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璧的生辰在冬至之後, 除夕之前,在大雪紛飛之中。
就在明日。
吃完暖鍋後,周瑭列出了十幾種禮物, 都不滿意。
前世他從來沒有給女孩送過禮物,也不了解女孩最喜歡什麼樣的生辰禮。
他靈機一動, 打算在學堂午休後, 去詢問景旭揚。
其實除了結局以外,《奸臣》裡的景旭揚是個名副其實的“婦女之友”。他有五個嫡親姐妹,非常擅長和女孩子交朋友, 也會投其所好。
“生辰禮麼……”
景旭揚狐狸眼眯起,促狹地瞥了一眼小團團。
“昨日還汙蔑我是流.氓, 今日怎麼找我參謀起送小娘子的禮物了?就不怕我在禮物裡動不乾淨的手腳?”
“你敢!”周瑭豎起小眉毛, “我一下都不會讓你碰到生辰禮, 我要自己做!”
小兔子容易炸毛,景旭揚不逗他了, 笑道:“我家姐妹們都喜歡首飾、筆墨、香囊之類的。”
“首飾暫且用不上,筆墨會讓她想起手……那就送香囊好了。”周瑭思索, “可是普通的香囊, 配得上做她的生辰禮嗎?”
“那就再加上一些獨特的美好寓意。”景旭揚給出了靠譜的建議, “有什麼香料,能勾起你們之間特彆的回憶?或者有什麼繡樣, 代表了你對她的特殊祝福?”
周瑭想了想,眼睛慢慢點亮。
“看來你已經想好了。”景旭揚笑眯眯的,“我幫了你大忙,還不快謝謝我?”
周瑭實在不想和欺負公主的人道謝。
但念在景旭揚還是個小少年, 還沒犯下滔天大罪, 周瑭勉為其難地囁嚅了句“謝謝”, 然後心裡飛快呸掉。
景旭揚樂不可支。
他瞥了一眼剛才薛成璧站過的位置,那裡的人已經離開了。
景旭揚摸了摸頸側,昨日那被人架刀在脖子上的不適感,這才散去了不少。
周瑭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
卻隻看到了雪地裡的一對腳印,還有一把掉落的油紙傘。
“這把傘,好像在哪裡見過?”周瑭疑惑歪頭。
算了,先不想這些無關緊要的。
他興衝衝地跑到學堂院落外,探頭探腦半晌,問小婢女道:“二表兄來接我了嗎?”
小婢女搖頭。
周瑭有些失落。
昨日的生辰宴肯定勾起了主角不好的回憶。
隻希望他做的生辰禮,能讓薛成璧重新開心起來。
周瑭給自己打氣。
“就剩一天了,還要完成先生的功課,得加把勁兒呀!”
*
薛成璧很清楚,自己精神狀態的異常變化,並不是因為那碗長壽麵,或是周瑭惹了他什麼。
是因為他又病了。
病得毫無征兆,猝不及防。
康太醫暗示過他,狂症並不是他身上唯一的瘋病。
現在的他頭腦遲鈍,情緒沉鬱,完全喪失了行動力,和狂症相比完全是另一個極端。
明知是精神上的幻覺,卻泥足深陷,無法拔.出。
他昏昏沉沉地倒在榻上。
第一次驚醒,他做了父親打斷他右手的夢,手骨疼痛欲裂,他把嘴唇咬出了血。
第二次驚醒,他眼睜睜看著周瑭離他而去,一手牽著老夫人,一手牽著一個笑容陽光的少年,回頭望他的目光恐懼又嫌惡。
第三次驚醒是更遠的記憶——阿娘封了門窗,燒了許多盆木炭。他頭暈,阿娘輕柔地哄他說,睡一覺就都好了。
溫暖如春的廂房裡,他做了許多美夢,好不容易從瀕死中醒過來,推開了窗牖。阿娘卻踉踉蹌蹌爬過來,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我讓你舒舒服服地死,你怎麼就不肯聽話!”
“阿娘,我疼……”
“我不是你娘!你和他一樣,都是瘋子、惡鬼!!憑什麼、憑什麼要奪走我的孩子!……”
薛成璧眉頭微動,又嗅到了燒炭的味道。
他勉力睜開眼,看到鄒姨娘生了炭火,火盆上有一口舊鍋,鍋裡的水漸漸沸騰。
“怎麼又喚我阿娘?”她埋怨又怯畏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說過嗎,不要叫我阿娘,要叫鄒姨娘。”
薛成璧躺著,沒有出聲。
鄒姨娘本也不想與他搭話。
她在他眼前,將發酵好的麵團按癟,拉扯成細長的麵條,將麵條放入鍋裡的沸水中。
動作細致溫柔,眼眸中飽含愛意,像一名真正的母親。
她在為她的孩子煮長壽麵。
薛成璧恍然發覺,自己又睡過了一天一夜。
而今天,是“他”的生辰。
*
周瑭醒來的時候,嘴裡還念叨著“生辰禮”。
“什麼生辰禮,都魔怔了!”鄭嬤嬤心疼地罵他,“還有那方老先生也是,彆管什麼大儒,給五歲小娃娃留那麼多課業,就是心眼兒壞!”
