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回到自家府邸, 二弟呂升卿迎上來,問:“兄長今晚去了何處,這時才歸?”
呂惠卿接過家中仆從遞過來的飲子, 飲了一口,才開口道:“去見了前日裡連官家都聽說了的那個少年。”
呂升卿一挺兩道眉毛, 忙問:“如何?”
“是個有才氣的。”
呂惠卿一麵回想對明遠的印象, 一麵慢慢總結。
“是才氣而不是才學。元長說得對, 他眼光長遠, 觀點特彆,甚至有些刁鑽。至於學問嘛……一般。”
呂惠卿給了明遠一個相當公允的評價。
“好在此子不像是願意讀書入仕的樣子, 也未聽說他能蒙蔭。否則再過幾年,就又是一個薛向。”
三司使薛向與呂惠卿一樣,也是新黨的中堅力量,隻不過呂惠卿是進士出身, 薛向則是蔭補官。兩人現在的品階差不多, 但再過個幾年, 就能看出差彆。
呂惠卿跟著王安石再好好乾幾年,就有希望入政事堂了。
而薛向?……沒戲。
兄弟兩人正在談話, 忽然外頭報有急信來。
呂惠卿命人將信送進來,與弟弟呂升卿一起拆了信一看,兩人都是麵麵相覷,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兄長,這……”
呂升卿一時間臉色慘白。
呂惠卿緩緩閉上雙眼,半晌才歎出一口氣。
“備馬,無論如何, 要先去王相公府上說一聲。”
但是他慢慢地睜開眼, 眼中分明寫著:不甘心, 這怎麼能甘心?
*
明遠的得力大管家,汴京“包打聽”史尚,在最短的時間裡打聽到了蔡京拜會呂惠卿之事,甚至還在呂惠卿的伴當麵前旁敲側擊,驗證了一下。
明遠:原來是蔡京啊!
他第一反應是:這不奇怪。
蔡京在之前的科舉考試中,名次不如自己的親弟弟蔡卞。之後授官,所得的也是個閒差。
在軍器監當監丞的種建中,手上都是實務,功勞連番地立下;連帶軍器監門賀鑄,如今都能忙到飛起;蔡京的親弟弟蔡卞取了宰相的女兒,得的差事又是人前格外風光的那種。蔡京左右一攀比,心裡自然不平衡。
他將有關明遠的一些“私事”都透露給呂惠卿知道,估計就是為了能夠從呂惠卿那裡得到一點回報,儘快能得到一個實權的差遣,哪怕是去做地方官。
明遠雖然認為蔡京能做出這事不奇怪,但並不意味著他能夠接受蔡京的做法。
相反,他心裡很不爽。
“郎君,還需要小人做些什麼嗎?”
史尚問明遠。
“不必,”明遠想了想,“不過有空的話,打聽打聽蔡元長的職位會不會有什麼變動。”
史尚“唉”了一聲,領命而去。
明遠望著他的背影,覺得這位“包打聽”還真挺神的——對史尚來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無論是市井傳聞,還是朝堂上的人事變動,這位老兄似乎都能打聽得到。
完全可以勝任中|情|局|局長的職務。
誰知隔天史尚帶回來的消息,卻不是蔡京得了什麼實權差遣,而是呂惠卿父親病危,呂惠卿呂升卿兄弟兩人已經連夜趕回福建去了。
明遠聽到消息的時候有些震驚:這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呂惠卿之父病重,如果就此撒手人寰,呂惠卿就需要在家守孝二十七個月。這對於仕途剛剛走上快速上升通道的呂惠卿,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
當然,朝廷也有可能奪情。
但是呂惠卿是王安石新提拔的中青年骨乾官員,資曆還淺,要論奪情,呂惠卿應當還不夠資格。
這時,陝西張載那邊又有新的理論文章問世,寄到汴京來,由明遠編校成為《學刊》刊印發行。
明遠借著給王雱送《學刊》的機會,去王雱處打聽,終於打聽到,呂惠卿離開得很急,從未向王安石提過“交子”之事,就直接離開了。
明遠猜想呂惠卿這人頗有野心,即使有了發行“交子”的主意,也決不可能拿出來與新黨同仁們共享。他一定會等到自己守孝期滿起複的時候,再拋出這個主意。
最終倒黴的就是蔡京:呂惠卿走得太急,還來不及幫他安排。
蔡京的職務沒有任何變動,還是在太常禮院。
明遠:舒服。
不過也到了他麵對蔡京的時候了。
“七夕”當晚,明遠宴請蔡京。
他選這個日子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沒有家室在京。
像蔡卞這樣已經成親的,“七夕”當晚就得乖乖在家,幫著媳婦招待媳婦的姐妹淘,乞巧拜織女。
蔡京與明遠則毫無負擔地在豐樂樓碰麵,撿了最好的雅間,靠窗的位置。
這兩人都是聰明人,明遠找蔡京是為了什麼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此刻天氣清朗,豐樂樓窗戶大開。明遠偏過頭,望著窗外清朗天幕上橫亙的那一掛銀河,開口感慨:“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忍住!
他這隨意一多嘴,將來秦觀秦少遊就少一首傳世佳作。
豈料坐在他對麵的蔡京聽了這兩句,竟微微出神。
過了片刻,蔡京才抬起頭,微笑著望著明遠,淡然開口:“遠之有話對我說?”
明遠當然有話要說,卻不能說得那麼直接:元長,聽說你把我賣了,自己還沒撈著好。
他想了想,問:“元長以為,權與錢,哪個更可愛些?”
他想要知道蔡京這個人,究竟被權力欲浸潤了幾分。
蔡京原本已經猜到明遠可能會興師問罪,甚至做好了各種打算,卻沒想到明遠會問他這個。
權與錢……
這還用想嗎?
“當然是權。”
蔡京優雅地舉起麵前的瓷盅,淺淺飲了一口羊羔酒,然後望著瓷盞中碧玉般的酒漿,將瓷盞慢慢晃動,慢慢開口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①……當然並非書中真有這些。而是十年寒窗苦讀之後,一舉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