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躺在草地上,頭枕雙手,嘴裡輕輕嚼著一截草棍,仰望天空。時值初秋,天高氣爽,身下的野草柔軟而堅韌,像一壇傳說中的鄉村自釀老酒,入口粗洌,餘味香醇,太過嬌弱的人享受不了這種樂趣。魔種化成的藤條就放在他身邊,它的力量在慢慢恢複,偶爾會像蛇一樣突然昂起半截,然後重重地抽在草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慕行秋也不理它,隻是盯著天空變幻莫測的流雲,腦子裡其實空空一片,什麼也沒想。他甚至沒在周圍施放法術禁製,女道士因此能夠輕易地接近,站在山坡上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你知道自己是天下最大的笑柄嗎?”慕行秋站起來,吐掉嘴裡的草棍,打量十幾步以外的年輕女道士,過了一會才隱約認出她的身份,“張香兒,張靈生的女兒?”張香兒敷衍地嗯了一聲,她身上沒有多少父親的影子,倒是還留有不少小時候的樣子,慕行秋腦海中立刻出現兩個孩子的身影,他們在沈休明的花圃裡跑來跑去,一路跟蹤慕行秋,卻又很少靠近,“沈存異呢?”張香兒微微皺下眉,好像不太高興聽到這個名字,“應該在塔裡修行吧,我不知道。”修行會改變許多,兒時的夥伴如果不能並肩前進,很容易生出隔閡,慕行秋問了不該問的事情,笑了笑,“這麼說天下人都知道我向昆沌挑戰的事情了?”“祖師。”張香兒認真地糾正,“你讓左流英前去皇京宣戰的時候,就已經想到這一點了吧?”“我沒讓任何人去宣戰,他是自願的,想搶在我前麵體驗一下昆沌祖師到底有多厲害。”慕行秋也糾正道,並在稱呼上做出小小的妥協。張香兒略微尋思了一下,接受了“昆沌祖師”的叫法。“我以為你會躲起來,直到三天之後再突然出現在皇京,就像左流英那樣。”“我不想躲躲藏藏,那會影響鬥法之前的心情。”慕行秋伸了一個懶腰,張香兒手指微動,待到發現慕行秋並無任何攻擊意圖,慢慢將手掌縮回袖子裡。“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左流英的記憶,你們在五裡之外分手,他去皇京,你……在這裡休息。我以為不會找到你。我不明白,此地離皇京隻有不到百裡,你又沒有彆的事情,為何要選三天之後鬥法,故弄玄虛嗎?”“左流英的記憶裡沒有答案嗎?”張香兒語塞,過了一會她說:“拿到他全部記憶的是祖師,不是我。”“全部記憶?昆沌祖師若是真的拿到全部記憶,他就不會同意三天之後的鬥法,而是直接殺過來奪取魔種。”或許是受到“魔種”兩字的刺激。草地上的藤條突然彈跳起來,慕行秋一把抓住,藤條掙紮了一會,逐漸穩定。“昆沌祖師認為我們隱藏著不利於他的秘密。他要挖出這個秘密,所以才會同意三天之後的鬥法,至於為什麼非得是三天,我在等它恢複元氣。時間太短,魔種力量不足,超過三天。我就控製不住它了。”“嘿,誰能想到畢生與魔族鬥爭的慕行秋和左流英,竟然要借助魔種與道統祖師鬥法。”張香兒冷笑一聲,突然躍上天空,“我走了。”“等等,你為什麼要來找我?”“我就是想看看自己從前的監護人,是怎麼變成天下人眼中笑柄的。”張香兒的冷傲不像道門子弟隱藏得那麼深,清晰地顯露出來,表明她還沒有純正的道士之心。“我現在也是你的監護人,我對你父親承諾過,隻要我活著就會照顧你,如果有誰欺負你,請告訴我。對了,你的生日是八月初九,剛剛過完。”張香兒重新落到地麵,神情越顯冰冷,“從現在起,我解除你的承諾,你用不著再‘照顧’我了,沒人欺負我,我是道士,不過生日。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好吧,我告訴你實話,我來了結一樁道劫:從小就有人不斷地跟我說我有一位了不起的監護人,說你如何厲害、如何偉大,多少年來,我日思夜想,甚至為你親手製作了一件又一件的禮物,可你從不出現。不,出現過一次,在休明叔叔的花圃裡,匆匆來、匆匆去,你去看的根本不是我,我隻是湊巧在那裡而已。這件事像小石子一樣硌在我心裡,阻止我形成道士之心,影響我的修行。往事不逝,逐日增生,書上說這叫‘珍珠劫’,我今天就是要打破這顆多餘的珍珠。”蚌類不停分泌液體包裹那些混進體內的沙礫,造出一顆顆珍珠,結果雖然美麗,對於製造者來說卻無意義,它的感受絕不會有半點舒服。“祝你成功,但這與我對你父親的承諾無關。”