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 我們一起去看花燈吧。”
薛成璧唇畔緩緩綻開一抹微笑。
肆意而自信,仿佛一切都勢在必得。
內心深處,他卻在嘲笑自己。
他怎麼敢的。
選擇那位世子爺,便能同登全京城最繁華的望燈樓, 與凡間最尊貴的天潢貴胄共度上元節。任何人都會把它當做引以為傲的談資。
而他自己, 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 空有些怪力和記憶力的瘋庶子罷了。
與他共度上元節, 無非是混跡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若不走運碰上認識他的人, 道出他的瘋病, 人群紛紛避退, 他們連平凡的賞花燈都做不到。
他怎麼敢針鋒相對的。
然而在周瑭稍稍遠離他,把目光投給景旭揚的一刹那, 他忽然生出一股孤勇,仿佛隻身躍下懸崖隻為抓住一根吊索。
腦海裡跳出細弱的聲響。
——如果周瑭沒有選擇他,那根吊索消失了,他又該如何?
薛成璧眸光陷入晦暗。
在陰暗的念頭還未完全誕生之前,一隻熱乎乎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我要哥哥陪我一起看花燈!”
周瑭歡欣地牽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重申道:“說好了, 一言為定哦。”
好像還很怕他反悔似的。
好像極珍惜他似的。
薛成璧略微怔忪。
他麵上那層薄冰般易碎的微笑緩緩融化, 變成一個真正輕鬆快活的笑容。
“說好了。”他反握住孩子的小手,一字一頓, “絕不反悔。”
周瑭朝他粲然一笑, 然後側過臉去看被晾在一邊的景旭揚,麵色有些為難。
《奸臣》裡, 景旭揚可從未邀請過誰共度上元節。
腹黑大狐狸在年少的時候, 竟然這麼熱情好心。
周瑭有些迷茫, 不知該不該把現在的小狐狸和以後欺負公主的大狐狸混為一談,一時心中略有歉意,不知該如何拒絕。
薛成璧先一步開了口。
“多謝景公子的好意。”他微笑道,“隻是上元節合該與家人共度,若有得罪,還望海涵。”
周瑭放鬆地呼了口氣,心裡好感激薛成璧。
公主真是朵解語花,救他於水火之中呢。
周瑭隻聽到了他溫和帶笑的聲音,全然不知在自己身後,薛成璧唇角勾起的弧度極為淩厲,鳳眸中滿是危險的警告。
景旭揚看在眼裡,笑了笑,麵上不顯一絲惱意。
“我尊重你的意願。”他對周瑭眨了一下眼睛,“不過離上元節還有七日,若你改了心意,隨時告訴我,我的邀約不會失效。”
說罷便拱一拱手,攜著書童揚長而去。
薛成璧收回視線,落在周瑭烏黑的發頂上,泠然的眸子變得溫和。
“你分明很想去望燈樓賞燈。”他問,“為何要拒絕他?”
“想去是想去……可我更想和你一起過上元節呀。”周瑭鼓起臉蛋,“而且望燈樓有什麼稀奇,哥哥以後也會靠自己的力量登上去的。”
無論是獬豸司指揮使,還是大虞公主,薛成璧未來都會登上那座望燈樓,並將之踩在腳下。
不是作為目標,而是身為位高權重者一份最微不足道的贈品。
周瑭想起薛成璧那句“我站多高,你便能站多高”,心裡湧現出模糊的複雜滋味。
“望燈樓就夠了。”他小聲笑著說,“更高的,我就不奢求啦。”
在更高的地方,公主將和疼愛她的駙馬並肩而立。
想到這裡,周瑭對景狐狸的一點歉意蕩然無存。
他要努力變得很厲害,好好把關,選一名對公主最好的駙馬,決不給任何斷袖可乘之機!
