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飄飄揚揚,冷白的院牆上,長出一隻名叫周瑭的小雪團來。

薛成璧無聲無息地後退一步,藏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裡,靜觀默察。

小孩蹲在院牆上,似是有些怕高,躊躇半晌,不敢往下跳。

卻不小心踩到了雪化結冰的地方,腳下一滑,摔下來,噗嘰一聲掉進了牆角厚實的雪堆裡。

雪堆裡有片刻安靜。

不一會兒,摔懵的小孩從雪堆裡冒出頭來,小兔兔甩毛一樣嘟嚕嚕一頓狂甩腦袋,又伸出小手,細細地撣去身上的積雪。

小鼻尖凍得通紅,嘴唇抿緊,看起來是摔疼了、凍冷了。

但他沒有發出一點委屈的聲響。

整理好自己,周瑭才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揚起笑,邁開步子往廂房裡走。

廂房裡點了一盞油燈,薛成璧正盤膝坐在榻上,似乎並沒看見剛才那一幕。

周瑭湊過來,吸溜一下,笑盈盈地喚他“二表兄”。

薛成璧的視線落在他臉上:“鼻子凍紅了。”

周瑭摸摸紅鼻尖,移開視線:“……夜裡風大。”

其實那不是風吹紅的,而是埋在雪堆底下凍紅的。

他不擅長撒謊,一撒謊就從鼻尖紅到了耳朵根兒。

薛成璧麵色淡淡,看向他的目光帶了些許審視。

周瑭發現,主角的瘋病時好時壞,發作的時候控製不住地笑,笑也並不代表著開心;稍平靜些的時候卻幾乎不笑,少有表情,臉上蒙著一層沉鬱冰冷。

這樣的神態彆有一番威懾力,有那麼點嚇人。

薛成璧驀然伸手,探向周瑭的頸窩。

濃重的藥香撲麵而來,周瑭上回就被這麼抓過頸子,現下瞧見這個動作立刻就捂住了腦袋,本能有些躲閃。

薛成璧頓了頓,動作稍緩,從他的兔絨領和棉短襖的夾縫裡,摸出一指積雪。

“這裡還藏著雪。”

飄雪可不會落進夾縫裡,除非整個人都被埋在雪堆下。

薛成璧淺色的眼瞳望著他,所有謊言都無所遁形。

“我、我那是……”周瑭心虛地眨眨眼,忍不住說了實話,“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

“先前為何不說?”薛成璧問。

“怪丟臉的。”周瑭鼓起包子臉,“而且,那麼一點點小事,也不想你擔心。”

怕他擔心?

薛成璧微頓。

若旁人聽了他這種瘋子也會有“擔心”這種感情,定會覺得小團團也傳染得失心瘋了。

現下,薛成璧終於弄明白了小孩身上為何有那份與眾不同的溫暖。

旁人眼裡,他是瘋子;而在周瑭眼裡,他就是他,會喜怒哀樂,會擔心。

也會覺得疼。

“給。”周瑭掏出了玉肌膏,笑著呈給他,“塗一塗,傷口就不疼啦。”

玉肌膏裝在一隻小玉瓶裡,大概是被當成寶貝貼身攜帶著,瓶身被體溫捂得溫熱。

薛成璧打開瓶塞,清香撲鼻。

隻是略微一嗅,他便知這膏藥千金不換,絕對不是一個落魄的孩子所能擁有的。

他頓垂下眸子,眼眸裡的光芒漸漸消失,變得晦暗不明。

右手神經質地抽搐。

周瑭見他突然低頭不動,感覺自己明白了什麼。

塗抹藥膏要脫衣服,二表兄她一定又在害羞了!

“我去其他廂房。”周瑭主動道。

“無妨。”薛成璧垂著眼睛,“我想與你多說會兒話。”

“那……”周瑭又高興又為難。

他四下看了看,跑到離床榻最遠的牆角裡,麵壁思過一樣,雙手捂眼,乖乖站好。

“那我就站在這裡陪二表兄敘話好了。我絕對不會偷看,你放心!”