慕行秋笑了笑,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張靈生死前托孤的場景。張香兒心中有一道珍珠劫,慕行秋心中卻有一連串的珍珠,是不是劫他不知道,但他一顆也不想丟掉。張香兒再次升空,“不重要了,祖師會幫我斬斷此劫,三天之後,一切就都結束了,你會被關進拔魔洞,我再也不用……”“拔魔洞?那裡就是我的歸宿嗎?”“祖師不殺人,連妖族都不會親手殺死,所以你戰敗之後會被送進拔魔洞。”張香兒頓了頓,“你盜走魔種,又以魔種為武器與祖師鬥法,進拔魔洞……是你應得的下場。”“是啊,道統都這麼認為吧?”“當然。”張香兒開始覺得古怪了,向百裡之外的皇京飛去,遠遠地又送來一句話,“你若肯改過,祖師會原諒你,他對所有道士出身的人都很寬容……”張香兒消失了。慕行秋重新躺在草地上,隨手又折了一截草棍放在嘴裡,低聲嘀咕道:“照顧人還真是麻煩,張靈生。你果然懂得怎麼報複我……仔細想想,我好像真不是一個合格的監護人。”慕行秋自言自語,他給張香兒留下過不少修行用的丹藥與材料,但他的確從來沒去特意看過她,聽說她在西介國公主和沈休明那裡得到充分的寵愛,他一直覺得自己沒必要出現。“還好,她是道士,自己能邁過這道坎兒。”慕行秋真希望就這麼一直躺著,永遠都不用起來,不用操心任何事情。可事情自己會找上門來。張香兒走後沒多久,龍魔就從空中飄然而降,在慕行秋身邊抱膝而坐,她的膚色還有些發藍,但是身體基本複原了,臉上的笑容若隱若現,好像在回憶什麼好玩的場景。“小姑娘斷不了珍珠劫。”龍魔說。“昆沌會幫她。”“過後小姑娘會後悔的。”慕行秋無所謂地嗯了一聲,他現在正處於極度放鬆的狀態,不關心任何事。甚至不關心三天後的鬥法,“你不感到厭倦嗎?”“厭倦什麼?”“目標一次又一次地接近,然後一次又一次地遠去,你總是打不破拔魔洞。而我的麵前總是有新的對手,沒完沒了,永無止境,你不感到厭倦嗎?”龍魔想了一會。“不厭倦,我覺得很有趣,試想一下。如果我很早就打破了拔魔洞,放出一堆一見陽光就化成灰的魂魄,那我現在大概就會變得渾渾噩噩,不知道該做什麼了。你知道嗎?剛得到魔劫的時候我還有點遺憾哩,擔心這回終於能夠成功,然後我就真的沒有追求了。”慕行秋扔掉嘴裡的草棍,坐了起來,“沒錯,我為什麼要厭倦呢?敵人並非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他們一直就在那裡,可是當我太弱的時候,我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他們也瞧不上我。所以一切並非重複不變,我有所得,一直都有所得。”龍魔笑了,“你能挨過這三天吧,魔種對你的影響可是越來越明顯了。”“非如此不足以操控魔種。”慕行秋堅定地說,他剛剛將一絲魔念驅逐出腦海,又恢複了從前的鬥誌。“你不用非得這麼辛苦的。”龍魔溫柔地說,就像同情自己的遭遇。“機會不能浪費,如果不用進拔魔洞就能擊敗昆沌,豈不是更好?這一戰我要全力以赴。”“一心本用、無心之用,除了念心科傳人,真的沒人能向你解釋它們的含義了嗎?”慕行秋搖搖頭,“隻有她們。”“她們隻是一些腐朽的魂魄,是不是記得這些事情很難說,就算記得也可能毫無用處,畢竟念心幻術第十層、第十一層從來沒有修成過。”“所以這隻是機會,而非必勝之道,所以我才要全力以赴準備三天後的一戰,爭取不用進拔魔洞。”慕行秋轉向龍魔,嚴肅地看著那張與芳芳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的麵孔,“答應我,好好照顧慕冬兒,還有……”龍魔笑了一下,“啊,你也給我留了一個‘大麻煩’,還好,我喜歡多管閒事,隻是楊清音真的會恨死我了,他們母子分離這麼年,都跟我有關。”“她的心胸很坦蕩,最後會理解你。”慕行秋也笑了笑,“機會越多越好,一次、兩次不夠,還得有更多後手,如果我還是打不過昆沌,進了拔魔洞也出不來,那麼最後的希望就在慕冬兒和……霜魂劍身上。”慕行秋不自覺地在右肋處摸了一下,用法術刻在上麵的霜魂劍已經被去除了。“你為天下人而戰,天下人卻視你為笑柄,真是諷刺。”“我不為天下人而戰,甚至不是為親人朋友而戰。”慕行秋站起身,望向皇京,“我曾經在他麵前逃走,就要再回去向他挑戰,我為自己而戰。”(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