周瑭騰地從羅漢床上彈起來。
“我的香囊繡好了嗎?”他鼻子囔囔的。
“彆起那麼快,你還病著呢。”鄭嬤嬤苦口婆心道,“你這娃兒,夜半偷偷爬起來繡東西,也不懂得叫醒我。我好歹能給你添衣服、燒手爐,好歹不會讓你凍出病來啊。”
“我的香囊……”周瑭眨巴眨巴杏眼,小聲懇求。
“喏,在這兒呢。”鄭嬤嬤把完好的香囊遞給他。
視線觸及到香囊上的繡樣時,她露出被辣了眼睛的神色,猶疑道:“好聞是好聞。可是瑭兒,這種奇怪的繡樣……你當真要把它送給薛二公子當生辰禮嗎?他會喜歡嗎?”
周瑭笑盈盈道:“繡樣有寓意,是我對二表兄的專屬祝福!”
“小心思忒多。”鄭嬤嬤笑罵他。
周瑭瞧了眼窗外的夜色,疑道:“今夜還沒過去麼?可我感覺睡了好久啊。”
“錯啦。”鄭嬤嬤道,“你已經把整個白天都睡過去了。學堂那邊老夫人幫你告了假,你同窗……誒,你去哪?”
話音未落,周瑭已經腳踏輕功,飛出了窗牖。
黑壓壓的雪夜深處,傳來更鼓陣陣。
“咚!——咚!咚!”
三更已過。
再過半個時辰,他就要錯過主角的生辰了!
*
風雪籠罩了清平院。
長壽麵出鍋,纖細晶瑩的麵條散發著穀物的清香。
薛成璧近兩日滴水未進,嘴唇乾裂,咬出的血跡斑駁枯涸。
他饑腸轆轆,卻不想吃任何東西。
鄒姨娘盛好長壽麵,端放在薛成璧麵前的桌幾上。
她跪在床榻下的蒲團上,虔誠地雙手合十。
“願我兒暖衣飽食,安樂無憂……阿娘盼淚眼望穿天地,唯乞與你相伴而行。”
祈願的聲音很小,小到薛成璧聽不到。
他漠然望著麵碗上的縹緲的白霧,又想起了小時候那個淹沒在煤炭氣裡的夜晚,屋裡也是這樣白茫茫一片。
鄒姨娘祈願完畢,端走了麵碗。
然後當著薛成璧的麵,將長壽麵儘數潑在了空地上。
“吃吧,吃得飽飽的。長長久久,福壽安康……”
眉目慈愛的母親對著空氣輕聲勸慰,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床榻上的少年一眼。
薛成璧慢慢闔上了眼眸。
每年誕辰,鄒姨娘都會給她的孩子煮一碗長壽麵。
不過從來不是給他的。
他想,要是那年他在美夢裡沒有醒來,就那麼永遠沉眠,該有多好。
夢裡他不是一個人,有嚴厲而祥和的父親,有溫柔疼愛他的娘親,還有喜歡吃梅花酥的小孩。
手指麻木地痛。
薛成璧睜眼,發覺自己不知何時摸索到了枕下的木匕.首。
鋒利的刀刃緊攥在掌心裡,鮮血滴滴答答地淌落。
不、不行,小孩害怕見血。
他鬆開了刀刃。
他努力回想能減輕痛苦的事,想起信上說,周瑭今天要給他一個驚喜。
雪片沙沙撞在窗紙上,寒風呼嘯聲中,仿佛有人在輕輕扣響窗牖。
油燈上的火光微微搖曳,亮瑩瑩的,落在了薛成璧眼中。
他赤足落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使勁推開了窗牖。
冷風裹挾著雪片衝入屋內,刮在他臉上,刀割般的疼。
窗外漆黑混沌,無邊無際。
什麼人也沒有。
……周瑭不會來了。
油燈裡的火光顫了顫,倏然熄滅。
漆黑的夜色湧入,蠶食屋內的一切。
薛成璧緩緩滑落在地。
他仿佛溺在冰冷的湖底,呼吸被剝奪,神誌被冰封。
想要抓住什麼人的奢望消失了。
他變成了一副僵硬腐爛的屍骨,不能動,隻有下沉,無儘的下沉……
“嗬啾!”
