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連愷突然轉過身來,狠狠給了秦桑一巴掌。這一耳光打得狠了,秦桑耳中嗡嗡作響,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自從結婚以來,易連愷雖然對她陰陽怪氣,但是很少動手,上次在火車上也不過打了一掌並踹了她一腳,還沒有踹中要害,今天這一掌打得她嘴角都裂開了,腥鹹的血沫滲在齒間,她有點頭暈眼花,隻是看著他。這一掌或許太過用力,易連愷的胸膛起伏,不知道是在壓抑咳嗽,還是使脫了力。所以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調勻了呼吸,啞著嗓子,說道:“算我對不住你吧。”他轉身就往外走,秦桑被這一下子幾乎打懵了,連哭都忘了,隻怔怔地看著他走出去。易連慎的副官帶著衛兵,提著一盞鐵皮洋油燈,那油燈透過玻璃,像是夏日裡的螢火蟲,熒熒的一團光,照見易連愷消瘦的身影,漸去漸遠,終於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易連愷走到易連慎住的院子裡,隻見燈火寂寂,夜色岑靜,仿佛四下無人。他拾階而上,副官便替他推開門。隻見易連慎獨自坐在燈下,自飲自斟。易連愷也不客氣,就在桌邊坐下,說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但你也得答應我兩件事。”易連慎拋下筷子,說道:“說吧。”“第一,放秦桑走。”易連慎笑了笑,說道:“人生自是有情癡。你這麼為了她,她其實也未見得見情,何苦呢?”易連愷也笑了笑,說道:“我正不要她見情。我是活不長了,她要是惦記著我的好,隻怕下半輩子也不會快活。還不如讓她恨我,我一死,她痛痛快快嫁人去,倒也罷了。”易連慎臉色微動,不禁搖了搖頭:“老三,我真是鬨不懂你。”“人各有誌。”易連愷淡淡地道,“就好比,燕雲明明是喜歡你的,卻幫著我出賣了你。你不懂。”易連慎忽地站起來,易連愷說道:“老二,我知道你為了這事,恨透了我。也為了這事,勢必會要我的命。你不懂二嫂是怎麼想的,老實說,我卻是懂的。”易連愷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說道:“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是真的小,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處,比如那時候,我是真心敬重二哥,又比如,那時候,二哥也真心疼愛過我……”易連慎淡淡地道:“過去的事,提他作甚。”易連愷點點頭:“好,不提。”他說道,“我要你答應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殺了閔紅玉。”易連慎笑道:“你真的半點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這個女人膽子比天還大,她既然會出賣我,就會出賣你。她不是為著情而來,也不是為了錢而來,她壓根兒就是個瘋子。”易連愷說,“現在不殺她,將來她會殺你。”“你心中惱她把弟妹截回來,所以絕不會放過她。我也明白。”易連慎說,“我讓你出這口氣就是。”易連愷笑道:“夜長夢多,你知道我的脾氣是一刻也等不得的,要辦現在就辦。”易連慎凝視他片刻,說道:“好!”立時便叫,“來人啊!”副官便趨前一步,易連慎吩咐他將閔紅玉帶來,那副官便自去了。易連愷斟了一杯酒,遞給易連慎,說道:“二哥,多謝你答應我這兩件事。隻要你說到做到,我自然也會言出必行,將你想要的東西,痛痛快快地交給你。”易連慎說:“行,回頭我讓你親眼看著秦桑走,也好教你放心。”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我這一輩子是不會放心啦。”他苦笑了一下,說,“我乾出這樣的事情來,戰禍又起,是為不仁;出賣朋友,是為不義;分裂國家,是為不忠;兄弟鬩牆,是為不孝。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我死了倒便宜,難為她活著,還得背負這樣或那樣的罪名。”易連慎說道:“那麼我就讓你放個心,我將她仍舊送到高帥那裡去,有高帥庇護,不至於有人敢為難她。”易連愷點點頭:“如此多謝二哥了。”易連慎笑了一聲:“你也不必謝我。當初符遠城中你按兵不動,放了我走,我還你一個人情罷了。”兄弟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就菜下酒,酒酣耳熱,隻聽窗外風聲淒厲,易連愷不由得道:“倒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易連慎點了點頭,說道:“是啊。”鎮寒關地處西北,時氣寒冷,經常舊曆三月間桃李花開時分,還猶降春雪,所以又稱作“桃花雪”。這個時候不過舊曆二月底,所以下雪亦不足為奇。易連愷起身推開窗子,隻見鉛雲低垂,一輪下弦月在雲中時隱時現。寒風撲麵吹來,吹得屋內桌上火鍋裡的炭火,微微發出“嗶剝”之聲。