周瑭頓時渾身充滿乾勁,挺起胸道:“我們走吧,下午二表姐還約著我一起做課業呢。”
看著朝氣蓬勃的小團團,薛成璧的心臟在胸腔中砰砰跳躍。
周瑭說他能登上望燈樓,說得那麼篤定。
那不過是小孩天真的妄想,薛成璧本該一笑了之。
但這一刻,他心中滋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野望。
他定要登上望燈樓,登上那座最尊貴的樓宇。
——登上周瑭所期待的地方。
在他們滯留的這一會兒,學堂裡的學生童仆幾乎全散了。
方大儒剛剛回答完最後一個學生的問題,正和兩個書童收拾書卷,準備歸家。
薛成璧注意到,學堂牆角下守著一個家仆,做賊心虛似的不住向四處張望。
那是薛環的家仆。
薛成璧鳳眸微眯,腹生疑竇。
這兩日侯府裡似乎有些異動,仿佛一直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
尤其是在聽雪堂,他練刀時偶爾會背生寒毛。
憑著直覺,他猛然朝著背後的窺視者揮刀,然而定睛一看,背後並沒有什麼人。
薛成璧分不出那視線是善意還是惡意。
但僅憑他那“好弟弟”,若想監視他,絕對做不到如此天.衣無縫。
學堂外那個行跡鬼祟的家仆,或許與窺視者無關。
庭院裡,薛成璧歸刀入鞘,用冷水草草衝洗了身體,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推門而入。
重重屏風和簾幕遮擋了寒氣,聽雪堂的廂房內溫暖如春。
周瑭午睡剛醒,抻著手臂,小兔子似的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
“夫人。”小婢女進來傳話,“外麵有個郎君想見您,說自己是方大儒方老先生的書童,看起來挺著急的。”
“讓他進來。”老夫人道。
匆匆腳步聲襲來,書童嘭地跪倒在屏風外。
“不好了侯夫人……方老先生他失蹤了!”
一語驚人。
睡迷糊的周瑭猛地打了個激靈,薛成璧也身形稍稍一頓。
老夫人皺眉:“你慢慢說。”
“我們本來陪著先生在學堂裡收拾書卷,預備歸家。也不知怎的,先生忽然屏退我們,說要與人私談。我們在外麵候了一個多時辰,先生還未出來。闖進去一看,裡麵竟空無一人。”
書童咚咚磕頭,倉皇道:“侯夫人,我家先生是在侯府憑空失蹤的,您可要替我們做主啊!”
“放心。”老夫人沉穩道,“方大儒是我們武安侯府的貴客,即便把侯府翻個底朝天,我也會幫你找到方老先生的下落。”
她問書童:“你可知道,方老先生最後見的人是誰?”
“小人不知。”書童道。
老夫人沉吟。
薛成璧發覺老夫人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她向那如煙柳堆作的簾幕與屏風後甩了一眼,仿佛在向藏在那裡的什麼人,使了一個眼色。
老夫人認識那個暗中的窺視者?
薛成璧若有所思。
婢女家仆們聽令,去侯府各處尋找方大儒。
薛成璧停頓片刻,沒有繼續進入廂房,而是握緊橫刀,獨自走出聽雪堂。
不一會兒,身後的院牆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有什麼人在跟蹤他。
薛成璧步履不變,在跟蹤者靠近的一刹那,他倏然停步、拔刀、旋身,猛地刺向跟蹤者。
跟蹤者為了躲刀,腳底一滑,栽下了院牆。
“啊”的一聲驚呼,輕而軟,聽起來竟是個孩子。
薛成璧瞳孔微縮,舉步飛馳,將掉下院牆的周瑭接入懷中。
還好安然無恙。
薛成璧焦躁地“嘖”了一聲,不知是在惱周瑭的輕率舉動,還是惱自己險些傷了他。
周瑭摔進他懷裡還滿臉懵逼,看到他之後,沒心沒肺地一笑。
“為何要跟來。”薛成璧神色不虞。
周瑭笑盈盈道:“哥哥肯定猜出了方先生在哪裡,要獨自做危險的事。”
“你怎麼知道?”薛成璧眉梢微挑。
“如若不知道先生的行蹤,這個時候哥哥本該陪我寫課業。如若行動不危險,哥哥肯定會帶我一起去的。”周瑭歪頭道,“所以……哥哥是懷疑先生被歹人劫走了嗎?”
