匪,結果還被那小子指責不作為。
現在的這一些付出,卻是得到了皇上的表揚,更是將嚴嵩那個死老頭比了下去,讓到他這顆早已經麻木不仁的心亦是生起了一份感動。
至於加緊姑餘殿工程的進度,亦不是什麼大事。明年開始朝廷“加征三年”,財政無疑能夠有所緩和,再削減一些水利工程,想必還是能夠應付得了這些工程開支。
嘉靖很滿意徐階的這個“君父”之論,隻是精神又感到了困頓,便是淡淡地說道:“若無重要之事,便退下去吧!”
“皇……”徐階當即想到了加征之事,但旋即想到內閣還沒有定論,卻是不由得打定了話頭。
黃錦聽到徐階欲言而止,不由得扭頭望向了徐階。
徐階急忙用另一件事情搪塞地道:“江西巡按成守節此次查抄嚴氏出功甚多,臣懇請將其調任順天巡按!”
“準奏!”嘉靖對這件小事並沒有放在心上,卻是突然想到什麼般,便進行詢問道:“徐閣老,查抄嚴家過了這麼長時間,賬中的二百萬兩為何還遲遲不見來報!”
徐階發現是搬起石頭搬了自己的腳,亦是隻能硬著頭皮回應道:“回稟皇上,嚴氏貲財散於各地,加之有鄢懋卿、萬采之流替其匿隱,按臣應奉查抄,然急不能如數!早前第二筆三十萬兩贓銀已經至京,但邊軍拖欠日久,亦是被戶部用於填補兵餉。若是要將贓銀悉數查清,尚需一些時日,還請皇上給按臣多一些寬限!”
黃錦眼睛複雜地望了一眼徐階,這個解釋看似合理,但這時間似乎也太長了一些,且不說言之鑿鑿“朝廷無如我富”嗎?
嘉靖亦是這麼一問,隻是心裡清楚嚴家那麼恐怕沒有林潤所說的那麼多了,便是無奈地抬手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徐階恭敬地施禮,顯得有得有失地走出了這個房間。
隻是剛剛離開,他便聽到裡麵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咳嗽聲,令到眉頭不由得微微地蹙了起來。
他很享受當下的時局,當今皇上不僅極度信任於他,而且臥病這兩年是越來越少插手政務,令到他這位首輔的權柄比嚴嵩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皇上若是能夠挺過這個冬天無疑是好事,但皇上如果殯天的話,那麼他亦得開始為新朝籌備了。
雖然他已經將得意門生張居正進入裕王府,早前亦是頻頻向裕王示好,更是贏得各方勢力的支持,但卻不得不麵對大變局後的危機。
高拱是裕王最器重的老師,但性子過於耿直和狂妄,此人對他根本構不成威脅。隻是那個深不可測的小子摻和其中,偏偏那小子跟高拱已經結盟,令到他亦是暗暗地頭痛。
若是世上沒有這個小子該多好,自己定然能夠過得舒心不少,不說現在便能夠隻手遮天,甚至在新朝亦是能夠繼續呼風喚雨。
在走出萬壽宮的時候,麵對著吹過來刺骨的寒風,他亦是步伐堅定地踏雪向前。是時候圖謀新朝,將這些威脅者通通扼殺在搖籃中。
次日清晨,冬日的天空仍舊是陰沉沉的,北風從寬大的青磚街道呼嘯而過,卷起了散在屋頂或樹上的雪花。
京城官員的官服裡麵穿得很厚實,亦是紛紛按時前往衙門上衙。
隻是他們絕大多數都坐在轎中,頂著刺骨寒風的是轎夫、護衛和五城兵馬司的軍士,亦或者是那些勤勞謀生的小商販。
戶部衙門二堂,跟往常般顯得十分熱鬨,戶部十三司的官吏紛紛按時來到這裡,令到這院子變得黑壓壓一大片。
今年的戶部尚書經曆了兩次動蕩,而今坐在堂上主持點卯正是到任不久的葛守禮。
葛守禮是嘉靖八年的進士,出身於農家,初授彰德推官,接著調回京城出任兵部主事,而後出任河南提學副使、山西按察使等職。
得益於跟楊博和黃光升的關係,加上跟徐階的關係親近,在高拱入閣之後,他由南京戶部尚書改任戶部尚書。
他年過六旬,有著北方人的體型,亦是充滿著儒士的氣息,那張長著花白胡須的國子臉顯得頗具官威的模樣。
“正堂大人,今日無一人出缺!”山西司郎中劉耀親自負責點名,而後將花名冊遞上道。
葛守禮看著戶部衙門的官吏近半個月都保持著如此敬業的風氣,跟人浮於事的南京戶部衙門稍微對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接過花名冊,亦是不吝惜地表揚道:“甚好!戶部有此等良好的風氣,若是能夠一直保持的話,何愁諸事不順!”
“正堂大人,這倒不儘然!一些人光有紀律,卻不懂尊卑,做事更是陽奉陰違,此類人還不如趁早滾蛋!”坐在堂下的戶部左侍郎徐養正陰陽怪氣地說道。
楊富田等人心知徐養正是在含沙射影他們,眼睛不由得閃過一抹惱色。
隻是他們心裡清楚,隨著這兩位上官到任,戶部左侍郎馬森調任南京戶部尚書,而今的戶部衙門已然是改姓徐。
山東司郎中錢中嶽是個直爽性子,便是直接回應道:“部堂大人,下官做事但求本心,如果你說加征三年之事,哪怕鬨到皇上那裡,下官亦不會同意!”
“你算什麼東西,戶部之事由我跟正堂大人商討即可,又何須你一個郎中同意?”徐蒙正心裡當即一寒,扭頭望向錢中嶽數落地道。
“林閣老在任之時,亦是聽取老夫等人的意見!你既沒有林閣老的驚世之才,在戶部任期更不及老夫十分之一,我如何就不可說了?”錢中嶽的犟脾氣亦是湧了上來,顯得針鋒相對地吹胡子瞪眼地道。
這話無疑是戳中了徐養正的痛處,很多戶部尚書或侍郎都有戶部司職的履曆,但偏偏徐養正是新近才任職戶部。
早年因為跟人聯合彈劾嚴世蕃“竊弄父權,嗜賄張焰”而被貶到雲南通海縣典史。
雖然在嚴嵩倒台後,他的官路一路走高,在出任南京戶部右侍郎不到一年,而今則是接替馬森出任戶部左侍郎,但其戶部的履曆還是顯得蒼白無力。
“錢郎中,你當真要倚老賣老、以下犯上嗎?”徐養正的臉色陰沉得可怕,目光狠厲地瞪向錢中嶽道。
所謂的官高一級壓死人,而今徐蒙正既然是正三品的戶部左侍郎,又跟著徐階有著密切的關係,想要弄死一個小小的郎中,可謂是易如反掌。
河南司郎中趙子泉深知錢中嶽是受不得委屈,卻是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徐侍郎,我在任之時,亦是多番聽取錢郎中的建議,你還是收一收你的官威吧!”正是這時,一個聲音從外麵傳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