易連慎曼聲吟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兄弟幾個裡麵,隻有二哥頗得父親大人的真傳,倒真有幾分儒將的風采。”易連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難道我還不知道你嗎?小時候在家塾裡頭,論到作詩吟句,那卻是你第一。隻不過後來你鬨騰不肯去上學,其實說起來,最聰明不過是你,連父親都被瞞過去,以為你是個阿鬥,明明是生子當如孫仲謀。”易連愷說道:“小時候在家塾裡頭,也虧得二哥照應我。”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敘舊,說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樣。又說了幾句不相乾的話,易連愷從窗中見到,副官親自提了一盞馬燈,引著閔紅玉逶邐而來。她足上有傷,行走不便,讓人攙扶著徐徐而行,遠遠望去,隻見馬燈照著月洞門外那條青磚路,而閔紅玉華服嚴妝,穿著一件素色鬥篷,緣著白色的風毛,因夜裡風大,她把鬥篷的風帽戴著,倒好似仕女圖中的昭君,姍姍而至,真有步步生蓮的意思。易連慎亦走到窗邊,看到這樣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動。”易連愷接聲:“疑是玉人來。”他們兩人相視而笑,閔紅玉聽到他們說話,見他們並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邊拾階而上,一邊朗聲笑道:“二位公子爺真是好興致,這樣的寒夜,開著窗子,也不怕受涼凍著,還念詩。”易連慎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不開著窗子,怎麼能看見你走過來。”閔紅玉抬頭瞟了他一眼,說道:“這世上隻有二公子說話最會哄人歡喜。”易連慎便撫在易連愷肩上,說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易連愷但笑不語,一時衛兵開了門,副官引著閔紅玉走進來。她把鬥篷的風帽取下來,烏雲似的長發綰成了發髻,卻有點像電影裡的西洋美人。她說道:“把窗子關上吧,怪冷的。”易連慎笑道:“反正美人也來了,聽你的,把窗子關上。”易連愷卻說道:“不,開著看月亮。”易連慎搖了搖頭,再不理論。就轉身親自攙了閔紅玉坐下,又叫人添了杯筷。閔紅玉也不用人讓,自己執了壺,斟了一杯酒,卻皺眉道:“原來是黃酒,我倒想嘗一嘗關外的燒刀子。”易連慎說:“有酒給你喝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再說燒刀子那樣的烈酒,姑娘家喝了,隻怕立時要醉過去。”閔紅玉笑道:“醉過去正好,連殺頭都不曉得痛了。”易連慎笑嘻嘻的,回頭對易連愷道:“如何?這樣一朵解語花,你怎麼舍得?”易連愷並不言語,隻是舉頭望月,寒風吹動他的衣襟,他隻是仿佛若有所思。閔紅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了,料想必不會饒過我這條命。事已至此,要殺要剮任由你們吧。”易連慎笑道:“當時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了?”閔紅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與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紅玉願賭服輸,無話可說。”易連慎便回身對易連愷道:“老三,你怎麼不問問,我跟紅玉賭了什麼?”易連愷淡然道:“還有什麼好問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了,假意作放人,讓她帶我走。若是我不回轉來,你亦不派人追我。”易連慎點點頭,說道:“猜得不錯。”他喟然長歎一聲,“當時紅玉執意要我放你一馬,我說道,要麼拿東西來換,要麼拿秦桑來換。她不肯相信你會為了秦桑舍棄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應將秦桑送來,換你出去。結果你出了鎮寒關,行不到三百裡,便折返回來。”他又對閔紅玉說:“你看,你一片癡心,他是半分也不領情。不僅不領情,還恨透了你,因為是你把秦桑誑回來的。”閔紅玉笑了笑:“當時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的船,我把她誑回來,也算是功過相抵了。當然了,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爺手裡,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凶險。”易連慎又歎了口氣:“說到大哥,我正焦慮。他孤身抗敵,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麼樣了。