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二爺歸府,家宴如期而至。
侯府裡每座院落都點了燈籠,暖黃的燈火與白雪交相輝映,暈染出不真實的夢幻感。
這是周瑭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表親。
老侯爺帶軍平叛未歸家,老夫人坐在主位,身邊空出了二爺的位置。然後是大房夫婦和其獨女、二房的阮氏帶一雙嫡親兒女,三爺和姚氏則統共有嫡庶兩兒兩女承歡膝下。
所有人都在等待家宴的主角,薛二爺。
至於薛成璧在不在,沒人在意。
隻有周瑭真切期盼著薛成璧的出現。
先邁進門來的,卻是一名容貌清雅的婦人。她大抵三十上下的年紀,膚色蒼白,衣裝釵環樸素,卻花了心思捯飭,有種弱柳扶風的病弱之美。
薛成璧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身上籠罩著疏離感。
周瑭想,這名婦人就是鄒姨娘了。
鄒姨娘還未向尊長們見完禮,旁邊就有婢女打斷她,將她“請”向婢女嬤嬤那一桌——姨娘是奴婢,不算主人家,是不能上主桌的。
“二爺到了!”院門口一聲通傳。
所有人起身,薛二爺風.塵仆仆踏入膳廳,先撲倒垂淚,向老夫人行了一個大禮。
侯府三位爺都是庶子,和老夫人沒有血緣關係,這垂淚有幾分真幾分假,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二爺被扶起來以後,第一眼先看到了離自己最近、還未落座的薛成璧。
八.九歲的小少年身姿挺拔,氣質沉穩早熟,燈火遮掩了他眉宇間的陰鬱,顯露出幾分獨特的俊逸。
二爺略一遲疑。
“是環兒?”他露出恍然之色,欣慰地抬起手臂,想拍薛成璧的肩膀,“三年不見,環兒竟長得這麼俊了。”
剛才還熱熱鬨鬨的膳廳,陡然陷入了寂靜。
周瑭一愣。
認錯人了?
各色目光之下,薛成璧平靜地一拱手:“兒子薛成璧,見過父親。”
二爺的手尷尬地僵在空中。
阮氏性直,露出怨懟之意:“爺竟連親生兒子也認不出了?”
薛環更是火冒三丈:“我才是爹爹的環兒!那瘋子與我有哪一點相像?”
二爺看向薛環。
的確無一點相像。
薛環小小年紀便一副紈絝習氣,二爺沉浸官場多年,隻這一眼,便能看出這孩子十年後輕浮浪蕩的未來。
但這是他“正常”的兒子。
而那瘋子再怎麼沉穩早熟,也隻是瘋子。
二爺僵在半空的手掌,最後落在了薛環的腦袋上:“環兒莫惱,你阿娘信上說你喜愛獵犬,為父就在最北麵的邊境重金買下兩頭獒犬,千裡迢迢地運回來。一會兒宴罷,我帶你去看獒犬可好?”
“真的?”薛環興奮地摟住了二爺的腰,“我一直想要大獒犬!爹爹太厲害了!”
二房一家和樂融融,薛成璧無聲退場,落座舉箸,安靜而快速地用飯。
周瑭悄悄觀察他的神色。
薛成璧眸光平靜,中沒有一絲失落,他本就對父親不存任何期待,又談何失望。
“二爺……”鄒姨娘仍殷殷切切地盼著夫君能注意到她。
大婢女蓮心擋住了她的身影:“二爺才回來,姨娘還病著,把病氣過給爺可就不好了。”
不由分說,便將她扯去另一桌。
阮氏看見鄒姨娘便心生恨意,索性把火氣全撒到了薛成璧身上:“爺還站著,你就動筷了?教你的規矩都吃到狗肚子裡了?”
同樣在努力乾飯的周瑭無辜地頓住了筷子。
之前那點清粥小菜,連他都吃不飽,遑論主角?
薛成璧沉默不應。
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就像深淵下生在岩縫裡的種子,貪婪地攫取每一分觸及的陽光雨露,抓住一切機會抽枝發芽。
阮氏眼圈一紅,惡人先告狀:“吃得這樣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平日裡餓著你們清平院了!”
“阿娘彆氣,”三娘薛蓁嬌聲寬慰,“二哥他就是那個性子,越不是他的東西,他越想要。”
經她一提醒,薛環也想起來了:“沒錯!他偷過我的湖筆,還撒謊說是我的奶嬤嬤送給他的!”
薛成璧一頓,被打斷的右手微微顫抖。
舊事重提,二爺看他的眼神多了厭惡。但他向來以仁厚慈愛自居,擺擺手,止住了薛環的話頭。
“人人都有改過自新和被原諒的機會。”二爺沉聲問薛成璧,“三年過去了,你可有知錯?”
薛成璧笑了一聲。
二爺皺眉。
薛成璧仰起臉,看向父親——在詩賦的傳頌中如山嶽般剛正不阿的父親——說隻要兒子承認一項莫須有的罪名,就寬宏大量地原諒他。
可他終生殘疾的右手,永遠不會原諒任何人。
“兒無錯。”
薛成璧一字一頓道。
“父親的原諒,兒看不上。”
然後鳳眸勾起,樂不可支似的大笑起來。
笑聲詭異,女眷紛紛露出悚然之色,二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高高揚起巴掌,就要扇下去。
周瑭險些跳起來。
“二郎累了,”座首的老夫人突然發話道,“扶下去休息吧。”
巴掌在薛成璧麵頰一寸處,將將停下。
整個過程薛成璧都未逃避,也未曾閉一下眼。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二爺的眼睛,讓人想起貧瘠雪原上記仇的孤狼。
“……養不熟的白眼狼!”
二爺狠狠收回手,說不清是被老夫人嗬止的,還是被薛成璧的眼神震懾的。
“滾!”
薛成璧微笑著站起身,拜過老夫人,揚長而去。
“又犯瘋病了。這種人,就不該放出來驚擾爺……”阮氏埋怨一句,揚聲道:“鄒姨娘還愣著作甚,還不快去照顧二郎?”
鄒姨娘和二爺話都沒說上一句,就又被請離了膳廳。
她垂下的眼眸裡滿是幽怨,不知是向阮氏、向二爺,還是怨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