身後靜了一靜。

細微的衣料摩擦聲漸起,薛成璧褪下長衫,徐徐講述往事。

“小時候,府裡有一位嬤嬤待我很好。過生辰時,她送了我一支湖筆。那是我很久以來收到的第一件生辰禮物,我很喜歡,日日隨身攜帶。”

周瑭想象出小蘿卜丁薛成璧心愛地抱著湖筆的場景,心裡暖暖的:“那位嬤嬤可真好啊。”

“是啊。”薛成璧輕笑一聲,“我也這麼覺得。”

他繼續講道:“過了兩日,弟弟說丟了一支湖筆。全家四處翻找,最後在我身上發現了與弟弟所丟那支一模一樣的湖筆。”

周瑭驚訝:“兩支一模一樣的湖筆,這麼巧?”

“不是巧合。”薛成璧語聲淡淡,“嬤嬤送我的湖筆上,清清楚楚刻了弟弟的名字。”

“怎麼會這樣?”周瑭險些轉頭。

“父親問起,那嬤嬤矢口否認送禮一事,還說見過我在弟弟書房附近打轉,許是那時起了偷竊之心。”

薛成璧一點點、一點點地解開了右手上纏繞的繃帶。

“於是父親勃然大怒,將我認定為撒謊成性的竊賊,親手打斷了我握筆的手。”

最後一段染血的繃帶滑落,露出他骨節分明的右手。

血痕累累,傷密如鱗。

手腕關節處,有一道極深的舊疤。

薛成璧彎起鳳眸,似是在欣賞傑作一樣,品味著這道斷送他右手的傷疤。

這傷沒養好,他落了殘疾。從此他的右手再也用不上力,即便隻是握住毛筆這般輕巧的物品,他整隻右手也會不住顫抖,無法運筆寫字。

每逢陰雨天,骨頭縫裡劇痛連綿,時刻提醒著他輕信的代價。

“所以我覺得那位嬤嬤人很好。”薛成璧勾唇淺笑,眼中滿是譏嘲,“她教給我何為攻心。我該感謝她。”

他用發顫的右手,拿起了周瑭給他的玉肌膏。

玲瓏剔透的玉肌膏一如當初那支湖筆,於他而言,貴重得可望而不可即。

那時,他還會天真地將湖筆握在手心裡。

而現在,他連一瓶小小的玉肌膏都拿不住了。

……也不敢拿了。

“叮”地一聲,玉肌膏漏出他的指縫,摔落在床榻上。

滿室皆寂。

一道帶著哭腔的叫嚷打破了寂靜。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你?!”

周瑭望著他,杏眼裡盈著淚花,裡麵滿是震愕,還有真切的受傷。

一個才五歲的小娃娃,從牆上摔下來都不吭一聲,現在卻幾乎被氣哭,傷心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薛成璧瞳孔略微縮緊。

“簡直太壞了、太可惡了——!”

周瑭簡直要氣成個球,本來就矮小的身子膨脹得更加圓滾滾起來。他氣鼓鼓地走來走去,就像個雪團子滾來滾去。

“你還要感謝她?感謝一個大壞蛋做什麼!啊!”

罵人不夠撒氣,周瑭又使勁跺了兩下腳。

“咚咚”兩下,像踩在薛成璧心上。

他想起自己養的那隻小兔子,平時不叫不鬨,溫順軟糯從不反抗。

隻有氣急了,才會咚咚跺腳。

薛成璧垂眸,看向被自己故意丟掉的玉肌膏。

血痕斑駁的手指微微一動。

周瑭先他一步,闖入他的視野,拾回玉肌膏,珍重地放回他的手心裡。

他瞪起紅兔子眼,眸子在油燈的火光下熠熠生輝。

“二表兄好好用,恢複得不留一點痕跡,絕對不要讓大壞蛋得逞!”

小孩子的手燙熱柔軟,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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