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轟城,符遠成了一片瓦礫,我怎麼對得起父親大人,對得起符州百姓呢?紅玉,現在老三答應將東西交出來,可是我也不能不答應他兩件事情。”閔紅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殺我。”易連慎向易連愷說道:“你看看,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還有什麼話好說?”易連愷隻是淡淡地笑著,閔紅玉目不轉睛看了他一會兒,亦歎了口氣:“我哪怕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卻是個鐵石心腸無情人。這水晶碰上鐵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沒個好下場。”易連愷這才轉過臉來對她笑了笑,說:“謝謝你。”“公子爺。”閔紅玉扶著桌子站起來,朝著易連愷深深鞠了一躬,“應該是紅玉謝謝您。若不是您,當初陸嘯芳派人砸場子的時候,我或許就活不成了。若不是您,也許我這會兒連要飯的命都沒有了。若不是您,我也不會知道天地之大,戲園子之外,有這些好東西。”易連愷趨身避過,並不受她的禮,隻說:“我雖然救過你,但彼時也沒打什麼好主意。再說這些年來,你替我也辦了許多事情,咱們兩訖了。”閔紅玉點點頭,說道:“公子爺恩怨分明,不願占我這弱女子的便宜,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該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了易連慎一眼,“紅玉雖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諸位公子所賜,唯有這嗓子,還是自己的。分彆在即,紅玉願意再為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戲,也不枉相識一場。”易連愷並不答話,反倒是易連慎說道:“說的可憐見兒的,你要高興唱,你就唱吧。”閔紅玉向他深深地一福,還是行的舊式的禮節,盈盈含笑問:“但不知公子願意聽哪出戲呢?”易連慎看著易連愷,易連愷仍舊一言不發。易連慎說:“便揀你最拿手的唱來。”閔紅玉略想了想,說道:“那麼我唱《紅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這腳上有傷,卻是動彈不得,我就這般站著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會嫌棄。”易連慎斟上一杯酒,說道:“唱吧,唱完了咱們再喝酒。”閔紅玉略一凝神,便輕啟朱唇,曼聲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老夫人把婚姻賴,好姻緣無情地被拆開。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那張生隻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厲害,我紅娘成就了他們魚水和諧。”這一段反四平調乃是《紅娘》中的名段,幾乎可稱得上家喻戶曉,儘人皆知,而且是閔紅玉的拿手好戲,每次唱這出戲,都是壓軸。她成名既早,嗓子確實是頗有天賦,而且科班出身之後又得名師指點,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調婉轉,十分動聽。易連慎一邊聽著,一邊替她打著拍子,而易連愷立在窗邊,隻是恍若未聞。易連慎聽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輕擊桌邊,等她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聲“好”!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聽。”易連慎說道:“唱得很好!”又說道,“你彆理老三,他放著這麼好的戲不聽,站在窗邊吹冷風,那才叫真沒救了。”閔紅玉又是嫣然一笑。易連慎端起杯子,遞給閔紅玉,說道:“來,把這杯熱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紅》。”閔紅玉笑道:“謝謝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隻“哎喲”一聲,那酒杯便沒有接住,“撲通”一聲落在了桌上的火鍋裡,濺起熱湯飛濺。易連慎本能往後一閃,閔紅玉已經舉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嘩啦啦落了一地,易連慎閃避不及,差點滑倒,一手伸到腰後去摸槍,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經用冰冷的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之上。