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小酒館裡走出一名年輕的道士,在門口東張西望,顯得有些緊張,好在皇京的居民都已入睡,街上非常安靜,否則的話,看慣了道士的冷傲清高,他們一定會覺得這名年輕道士不合格。年輕道士緩步走向街口,目光一直不離站在那裡的左流英。左流英在白天的鬥法中如大家所料輸給了祖師,在這之後,就沒有多少人繼續關注他了,整個皇京都在議論三天後的約戰和那個叫慕行秋的人,每每以搖頭開始,以大笑結束。左流英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眾人也不覺得奇怪,隻當他是戰敗之後的沮喪。年輕道士走到左流英身前十餘步時停下,他隻能看見下半張麵孔,等了好一會,帽簷兒慢慢抬起,他看到了整張臉,在月光下俊美得像是一朵鮮花,唯獨那目光直透人心,給鮮花抹上了一層寒霜。極少有人能在左流英麵前保持鎮定,年輕道士更不能,他微微抖了一下,像是要跳起來,然後恭恭敬敬地施以道統之禮,姿勢略顯生硬,好像剛學會不久,“龐山弟子沈存異拜見……拜見左……前輩。”左流英已經退出道統,首座、道士、道友這些稱呼都不適宜,許多人並不在意這種小事,沈存異卻是個實誠人,總覺得稱呼必須具有實際意義,想了半天,叫出了“前輩”兩個字,話一出口臉就紅了,因為對麵的左流英看上去比他還要年輕。沈存異長得很像父親沈休明,即使成為一名真正的道士,臉上也是一副擔心自己不夠努力、難以獲得其他人認可的緊張樣子。慕行秋會懷念這樣的神情,左流英卻不在意,目光冷淡,也不吱聲。“我父親是沈休明。從前也是龐山弟子,但是沒有凝丹,後來他給龐山種花……”“我認得你父親。”左流英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虛空中傳來,空洞而縹緲,本該具有的語氣與情感都被剝奪得乾乾淨淨。沈存異吃了一驚,終於瞧出事情有點不對勁兒,“前輩受傷了嗎?”左流英緩緩搖下頭。沈存異臉更紅了,“對不起,我的內丹才達吸氣六重。什麼也看不出來……”“找我有事?”左流英直接問道。“我……我來向前輩尋求建議。”沈存異小聲說,看到左流英並無拒絕之意,這才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我覺得自己的修行已經到頭了,再煉下去也是在浪費時間,我想……我想回家,可他們說我這是遇到了思鄉劫,若能割舍父母親情,修行會因此上升一大截。我拿不定主意。一直想找道統以外的修行者詢問意見,可是……對不起,我太囉嗦了,請前輩原諒。”“你想退出道統?”左流英向前邁出一步。沈存異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他的道士之心可算是一塌糊塗,咬著嘴唇想了一會,“是,我曾想過退出道統。前輩和慕行秋叔叔都退出了道統,我覺得自己也可以。”沈存異回頭望了一眼空中的道統塔,“我原打算道統回歸、與妖魔的戰爭結束就退出的。斬妖除魔畢竟是道士的職責,我不能退卻。但是現在有了祖師,妖魔不堪一擊,好像已經用不到我了,但另一方麵,祖師出世以來,大家的修行都變得容易一些,我又覺得現在退出道統太草率了……”為了說清楚自己的內心矛盾,沈存異的確有點囉嗦,左流英安靜地傾聽,偶爾邁出一步,當沈存異終於說完的時候,兩人相距隻有三步之遙。即使對於普通人,如果不是特彆相熟的話,這個距離也顯得有點太近了,沈存異站在原地沒動,完全是因為尊重對方。當左流英抬起右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時,沈存異本能地做出躲避動作,對於道士來說,任何接觸舉動都顯得太危險了。可他沒能躲開,左流英的手掌結結實實地按下來,沈存異身子向左邊微微一傾,勉強站穩,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父親總跟我說起左前輩和慕行秋叔叔的事情,我一直當你們……前輩,您這是怎麼了?”左流英的手臂在微微顫抖,他卻不承認自己受傷,沈存異突然醒悟過來:“前輩還在與祖師鬥法!”左流英與昆沌的鬥法並未結束,白天他輸了第一戰,大部分記憶都已展露給昆沌,就在眾人將議論焦點由左流英變成慕行秋時,兩人開始了第二戰,因為在左流英的腦海中還有一小塊記憶沒有被奪去。這塊記憶裡隱藏著他與慕行秋共同製定的計劃,種種跡象顯示這個計劃與如何尋找魔魂密切相關,昆沌因此一定要得到。