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皇京的是左流英,孤身一人,戴著草帽,身穿道袍,步行進城,像是一名飛得太久過度勞累的散修。皇京的繁華景象想必給左流英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他走得很慢,好像在自家的庭院裡閒逛,如織的行人不過是一個個需要及時避開的小動物。十幾天過去了,皇京仍處於高度興奮狀態,人人都感到精力充沛,都想做點什麼,街頭巷尾傳揚著種種奇聞逸事:某條胡同裡癱瘓多年的張老漢突然能下地行走了,跑到城外逛了一整天,將家裡的兒女急得團團轉;誰誰家的傻兒子突然開口叫爹娘,看書過目不忘,儼然是一位小才子;數千裡以外一名惡名昭著的散修,受到感召來到皇京,離城一百裡突然羞愧難當,落在地麵上梆梆磕頭懺悔,曆數自己多年來的罪過,然後坐地而化,死後嘴角含笑……符籙之城變成了神奇之城,不可思議的事情雨後春筍般湧現,如今這裡幾乎沒有禁忌,卻無人趁機作亂,地麵上的行人雜而不亂,互相謙讓,天上的符籙師和散修自覺地分出高低層次,這與實力無關,而是先到的人飛得高些,後來的人飛得低些,有些人比較謙卑或者是疲倦了,就在地上與凡人走在一起。奇異的是,陽光照樣能射到地麵,空中飛行的人再多,也不會對皇京產生壓迫感。城裡已經沒有空房子了,後趕來的散修和符籙師隻能在城外租房,有些人乾脆施法造出新房子,每天他們都會至少進城一次,圍著道統塔飛行一周,然後再回住處修行,據說效果會因此倍增。走在這樣一座充滿法術氣息、到處都是奇人異事的神奇之城裡,戴著草帽的左流英毫不惹人注意。即使他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行走自如,從不與任何行人接觸,這點小小的特彆之處也沒有引來一道目光。隻有那些法力同樣高強的道士,才能在茫茫人海中察覺到他的與眾不同。事實上,左流英剛剛在路麵上出現,離城還有數裡時,就有兩名道士逆行從城裡飛出來,此後一個留在離地百丈的低空,一個飛在千丈的高空中,跟著左流英一塊進城。左流英感覺到了彌漫在周圍的充沛法力。不像第一天那麼咄咄逼人,也不再有生殺予奪的霸氣,變得極為柔和,融合在空氣中,附著在每一粒灰塵上,它不是天地靈氣,更不是不潔之氣,像是輔助修行的奇香異膏,令凡人心情愉悅歡樂。令修行之士寧靜少思。走進城門的一刹那,左流英從無處不在的法術當中分辨出一道獨特的跡象,它不像一般法術那樣連續不斷,而是一個個分布不規律的小點。隱藏在重重法術背景之中,就像是以墨塗黑的紙張上又重重加深了幾個黑點,隻有對著陽光,選擇最適當的角度。才能發現這些點的存在。左流英相信,這些法術之術必然早就存在,隻是他之前受實力所限察覺不到。他走得很慢,並非在觀察世態人情——他對這種事從來不感興趣——而是在追逐並欣賞這些小點,在一片含糊不清的背景中將它們逐漸分離出來,走過三條街之後,他能準確地描述這些法術小點的外形了,又經過五條街,在避開一群滿街亂躥的小孩子之後,他可以說出小點內部的某些細節。如果隻是為了逃避法術,認識到這種程度就足夠了,如果是要鬥法,這還遠遠不行,他必須認清這究竟是什麼法術——道統法術萬變不離其宗,昆沌的境界再高,施展的也必定是已有的法術,他隻是技巧更高超,能騙過服月芒七重道士的天目。左流英走得更慢了,但是於事無補,他隻能做到這一步,眼中所見仍是一個個麻雀似的小光斑,裡麵隱藏著五到十條法術,他一條也認不出來,自然也就無從抵禦。他走進道統塔下方的街道,這裡是整個皇京極少數的安靜之地,那間小酒館還在,沒有被衝天而起的光柱破壞,如今已成為類似於聖地的場所,百步之內的居民都自覺搬了出去,由官府給予豐厚的補償。這裡同樣沒有禁止入內的命令與要求,凡人與修行者自覺自願地避讓。因此,當左流英走進這條街的時候,前方空無一人,他就在邊緣止步,站了好一會,慢慢地身後聚了一群人,然後天空中也停下一群散修和符籙師,都覺得這個戴草帽的家夥有點特彆,但是誰也沒有猜到他的用意,直到有人認出他的身份。“左流英,他就是左流英!”切切私語像是秋天的野火迅速燒遍草原,雖然相當多的修行者和絕大多數凡人根本不知道左流英是誰,還是受到氣氛的感染,生出強烈的期待感,可誰也不知道期待的是什麼。從小酒館裡走出一名二十歲左右的道士,麵對左流英,前行七步,停止了大概半刻鐘,又緩緩後退七步,再次駐足,這回停留的時間更短,轉身回到小酒館裡,整個過程中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做出施法的姿勢。