說他呆笨,有時候又很機靈。
薛成璧凶他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縷縱容。
他講了學堂牆角下那個鬼鬼祟祟的家仆,道:“我猜薛環與此事有關。”
“啊。”周瑭訝然,“為何不告訴外祖母?壞蛋表兄那裡手下那麼多刁奴,哥哥一個人去,被壞人打傷了可怎麼辦?”
“沒關係。”薛成璧無所謂道。
有刀在手,那些三腳貓功夫傷不到他,無論來幾個都沒關係。
周瑭卻氣呼呼道:“受傷怎麼能‘沒關係’呢?就算傷口能愈合,也是會疼的呀。”
薛成璧微頓。
孩子好像誤解了他的意思。
但因為這個誤會,他得來了更多的擔心。
薛成璧眼底沁出笑意,並不打算解釋。
“我也隻是猜測與薛環有關。”他斂下眸子,薄唇微抿,“若我向祖母說了,卻又不是他,旁人定會怪我平白懷疑他,有損兄弟和睦。”
果然周瑭聽了目露心疼。
“他們為何總冤枉好人呢。”孩子嘟起嘴,緊緊扒住他的衣袖,“那我更要和你一起去了。我要親眼瞧見,給你作證,免得他們又不分青紅皂白就欺負你。”
薛成璧“嗯”了一聲,薄唇彎了彎。
他從不屑於向任何人示弱,不需要任何人的悲憫。
但在周瑭麵前,他不介意袒露出柔軟的一麵,甚至還會表現得更可憐一點。
……如果這能為他博取更多同情的話。
*
此時此刻,“憑空失蹤”的方大儒,正坐在二房的廂房裡長籲短歎。
兩個時辰之前,他正在學堂裡收拾書卷,轉過一扇書架時,碰到了支支吾吾的薛環。
方大儒知道他是薛二爺的嫡子,也是此次考試中的最末名。
從前方大儒曾經遭遇山匪,被路過的薛二爺所救,這份恩情讓他對薛二爺的嫡子也多了幾分寬容。
怕傷著小郎君的自尊心,方大儒屏退書童,詢問薛環想說什麼。
沒想到薛環卻來了一句:“把周瑭的名次改到乙等,侯夫人給了你多少銀錢?把我的也改上去,我付給你雙倍。”
方大儒為人清高正直,最是看不上賄賂之事,立刻拉下了臉。
“雙倍不夠?這麼貪。”薛環嗤之以鼻,“那五倍總行吧。”
氣得方大儒吹胡子瞪眼,當場便要他滾出學堂,再也不許自稱為他方明遠的弟子。
薛環鬨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匪夷所思道:“不就是收錢辦事嗎,這麼激動做什麼?彆忘了,我爹救過你的命,你若把我趕出學堂,就是駁了他的麵子。”
方大儒勃然大怒:“堂堂刑部尚書右丞,教養出來的兒子竟小小年紀便熟於行賄,入了官場,豈還了得?今日我就替他給你個教訓!”
說著,他便要怒氣衝衝地離開此地。
薛環最怕在父親和祖父麵前丟麵子,怎敢讓方大儒出去大肆宣揚?
於是他情急之下敲暈了方大儒,又讓守著學堂的家仆偷偷把方大儒送出院牆,運進了二房院裡關起來,打算再行說服。
沒想到,方大儒軟硬不吃,人還沒被說服,他失蹤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不過多久,家仆們就要找到二房來了。
薛環在庭院裡焦急地來回走動,時不時暴跳如雷地揮刀砍廊柱。
“要不乾脆滅口?”他發著抖道,“勒死之後推進井裡,泡個十天半個月再撈出來,大家都會以為他是意外落井……”
幫他偷運出方大儒的兩個家仆聽了,都臉色煞白地退了半步。
“退什麼退,怕了?”薛環強笑道,“這不是你們做慣了的嗎?上次那個不肯給我當馬騎的賤蹄子,不也是你們扔下井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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