這是一場無聲無息的鬥法,比拚的不是法力強弱,而是幻術技巧,因此就連一些實力頗高的散修也沒看出來,隻有極少數服月芒道士知道這場鬥法的存在,誰也沒有隨意宣傳,像沈存異這樣的低等道士對此一無所知。左流英有備而來,他將這段重要的記憶封閉起來,加持了五十五道法術,隻需稍加觸動,他就能將記憶徹底毀掉,即使這同時會損傷其它記憶,也在所不惜。左流英的意誌已經充分傳達給了昆沌。道統第三十八代祖師此刻正坐在道統塔第八層的小房間裡,施放出一道又一道精妙的法術,這些法術兵分兩路,一路用來牽製左流英,令他無法毀掉自己的記憶,另一路在他的腦海中長驅直入,逼近那段重要的記憶,小心地拆解包裹在外麵的五十五道加持法術,不敢多用一點法力。鬥法已經持續了至少五個時辰,左流英的法力都被牽製住了,這已經不是見招拆招,而是純粹的被動應戰,他就是昆沌手中的傀儡,受到操控,與昆沌的另一隻手玩互搏遊戲。左流英就像是在漫天的狂沙之中與一個多臂怪物戰鬥,偶爾能斬斷一兩條手臂,可他從來見不到怪物的身軀,甚至說不清它在哪個方向,到處都有手臂,到處都有攻擊。他迫切地需要一塊堅實的立足之地以便站穩腳跟,就在這時,沈存異來了,一名吸氣六重的小道士,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狀態中走進了如火如荼的戰場。“他沒辦法控製整個道統了。”左流英說。“什麼?誰在控製道統?”沈存異莫名其妙,有點後悔來找左流英尋找意見了,可他在道統裡很難找到能討論這個問題的人,一談起退出道統,隻會引來驚奇與警惕的目光。“縱有滔天之水,也隻能順勢而流,湖泊有幾個出口就有幾股流水,太多的話就會引來決堤,傷人也傷己,法力是湖泊,法術是出口。”“前輩……您到底在說什麼?我……要不我過幾天再來。”沈存異真的緊張了,終於發現來得多麼不是時候,誤入了一個自己毫不了解的地方。左流英的聲音仍然空洞得缺少生氣,這是因為他沒有多少力氣用來說話,剛剛走過來的這幾步就已非常艱難,“道統講究順其自然,就算是龐山宗師也不能強迫你做出決定。如果覺得為難,你用不著非得退出道統。你想家,那就回家,厭倦了修行,那就停止修行。你可以自己做出選擇,日後也可以改變主意。”“真的?”沈存異眼睛一亮,他知道“順其自然”的原則,可是如何利用這條原則,怎麼做才能不違背道統的戒律,卻從來沒人教過他。“你要做的就是堅定不移。”左流英說,從來沒如此認真地教導另一個人,“心堅成石即是自然,道統也隻能順應,不能拒絕,隱士就是這樣暫時退出道統的。做出你的決定吧。”“現在?”“就是現在,一念既生心境已動,若不勇猛精進,哪來的心堅成石?”沈存異若有所悟,認真地想了一會,終於堅定地說:“我要回家,必須回家。”左流英點下頭,收回手臂,帽簷微垂,又進入純粹的鬥法狀態。他終於發起了一次反擊,用的不是法術,最終卻會影響到法術。沈存異轉身跑向小酒館,那裡是道統塔的入口,他感到身輕如燕,心中的種種猶豫消失得一乾二淨,他不知道此時的狀態算不算“心堅如石”,但他的確不再需要任何意見了。在酒館門口,沈存異仰頭大聲喊道:“我是龐山弟子沈存異,我要回家,現在就走,請聽到的道友替我轉告龐山宗師,他出門了,很快會回來,但我不想再等了。”沒有道士應聲,沈存異也不在意,心一橫,將憋悶已久的另一樁心事也喊了出來,左流英說得對,一念既生心境已動,與其讓它擾亂自己的心境,不如直接來個了斷。“張香兒,我喜歡你!雖然你不願與我結緣,也不想跟我回家,我還是喜歡你。就是這樣,我彆無所求,再見!”沈存異感到一股熱氣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裡向外湧出,他一下子知道“心堅如石”是什麼感覺了,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隻有此時此刻,他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張香兒的高傲也好,其他道士的嘲笑也罷,都不能影響他現在的心境。“謝謝左前輩,你跟我父親說的一樣厲害。”沈存異召出法劍升上天空,向城外飛去。左流英也在心中默默地說了一聲謝謝,昆沌無所不在的攻勢出現一個小小的漏洞,左流英仍無勝算,但是能為慕行秋開辟出一小塊陣地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