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漸近。
沉重雜亂,氣勢洶洶,少說有三五個家仆。
周瑭大氣不敢出,就要往床榻底下鑽。
卻見薛成璧奪過他的食盒,猛地振臂橫掄,狠狠砸向廂房緊閉的門!
霹靂般一聲巨響,屋裡屋外的人都駭懵了。
薛成璧毫不停歇,又飛起一腳踹了過去,雙拳狂亂無章,砰砰砸門。
兩扇黃檀木門被錘得咯吱直響,如秋雨打落葉般劇烈顫抖,紅銅門栓幾欲崩斷。
他口中邊發出不成語句的大喊,又笑又叫,狀若瘋魔。
長發飛散,偶然間從發絲間露出青白的嘴唇、血紅的眼。
好像是在地獄裡才會看到的場景。
周瑭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他腦子空了,什麼都忘了,拚了命地把自己往床榻下麵塞。
那些詭異的喊叫仍不停地灌進他耳中,震得他全身顫抖。
房外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倒黴,這瘋子怎麼還沒死透。”家仆啐了一口,心有餘悸,“好在咱幾個還沒進屋,否則……”
“否則怎樣?橫豎是個沒長成的小子,咱幾個還怕他不成?”
“你不知道,那小子看著瘦弱,瘋起來像厲鬼上了身一樣邪性!就算是被按住了,也非要啃下彆人幾塊肉不可!”
“那……我們該如何向二夫人交差?”
“就說病得重了,用不著咱們下手。這瘋子的情況我知道,二十鞭子扔在雪地裡,再餓兩天,壯漢都能生生熬死,何況一個病秧子?”
“走了走了。小心他衝出來咬斷你脖子……”
腳步聲漸遠。
床榻下,周瑭聽到自己咚咚狂響的心跳聲。
一室沉寂。
想害人的家仆走了,薛成璧也沒了動靜。
半晌,周瑭慢慢從床榻底下探出頭。
薛成璧靠坐在門邊,手腳軟垂,低著頭,看起來疲憊至極。
周瑭心一揪。
……剛才主角是在故意裝瘋,好嚇唬走那些家仆?
一定是了!
周瑭手腳並用爬出來,小步跑到薛成璧身邊。
二表兄明明已經病得坐不起身,卻為了避免他被家仆發現,大大鬨了這麼一出。
現在恐怕是心力交瘁,動也動不了一下。
自己卻誤會他、畏懼他。
怎麼可以這麼不信任他呢?他、她可是自己最喜歡的角色啊!
周瑭內疚不已,捏緊了衣角。
“扶我。”倒是薛成璧先開口。
他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周瑭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攙扶回床。
小孩子的負麵情緒就像湖麵上的漣漪,很快就不見蹤影。
恐懼忘了,內疚也忘了,周瑭雙肘支在薛成璧榻前,眼睛裡閃著崇拜的小星星。
“二表兄剛才演得好像真的一樣,把外頭那幾個人嚇得魂飛魄散,我也差點被騙過了。二表兄可真厲害!”
“嗯。”
薛成璧緩緩轉身,臉朝裡側,背向他而臥。
這樣一來,周瑭固然也就看不到,薛成璧現在的神情。
——眼中閃著猩紅,唇角勾著笑,看上去異樣地興奮。
仿佛終於釋放了壓抑的天性,酣暢淋漓地發泄出來,享受發狂的快感。
他表現得很安靜,周瑭以為他睡了。
“好好休息。”周瑭悄聲道,“晚上我帶傷藥來看你。”
小孩軟糯的聲音拂在耳畔,輕手輕腳地起身離開,帶走了那段溫熱的氣息。
薛成璧眼睫微顫。
他極力忽略那份溫暖,忽略對方離去時,自己心裡的一絲空落。
他告訴自己,那隻是瘋病發作時的病態依戀。
指尖死死嵌入手心,繃帶上又綻出朵朵血蓮。
最終響起來的,是他冰冷克製的聲音。
“彆再來了。”
“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一無所有,不值得你圖謀。若被發現,於你有害無益。”
“……”
無人回話。
周瑭已經不在這間廂房裡了。
薛成璧闔上眼。
也不知道剛才那些話,孩子聽沒聽到。
*
其實不管聽沒聽到,周瑭的決定都不會變。
他看《奸臣》的時候,隻知道長大後的薛成璧無比風光耀眼,卻不知薛成璧小時候生活得如此艱難,就是個小可憐。
周瑭握緊小肉拳。
除了讓自己吃飽穿暖、安身立命以外,他還想讓主角儘可能過得快活順遂。
如果有可能,再弄清楚主角的“瑕疵”到底是什麼類的病症,或許自己能幫到忙……
那麼首先,哪裡有治療外傷的藥?
鄭嬤嬤那裡倒是有些,可一來支用藥品要上報理由,不能再以自己受驚受寒為借口;二來那藥也不是最好的,說不得要受罪留疤。
最好的傷藥,誰手裡有呢?
周瑭輕巧地落在了院牆上。
現在他的輕功已經嫻熟多了,起如飛燕掠空,落如晴蜒點水,著瓦不響,落地無聲。
路過主子的院牆時要矮著點身子,免得被護院發現。
三房院牆下傳出了貓叫。
周瑭好奇地偷眼一瞄,貓叫聲的來源卻不是貓咪,而是二表姐薛萌。
薛萌上回提醒他繡花針戳眼睛,還在姚氏罰他禁足時幫他說話,周瑭對她有些好感。
此時薛萌伴著一個小婢女站在樹下,她一身藕絲短衫柳花裙,唇上點朱,撅起嘴唇學貓兒叫。
“咪咪,快下來,咪咪乖,到姐姐這兒來。”
周瑭這才發覺,靠近院牆的樹上有一隻雪白的獅子貓。
貓兒腿上被咬了兩個血洞,無助地攀在高樹枝兒上,瑟瑟發抖。
婢女春桃怕小主子著涼,道:“風涼了,奴婢取竹棍把這貓兒轟下來可好?”
“你敢!”薛萌瞪眼,“雪奴如我的嫡親弟弟一般,你打它,小心我治你的罪!”
趁她們主仆拌嘴,周瑭順著院牆悄悄上了樹,朝獅子貓的位置爬去。
春桃偶然間瞥了一眼樹梢,驚道:“小娘子您看!”
薛萌回頭,也是滿臉詫異。
周瑭已經抱著獅子貓,雙腿盤樹,滑溜了下來。
他舉起獅子貓,笑容熱情洋溢。
“二表姐,給!”
薛萌懵然抱過貓,隨即驚喜地發出一聲低泣,忙要春桃為雪奴腿上的血洞塗藥包紮。
周瑭仰頭注視那傷藥。
“你是怎麼爬上樹的?”薛萌疑惑。
“那一邊。”周瑭指牆。
“牆那邊興許有梯子吧。”春桃猜測。
周瑭不愛撒謊,也不想講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