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造訪明遠家, 當著明遠的麵,一點沒見外,上來就是一番吹捧。
“明郎君小小年紀, 入京不過數月,已是名滿汴京, 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明遠微笑地接受了呂惠卿的恭維, 心想:他這哪兒有什麼“前途”, 分明是“錢途”吧!
然而聽呂惠卿多聊了幾句, 明遠卻越發覺得,這位如今出任太子中允的“新黨”實權人物, 對他非常了解。
明遠心裡清楚,呂惠卿隨口提到的幾件小事,隻有對他最為了解的幾個朋友才清楚。
於是他笑著看看窗外,開口留飯:“如今天色已晚, 難得呂中允造訪, 不如就在明遠這裡用晚飯如何?”
呂惠卿欣然頷首, 擺出一副想要與明遠長談的架勢,卻開口道:“我與遠之平輩論交, 遠之何必如此見外,稱我吉甫便好。”
明遠:……?我跟你很熟嗎?
但他什麼都沒說,立即起身,出門吩咐向華,去距離明家最近的遇仙正店訂一桌外賣席麵,儘快送來。
而史尚這時正依言在門房處候著明遠。
明遠當即吩咐史尚去查一查,他的朋友中, 有哪幾位最近與呂惠卿走得比較近, 曾上門拜訪, 或是在酒樓會麵之類。
明遠提到的幾個名字包括:賀鑄、蔡京、蔡卞、李格非、蘇軾等人。
他也猜測過,有些私事可能是王雱透露給呂惠卿知道的。作為新黨的重要成員,呂惠卿一定經常出入王安石的府邸,能夠見到王雱,會一起議事也說不定。
但是王雱於他屬於“邊緣”友人,往來的次數並不多。因此明遠不覺得王雱對自己會了解得如此詳細。
至於種建中,明遠想都沒想,就覺得肯定不是他。
畢竟種師兄如今忙得腳不沾地,而且就算他有工夫見呂惠卿這樣的官員,也一定不會談及這麼多明遠的私事。明遠對種建中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史尚已經有段時日沒乾過這等“包打聽”的老行當,這會兒竟有些興奮,摩拳擦掌地去了。
很快,遇仙正店的外賣席麵就送了過來。
席麵做的極其精致,尤其一道軟蒸羊肉,已經將羊肉蒸至完全穌爛,入口即化,吃時配上酸甜的杏酪,激發出無限鮮美的口感。
但在桌邊的兩人注意力顯然都不在晚餐上。
明遠用各種不著邊際的話題與呂惠卿閒聊,一邊聊一邊揣測呂惠卿的來意。
呂惠卿大讚過遇仙正店的席麵之後,談起了青苗法在陝西的推行。
“王相公時常感慨,‘青苗新法’,在陝西推廣最為順利,成效也最佳。我曾聽聞,遠之在此事上出力頗多啊!”
他指的是明遠當年在京兆府,用童謠與仿單宣揚“青苗法”的事。
“不敢不敢,明遠何德何能,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而已,可絕不敢居功。”
明遠小心翼翼地回複,將功勞都推在了李參身上。
“畢竟李轉運使曾在陝西路試行此法,陝西鄉民已有些了解,推行起來的確是要容易些。”
“那麼,”呂惠卿突然將眼光從麵前的杯盞上移開,抬頭盯著明遠,問:“那麼遠之是否認為‘青苗’乃是善法?”
明遠:???
開玩笑,呂惠卿身為新黨中堅,王安石手下的得力乾將,竟然跑來問他這麼個未及冠的少年,“青苗法”是不是善法。
“當然是善法!”
明遠語氣非常肯定地回答。
“農人、工商,都有廣泛的借錢需求。然而此前肯借貸的多是豪族富戶,責以高息,往往累得平民百姓債台高築,被迫售賣家產,淪為貧戶。”
“如今由官府出麵,平抑借貸利息,小民能得實惠,國庫也因此充盈,又有何不好?”
他說的基本上是對新黨胃口的“標準答案”。
當然,和朋友們私下閒聊的時候,明遠也常從蘇軾口中聽說,在陝西路之外,其餘推行“青苗法”的幾路,有地方官行事不妥,“青苗貸”反而成了新的“高利貸”,借了青苗錢的百姓反而得賣房子賣地的情形。
“那麼,以遠之之見,‘青苗法’有助於抑製兼並?”
呂惠卿眼光閃爍,眼神中帶上了不少期待。
“如今我觀各地土地兼並均已嚴重,富戶所占之田動輒百頃,而農人失去田地,進入城市,成為無業遊民。”
汴京城便是這樣,城市裡彙聚了大量的勞動力,以至於任何行業都人手富裕,競爭激烈,而服務也細致入微。
“吉甫兄,您想聽真話還是套話?”
明遠懶洋洋地反問。
呂惠卿表情一滯,隔了片刻,才開口道:“遠之說笑了,吉甫專程來拜訪,哪有為了聽表麵套話的道理?”
明遠想了想,認真開口道:“其實我這話即便是到了王相公麵前也能說得,畢竟我隻是個白身,與朝堂無涉。”
“‘青苗法’並不能完全抑製兼並,隻是讓世間更加公平些。”
當然,還有讓國庫迅速充盈起來,這才是皇帝趙頊與宰相王安石最急於看到的。
明遠雖然打著說“真話”的旗號,但是他也會提醒自己,在封建社會裡,不要隨意評論官家。
“土地兼並無法阻止,如今官府可做之事,是將離開土地的農民引導進入手工業。”
這是明遠集合了自身的全部知識對於眼前這時代的認識——
他認為,既然生產力逐步提升,土地兼並就在所難免,因為集約化生產才是將土地效用最大化的途徑。
由此會造成大量人口向城市湧來。唯一能夠吸納這些勞動力的,就是第二產業。
善加利用這些勞動力,工業社會也許很快就能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