閔紅玉的聲音還是如唱戲般清揚婉轉,並無半分緊張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隻要動一動,我就要開槍了。”此時外頭的衛兵聽到屋中嘈雜,一擁而入,但見閔紅玉持槍指著易連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槍栓。易連慎揮了揮手,那些衛兵皆退了出去。易連慎倒並不甚緊張,反倒笑了笑,說道:“你是第二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閔紅玉說道:“少廢話。叫人備車,你親自送我出關。”易連慎望了一眼易連愷,隻見他波瀾不驚,似乎毫無所覺,壓根兒不關心這屋子裡天翻地覆,隻是負手望著窗外。易連慎於是努了努嘴,問:“你不帶他一塊兒走啦?”閔紅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還有什麼好說的。”易連慎不動聲色,說道:“你怎麼不問問,第一個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到底是誰?”閔紅玉“哼”了一聲,說:“少東扯西拉了,快叫人備車。”易連慎說道:“生平第一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閔紅玉並無訝異之色,亦不理睬他說話,隻催他:“站起來,慢慢站起來。”易連慎似乎十分聽話,一邊慢慢直起腰,一邊說:“從這裡到大門,還有三百餘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轉身奪槍,也有可能有人在暗處,用步槍打破你的頭。你以為,你可以安然挾製我離去?”閔紅玉似乎十分冷靜:“總得試一試。”易連慎說道:“舞刀弄槍,不是女人應該做的事情。”閔紅玉輕輕使力,那槍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說道:“不要說話,走!”易連慎便慢慢向後退,閔紅玉說道:“三公子,煩您幫忙開下門。”她連說兩遍,易連愷都恍若未聞,易連慎笑道:“看看,連他都不搭理你。”閔紅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可彆逼我說出什麼好話來。”易連愷這才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終於轉身去開門。隻聽“吱呀”一聲門打開,外麵全都是衛兵,黑洞洞好幾十條槍對著門口,見到易連慎仍舊被挾,那些人不敢開槍,兩相僵持。閔紅玉說道:“備車。”易連慎笑道:“玩夠了嗎?”他話音未落,閔紅玉臉色微變,易連慎已經猝然發作,雙手如電已然扶著槍管,閔紅玉扣動扳機,隻聽“砰”一聲,那槍已經被易連慎生生抬起,槍口對著上空,子彈打穿了屋瓦,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易連慎回手一奪,已經將槍挽在手中,飛起一腳踹開閔紅玉,她摔倒在地,屋外眾槍齊鳴,頓時鮮血迸濺,閔紅玉立時身中數槍,眼見是活不成了。易連慎擺一擺手,衛兵這才停止射擊,屋子裡的地毯都被打爛了一片,浸潤著鮮血,緩緩沿著地毯下的青磚地淌開。閔紅玉一時並未氣絕,隻是倒在那裡大口大口喘著氣,易連慎拿著她那把西洋鑲寶小手槍,走近她蹲下來,對她說道:“其實我那三弟明明有機會幫你,為何他卻不出手呢?你們兩個聯手,應該可以製住我,帶著秦桑揚長而去。你知道他為什麼不肯幫你嗎?因為他不信你了。我這個三弟天性涼薄,你把秦桑送到我這裡來,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挾製我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想幫你。”閔紅玉胸前汩汩地流著血,眼睛卻看著易連愷。易連慎便向易連愷招一招手:“看來她還有話對你說,人都快死了,你就且聽聽吧。”易連愷眉頭微皺,一直走到閔紅玉身前。閔紅玉勉力笑了笑,說道:“三公子,你彆聽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帶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試一試……你說過,女人也是人,戲子也是人,不試一試,怎麼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劇烈咳嗽,咳出許多血沫,眼神渙散,聲音漸漸含糊,“這是……這是你教我騎馬的時候說的……這世上,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你……”易連愷雖然心中惱她,但見她此時奄奄一息的樣子,亦不覺得解氣,隻是淡淡地說:“你不該摻和到這事情裡頭來。”