小孩子的噴嚏聲響起,吵醒了被黑暗侵蝕的屍骨。
薛成璧凝固的眼珠顫了一下。
周瑭臉蛋凍得微紅,雙手捧著一隻小香囊,甜甜笑著呈到他麵前。
“阿兄生辰快樂呀!”
“……啊。”
孩子小小驚呼一聲。
薛成璧已然傾身,緊緊抱住了他。
寒風卷地,雪落霏霏。
他抱住了他在人間最後一絲溫暖。
薛成璧渾身都被燙得微顫,像渴望擁抱盛夏的雪花,絕望又貪婪,灼燒到融化消失都在所不惜。
力道不會讓人疼,卻也不容逃離。
周瑭呆呆的。
他眨了眨眼睛,意識到公主正在擁抱自己,霎時間臉蛋上燃起朵朵紅雲。
手腳無措不知該往哪裡放,眼睛轉成了蚊香,腦子也蒸成了糊糊,隻會傻傻循環“她抱我了她抱我了……”
第一次擁抱他了。
半晌他才記起來要呼吸,頓時嗅到了很濃重的血腥味。
周瑭腦海一清。
“你…你受傷了嗎?”
黑暗裡,薛成璧沒有回應。
他保持著擁抱的姿勢,一動不動,如果不是輕微的顫抖,或許會被誤認為死去的屍骸。
周瑭的後背微微濡濕。
對方的手掌緊緊貼著他的後背,鮮血漸漸浸透棉襖,沾到他背後的肌膚時,已經變得冰涼。
周瑭被冰得打了個哆嗦。
“這裡好黑,我看不清你。”他有些害怕,“我可以把燈點上嗎?”
薛成璧沒發出聲音。
“那火盆呢?”周瑭又問。
正當他以為對方依舊不會作答時,一個沙啞的少年音傳來:“不要點燈。”
薛成璧回答了他上一句。
好像就連一個簡單的觀點,他都要努力許久才能說出口。
不過好歹是終於回應了。
嚇到炸毛的小兔子被安撫住了,緩緩垂下了耳朵。
“不點燈就不點。”周瑭很好說話地道。
風雪呼嘯著灌入室內,漆黑的夜裡,他捧著小香囊,軟軟窩在小少年懷裡,悠悠哼唱著生日祝福歌。
歌聲漸漸填滿了空寂,風雪變得寧靜。
薛成璧睫羽微微一動。
他嗅到了梅花香。
“好聞嗎?”周瑭笑盈盈地說,“我特地選的香,梅花淩霜傲雪,好聞又好看,是不是很像你呀?”
即便沒人理他,也破壞不了他聊天的好興致。
小嘴叭叭的,活潑卻不吵鬨。
直到一個噴嚏打斷了他,緊接著是一連串“嗬啾嗬啾嗬啾”。
周瑭吸了吸鼻子,頭暈乎乎的。
好冷啊。
沒有火盆取暖,孩子在瑟瑟發抖。
薛成璧的手指顫動一下,緩緩握拳,用力鬆開了他。
周瑭微訝。
薛成璧支起身,一步一步朝火盆走去。骨骼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像被凍僵的骷髏。
幾下打火石的撞擊聲之後,室內燃起了一隅暖光。
一瞬間,火光照亮了薛成璧的臉。
周瑭看到了他慘白的臉,和乾裂帶血的嘴唇。
薛成璧迅速退回到黑暗中,關好了窗牖。
然後倒回床榻,臉朝裡,藏在陰影裡。
窗子關緊後,火焰的暖意漸漸升騰。
周瑭暖和多了。
他摸了摸背後的濡濕,嗅到了指腹上的鐵鏽味。
昏暗的火光下,地上滴濺著大朵大朵血花,靠近床榻那邊還有更多,血腥味縈繞在薛成璧周身,濃鬱不散。
周瑭生理性地腿軟。
主角不許他點燈,原來是因為這個。
他把小香囊捂在鼻間,使勁嗅了幾口梅花香,視線避開有血的地方,爬上.床榻,爬到薛成璧身邊。
“是怎麼弄傷的?”周瑭輕聲問。
等了一會兒,薛成璧才回答他:“……不小心。”
“有好好包紮嗎?”