街道兩頭的觀者看得莫名其妙,心中卻熱血澎湃,隱隱感覺到了什麼,空中的修行者們依據自身實力,看到的情形各不相同,但是都清楚這兩人剛剛進行了一場鬥法。“道統想讓左流英開口,左流英則要保住自己的泥丸宮,好一場精彩的幻術之戰。”空中一個聲音說,終於有人看清這場鬥法的真相。天上地下齊齊地發出“哦”的聲音,雖然一多半人從未聽說過幻術是什麼,對他們來說看不見聽不到的法術就不能算是法術。“到底誰贏了?”人群中的疑問此起彼伏,這個問題倒不用空中的強者回答,“笨蛋,左流英到現在也沒開口,當然是他贏。”直到這時,“左流英”這個名字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才終於有了實際意義,因為他有一段故事:在一場極少人看懂的鬥法中戰勝了道統的代表。有了這樣的開端,各種小道消息開始像大量蚊蟲在盛夏的草叢中飛舞。打破了上下的隔閡,在修行者和凡人之間來回傳遞。左流英從前的身份,以及種種或真或假的事跡都被翻了出來。於是,站在街上的草帽道士變得更真實了。第二名道士從小酒館裡走出來,是名五十多歲的老者,身材高瘦,臉上總像是籠罩著一層陰雲,有修行者認得他是牙山宗師,申藏器的名字很快傳開了。申藏器站在酒館門口,麵朝百步之外的左流英。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嘴裡不說話,手中不持法器,就那麼站著。這場鬥法持續的時間更長一些,將近半個時辰,地麵上最有想象力的觀眾也看得厭倦了,很多人開始各忙各的,臨走時拋下一句:“有結果了告訴我。”空中的修行者幾乎都留下了。而且越聚越多,即使跟地麵上的凡人一樣看不出所以然來,也不好意思離開,因為那意味著實力孱弱、眼光不準。曾經解說上一次鬥法的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語氣裡滿是嘲諷,“看不懂的人自覺一點,彆留在這裡裝樣子,瞧眼神就知道你們是群糊塗蟲。”極個彆修行者羞愧地離去。大多數仍堅守原位,或請求、或激將,七嘴八舌地讓那人解說地麵上的單調鬥法。“這仍然是幻術之鬥。”那個聲音也不客氣。可他隻出聲不露麵,誰也不知道他藏在何處,“這兩人都是服月芒七重,表麵上勢均力敵,不過左流英多年來早已習慣不用法器,頭上的草帽隻是凡物。牙山申藏器看對方不用法器,自己有法器也不好意思拿出來,就在這一點上落於下風。他是正統的道士,法器越多施展出來的法術越強,突然間不用,就像用慣刀劍的武夫改為赤手空拳,實力自然要打些折扣,雖然隻是一點,卻能決定勝負……”此人說得頭頭是道,觀者紛紛點頭,表示英雄所見略同。小酒館門口,牙山宗師申藏器深吸一口氣,開口說:“山外有山,左道友居然真的另辟蹊徑,可敬可佩,申某甘拜下風。”申藏器果然如那人預料的戰敗,氣度卻獲得修行者們的一致認同。連服月芒七重的宗師都敗了,觀者的期待值急劇上升,目光全都投向道統塔,尤其是第一日曾經親眼見過祖師的人,更是心跳如鼓,以為還能得到第二次幸運。因此,第三名道士從小酒館走出來時,幾乎沒人注意到。那是一名少女道士,看樣子隻有十六七歲,容貌極美,卻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意,說話聲更是清冷得拒人於千裡之外,就連一些修行者也跟凡人一樣自慚形穢,不好意思看她太久。“祖師接受你的條件了。”女道士說,原來她出來不是與左流英鬥法的,“請讓慕行秋過來吧,我也很想見見他。”左流英沒吱聲,空中的那個聲音哈哈大笑,“還是昆沌技高一籌,不,兩籌,左流英連勝兩戰,自以為保住了泥丸宮,沒料到昆沌早已趁虛而入。老巢失守,再戰無益,左流英你可是輸得徹徹底底。”這人直呼祖師之名,顯得極不客氣,終於惹得修行者不滿,成千上萬雙眼睛都在找他。“彆找了,老子是異史君,來向昆沌宣戰的,野林鎮……哎呦……”聲音消失了,誰也不知道異史君的去向。左流英終於開口:“三日後,慕行秋來向道統祖師挑戰,以燃香為記,他若能在一柱香時間內不敗,就算他勝,請祖師十二年內清靜無為,他若堅持不到,自願交出全部魔種,其本人任憑祖師處置。”“祖師應戰。”那名女道士說。天上地下,群情聳動。(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