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趙頊深夜在勤政殿召見宰輔。

此刻他麵前平鋪著一片巨大的立體輿圖, 木板上由高手匠人用軟陶泥堆疊成山川起伏,並且儘量用“飛鳥圖法”測距, 以求精準。

隻不過, 此次宋夏之戰,大半發生在西夏境內,因此這片立體輿圖使用宋代以前的古老輿圖製成, 很難說它精準不精準。

趙頊一麵看著輿圖,一麵與王安石與王韶隨□□談。不多時, 皇帝的一對眉頭便深深蹙起。

王韶卻根本不以皇帝的心情為然, 毫不客氣地往下說:“鄜延、河東兩路,拿下銀州、夏州已是極限。這兩路麵前是八百裡瀚海, 黨項大軍撤走時破壞了所有水源。種諤、李憲即便有心直搗靈州, 也不能不為麾下士卒多考慮幾分。”

也就是說, 五路伐夏,有兩路肯定是到不了靈州城下了。

“涇原路與環慶路,陛下前日裡已下令由高遵裕節製劉昌祚, 但高遵裕之上,再無主帥可就近節製調度。一旦出現對劉昌祚有利的戰機……恐怕劉昌祚無法放開手腳施展。”

王韶這就幾乎是在公開批評趙頊處理失當了。

此次五路伐夏, 趙頊並沒有在軍中設立一名主帥統管全局, 而是由他這個皇帝坐在汴京城中坐鎮。

戰局遠在西北,戰報用急腳遞送往汴京, 單程最快也要五天。因此趙頊作為實際上的“總指揮”, 無法對戰場上的變化做出及時有效的反應。

因此趙頊才臨時起意, 讓涇原、環慶兩路的統帥之間確立節製關係。

誰能想到這在宰輔們看來, 竟是不妥。

趙頊心頭恚怒, 皺眉道:“王卿的意思是, 高遵裕會為了一己之私, 而置國家大義不顧,隨意壓製劉昌祚,從中作梗嗎?”

高遵裕是外戚,是高太後的族人。趙頊這樣做也是為了給母後的家族一個靠軍功晉升封賞的機會。而熙河開邊時,王韶也曾與高遵裕合作過。現在看來,王韶竟這麼不看好高遵裕嗎?

麵對趙頊的詰問,王韶一點兒都不在意——反正宋朝敬重士大夫,無論王韶說了什麼令天子不高興的話,隻要他說得有道理,天子就沒辦法找他的茬兒。

於是王韶繼續拱手道:“臣在邊軍中多時,深知爭功諉過,乃是人之常情。”

王安石也在一旁敲邊鼓,沉聲道:“畢竟……這是滅國之功啊!”

趙頊呆住,木然望著輿圖,看了良久,似乎想要逃避這個話題似的,將視線轉向了最西麵的熙河路。在這裡,種建中將率軍從洮水一帶突出,協同歸順大宋的蕃部義勇一道北上。

這是一路奇兵。

但是它距離靈州城的距離也最遠,要將糧草輜重與火器儘數運抵靈州城下,是極難完成的任務。

相比之下,這一路宋軍到興慶府的直線距離反而更近些。

趙頊想起被賦予這一路重任的種建中,他是眾將中年級最輕,資曆最淺的。如果涇原、環慶兩路有什麼差池,熙河路多半也難有所作為。

想到這裡,趙頊頹然坐了回去,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

水砦。

向華以一句“安全起見”,勸住了李秉常。

李秉常頓時流露出鬱鬱寡歡的神情,但是他接受了向華的勸告,沒有再要求明遠換上漢人的衣冠。

畢竟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在興慶府侍奉他的貼身宮女,隻因為叫了他一聲“官家”,就被梁氏杖責而死。

他李秉常,隻是個空有其名的西夏國主,現在又是被軟禁在水砦中,的確是要謹言慎行啊。

被掃了興致的夏主低下頭,默默無聲地吃過晚飯,隨意揮揮手,要明遠將他麵前的餐具飯食都撤下去。

一旁守著的向華身體微微一動,但隨即記起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西夏王室衛隊總管罔萌訛的親信,而明遠,才是那個需要動手清理餐具,滿足秉常要求的小侍從。

於是向華硬生生忍住了動作,投向明遠的眼神便寫滿了歉意。

明遠卻完全無所謂。

雖然數年來他一直養尊處優,但是要他俯首低眉做這些雜活卻完全沒有難度。

昔日雖然巨富,但明遠也曾經窮過,曾經一無所有,為了生存他沒有什麼抹不去的麵子,放不下的身段。

更何況,現在他做的事比單純的生存更加重要,更有意義。

明遠快手快腳地將秉常沒吃完的晚餐一收,送出去。

隨即他被要求去整理秉常的臥室,準備侍候這位少年國主就寢。

秉常如今在水砦是“軟禁”,但他依舊享有了一名國主的待遇與排場。明遠一路看過去:臥榻上是來自江南的絲綢和塞北珍貴的駝毛皮,最近剛剛興起的吉貝布和棉花也在這裡爭取到了一席之地——明遠伸手一摸,榻上的蓋被正是在吉貝布裡塞了棉花,蓬鬆柔軟,觸手生溫。

明遠將這條“棉被”抖得更鬆些,鋪在秉常榻上,並放下金鉤勾著的帳幔。

他的視線轉向榻旁——那裡是一排用楠木打製的衣櫃。西夏產什麼木頭明遠不知道,但肯定不產楠木。

如此看來,西夏貴族的生活可以稱得上是窮奢極侈,與他早先見到的荒村相比,這裡簡直是天堂了。

明遠打開這些衣櫥,想要找一件秉常就寢時穿的衣物。

他打開衣櫃便愣在原地:眼前櫃子裡,掛滿了漢人式樣的衣飾,上襦下裳,直裰、襴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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