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薛成璧都不明白, 為什麼周瑭會無緣無故對他好。
——原來是因為“喜歡”。
薛成璧渾身僵硬,一時灼熱,一時冰冷。
細想來, 他唯一接觸過的“喜歡”,便是二爺之於鄒姨娘。
喜歡了, 便愛不釋手,百般疼寵, 日夜纏.綿。
不喜歡了, 便棄如敝屣, 冷若冰霜,不顧生死。
多美好,又多可怖的事。
懷裡的孩子綿軟溫熱如昔, 薛成璧滾燙的耳尖卻一點點涼了下來, 心臟如墜冰窟。
他僵立不動,不敢回應這個擁抱。
待周瑭笑盈盈地鬆開他,薛成璧掀起眼皮, 開口時嗓音冷淡而疏離。
“不要喜歡我。”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喜歡?他沒有那種輕浮的東西,也不想要那種不確定的、隨時會失去的東西。
他隻要穩定的付出與償還。
周瑭聞言一呆。
被說了這樣重、這樣冷的話, 周瑭心裡首先湧現出了委屈。
然後他看到了薛成璧的眼睛。
拒絕一個人,理當是強勢而涼薄的,那為什麼……薛成璧眼裡卻藏著懇求,甚至是畏懼?
周瑭迷茫地望著他。
總感覺,薛成璧內心的想法, 並不是語言所表達的那個意思。
周瑭弄不清楚這些彎彎繞繞,他向來沒心沒肺, 也不強求一定要弄明白。
“……不需要就不需要吧。”他軟和地笑了笑, 特彆好脾氣地道, “這又沒什麼關係。”
心裡卻想:我喜歡什麼,連我自己都管不住,你還能管得住我嗎?
感情是多麼無法控製的東西啊。
薛成璧不知他的想法,隻“嗯”了一聲,有些如釋重負的意思。
他照舊對周瑭好,並把它理所當然地稱作“償還”,和之前並無不同。
隻是莫名地,思緒奔逸的腦海裡除了陰暗或暴虐的念頭,有時也會不受控地閃出那一句“我會更喜歡你”。
然後耳尖微燙,湧現出忽冷忽熱、複雜難言的感受。
*
午後日頭漸西,越過最高點,一點點向西邊的山脈滑落。
當日,老夫人找人牙子打發了二房十幾個家仆,發賣京外。薛環與方大儒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隻剩下少數幾個人知曉。
但是侯府上下很快就都明白過來,從前最受寵愛的三公子犯了大錯,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了。
甚至有人傳言,再過些時日,等事態平息,就要把三公子秘密送回平盧老家,終生不許回京。
薛環日後的處境怎樣淒慘,周瑭不怎麼在乎。
他有自己的生活,平淡、忙碌而歡喜。即便救了方老先生,也免不了要明日乖乖上交課業。
黃昏時鄭嬤嬤點亮了燭火,周瑭放下墨筆,輕輕吹了吹紙上的墨跡,想起一事。
“二表姐說好了要同我一起寫課業,怎麼到現在還沒來?”
正說著,一個薛萌身邊的婢女進來傳話道:“二姑娘差我告訴您,院裡有個丫頭病了,她絆住了腳,今兒個沒法赴約了。”
“不要緊吧?”周瑭回頭問。
“就是普通的頭疼腦熱,或許是著涼了。”婢女答。
周瑭停頓了一下:“病的人,是春桃姐姐嗎?”
“是她。”小婢女驚訝,“您怎麼知道?”
瘋狂的犬群、被瘋犬咬出的傷口、一個月的潛伏期、生病……
周瑭腦海中一片空白。
書房陷入了靜默。
薛成璧剛練完刀,才沐浴過,聞聲眉頭微凝,擦去發梢間滴落的水,推門而入。
孩子畏冷似的小臉微白,表情有些惴惴不安。
“怎麼了?”薛成璧眉目微冷。
周瑭受驚似的打了個寒顫,道:“春桃姐姐病了。還記得嗎?就是二表姐身邊的婢女、那日過生辰和我們一起吃暖鍋的姑娘。”
薛成璧回憶了下,點頭。
“我得去看看她,帶著郎中。”周瑭收好課業,“……不,郎中不夠,我得請康太醫去看。”
薛成璧不解,但摸了摸小孩的頭:“彆怕。”
“嗯。”周瑭笑了笑。
半個時辰過後,康太醫被老夫人叫來了。
他本以為是那兩個孩子又鬨出了什麼傷病,著急忙慌地趕來,患病者卻是一個侯府裡最普通的小婢女。
“頭疼不安,還有低熱。”康太醫望聞問切之後說,“目前看來隻是風寒。”
薛萌鬆了口氣:“這樣一來我便放心了。”
春桃的娘不住撫胸口,念叨著菩薩保佑。
春桃臉色蒼白,微微笑著安慰她倆:“一個小小的風寒,那麼緊張做什麼?看,我就說沒事。”
隻有周瑭還在緊張。
待離開二房,他才問康太醫道:“您知道一種被瘋貓瘋犬咬傷後會生的病嗎?”
“傷口發炎?”康太醫問。
“不,不是。”周瑭回憶前世看過的科普視頻,“病患會在被咬傷後一個月或更久才會發病,剛開始沒什麼,過幾天可能會渴水、流涎,但又很怕水;神誌會非常興奮,甚至必須被綁起來。”
康太醫的目光不由自主飄向薛成璧:“神誌興奮需要被綁起來……”
一瞬間他覺得小孩描述的病症和狂症很像,轉念又想,狂症鬱症乃父子相繼,倒和惡犬傷人無關。
思量片刻後他問:“病患會怕水、恐水?”
周瑭點頭。
“我似乎在哪本民間偏方裡見過一種名為‘恐水症’的怪病。”康太醫道,“但這是否與惡犬傷人有關,還需待我查閱典籍之後才能知曉。”
周瑭杏眼一亮:“太醫伯伯可還記得,恐水症有沒有治愈之法?”
康太醫搖頭:“若那位姑娘當真患上恐水症,還是早做準備為好。”做喪事的準備。
周瑭低下頭,手指攥緊。
“也或許隻是普通風寒,是我猜錯了呢。”
他努力安慰自己,但那片陰影仍揮之不去。
最後一朵火燒雲被夜空蠶食,黃昏褪去,夜幕降臨。
孩子垂著眼睛,神情低落,睫毛籠下一小團扇形的陰翳。
他每一次眨眼,薛成璧都會產生幻覺,仿佛一滴亮瑩瑩的淚珠會隨之滾落,掉下來,摔得粉碎。
焦躁感在心間橫衝直撞,他擰緊眉峰,不知該如何化解。
薛成璧壓下情緒,問道:“為何要這麼難過?”
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周瑭眨眨眼,仰起臉看他,卻在小少年眼裡看到了真切的困惑。
“因為我關心她。”他直率道。
“她和你並無乾係。為何要關心她?”薛成璧又問。
周瑭想也沒想就道:“春桃姐姐人很好啊,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