薛成璧沉默。
“我去叫人來幫你。”
然而就在周瑭要下榻的時候,薛成璧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許他離開。
小少年垂著眼睛,蝶翅似的睫羽微微顫動。
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孤獨又脆弱。
周瑭想起了小時候剛剛經曆車禍的自己。
突然間失去雙親,害怕獨自入睡,但隻要身邊躺著媽媽送他的小玩偶,就會安下心來。
他把小香囊舉到薛成璧眼前,笑著搖了搖。
“二表兄知道這上麵繡的是什麼嗎?”
薛成璧的視線追隨著梅花香,緩緩移到了香囊上。
香囊上繡著很奇怪的圖案:墨綠色的橢球,綠球上生滿了尖銳的刺,猛地一看,眼睛都會被紮痛。
有種特立獨行的醜萌。
薛成璧徐徐眨了眨眼。
“喜歡嗎?”周瑭眉眼彎彎,“你可能沒見過這種植物——它叫仙人球。”
“它們生長在沙漠裡,那裡一年四季炎熱乾燥,其他植物都沒法生存。但仙人球有強壯的根莖,堅韌的皮,還有尖銳的鎧甲,頑強地在沙漠裡活了下去。”
周瑭聲音又輕又柔,像在給小女孩講睡前故事。
“仙人球在炎夏裡生長,梅花在寒冬裡盛放。這隻香囊送給你當生辰禮,希望它能帶給你跨越嚴寒酷暑的力量。”
他輕輕把小香囊放在了薛成璧的心口上。
“無論你受傷,生病,還是疲倦,它都會陪著你。”
“度過寒冬,度過炎夏。”
“當然啦——我也會陪著你呀。”
孩子笑容恬靜溫暖,好像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
香囊還留著他的體溫,絲絲縷縷蔓延進薛成璧的心口。
僵冷的心臟重新跳躍起來。
“傷…不嚴重。”他努力發出聲音,“我會自己處理。”
薛成璧一點點鬆開了周瑭的衣角。
然後將手放在了心口的香囊上,慢慢攥緊。
“回去吧。你明早還要去進學。”
“那二表兄會來送我嗎?”周瑭目露期待。
“嗯。”
“一言為定!”周瑭眼裡盈滿暖暖的笑意,“我相信你。”
孩子離開後,薛成璧認真包紮好了傷口。
這雙手常年裹著纏著繃帶,繃帶下密布的道道劃傷,其實多半來自他自己。
他偶爾會著迷地撫摸鋒利的物品,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在自己手上劃出了血痕。
疼痛,卻輕鬆愉悅。
或許早在他第一次生起自殘的念頭時,他就病了。
而這一次的爆發讓他清晰地意識到,他身上還有除了狂症以外的另一種瘋病——以毀滅自己為衝動的“鬱症”。
薛成璧緊攥著梅花香囊,闔上眼,咬牙抵抗。
不能就此毀滅。
孩子對他的好,他還沒有償清。
薛成璧珍而重之地把梅花香囊藏在了心口處的衣襟裡,然後握起橫刀,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每一次揮刀的動作上。
刀鋒所向,斬殺一切妄圖溺斃他的黑暗念頭。
他能挺過去。
周瑭相信他,他決不能讓孩子失望。
*
翌日清晨風雪停歇,澄空明淨,侯府上下白雪皚皚。
薛成璧踏著積雪,如期候在了雲蒸院門口。
他膚色蒼白,眼下略有青影。瞳仁像封在冰湖裡的琥珀,冷凝而克製。
“二表兄!”
周瑭雀躍地撲過來,伸出小手,想要他牽牽。
他本來以為薛成璧會像以往一樣拒絕他的親近,所以舉了一小會兒就要放下。
沒想到正要收回手的時候,薛成璧卻緩緩抬起了手。
比他大一圈的手掌,輕輕地攏住孩子的小肉手。
涼涼的,很舒服。
周瑭瞪圓杏眼,仰頭呆呆望他,臉蛋染上了粉撲撲的桃色。
“走吧。”薛成璧語聲淡淡。
“好誒!”
周瑭特彆高興,走路蹦蹦跳跳。
腳下積雪咯吱咯吱地響,好像在唱歌。
他轉過臉,看到薛成璧的腰間係著一條樸素陳舊的衣帶,掛著一柄黑沉沉的橫刀。
卻唯獨沒有佩戴他送的梅花香囊。
周瑭想起了鄭嬤嬤看到香囊後慘不忍睹的表情。
“二表兄不喜歡我送的香囊嗎?”他嗓音低下去,“是不是我繡得太醜了……”
“尚可。”薛成璧對他的針線活還是不冷不熱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