“我要是……要是那時候……親自送了秦桑去昌鄴……你也會……也會有一點點感激我吧……”閔紅玉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卻似乎驟然迸發出光彩:“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自己就做不到……雖然你會惱我恨我……”她呼吸越來越急促:“……我不後悔……”易連愷慢慢地站起來,閔紅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氣,語氣中似乎有無限溫柔:“蘭坡……我不後悔……真的……”她說完這句話,就慢慢歪過了頭,手也無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衛兵上前來查看,試了試她的鼻息,報告說:“司令,這女人死了。”“拖下去吧。”易連慎渾若無事,對易連愷說,“兩件事了了一樁。趁著這雪還沒下,咱們把另一樁也給辦了。”易連愷說道:“也好。不過秦桑到了昌鄴,絕對安全之後,我才會把東西交給你。”易連慎道:“這是自然。”易連愷說道:“我的人在關外,你隻需要備車,加滿汽油,他自然會護送秦桑走。到了昌鄴之後,他自然會向我報告,那時候我就將東西交給你。”易連慎皺眉道:“這可不成。現在局勢萬變,再拖下去,沒準兒東西都成了廢紙一張。”易連愷冷笑:“存在瑞士銀行保險庫裡的百萬鷹洋,怎麼會是廢紙一張?隻要你出示信物,銀行便可打開保險櫃。哪怕李重年將符遠打成了蜂窩,你拿著這樣一筆巨款,彆說一座符遠城,便是整個符州行省,隻怕都重新建得起來。”易連慎說道:“要不這樣,我們各讓一步。你的人帶秦桑離開,你就將東西的下落告訴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時間。你知道打仗是火燒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遠城裡,我縱然拿著百萬鷹洋也沒有用處。就算臨時從友邦借兵,隻怕也來不及了。”易連愷似乎沉吟未定,易連慎說道:“我都已經信了你,你如何卻不信我?”易連愷終於下定決心:“行!不過我要親眼看著秦桑走。”易連慎道:“這有何難?咱們都上城門,你叫你的人來城門外接。站得高,望得遠。他們走後幾個鐘頭你再告訴我,我便派人追也來不及了。”易連愷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還不是無可奈何。”易連慎說道:“如果你將東西交出來,我還為難弟妹乾什麼呢?懷璧其罪,連璧都沒有了,我連你都不會為難了,何況弟妹。”易連愷終於笑了笑:“如此,多謝二哥。”他們說話之間,室內已經打掃乾淨,衛兵卷起沾滿鮮血的地毯,又重新鋪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發生過。易連慎問道:“要不這就請弟妹過來?還是你回去一趟,隻怕還有些私房話,你得囑咐囑咐她。”易連愷略一沉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了,我不見她了,送她走吧。”易連慎問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見他,囑咐些話?”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他會好生照應她,不必囑咐。”易連慎想了想,卻仍舊命人去請秦桑,易連愷聽他吩咐衛士,倒也不加阻攔。秦桑本來就輾轉未眠,後來又聽到隔院槍聲大作,更為驚疑不定,此時衛兵相請,她立時就穿上大衣,隨著過來了。隻見屋子裡燈火輝煌,易連慎與易連愷並肩而立,易連慎仍舊麵帶微笑,而易連愷卻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剛剛有所爭執。她心中疑惑,但仍舊依禮鞠了一躬,叫了一聲:“二哥。”易連慎說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這裡也不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舊還是送你去昌鄴。”秦桑看了易連愷一眼,說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易連慎說道:“三弟還有些事情要替我去辦,所以隻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秦桑說道:“二哥是兄長,從前蘭坡若有不謹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賠不是。二哥,父親大人重病未愈,符遠城危在旦夕,這種時候,兄弟鬩牆,百害無益……”易連慎微微皺起眉頭來,轉臉對易連愷說道:“這樣的女人,虧得你喜歡。”易連愷這才淡淡地說了句:“我並不喜歡,所以才要發送得遠遠的。”易連慎搖了搖頭,對秦桑說道:“三妹妹,彆說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鄴。”秦桑看著易連愷,似乎盼著他說話,易連愷卻並沒有看著她,而是望著彆處,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隻說道:“城外等著你的是潘健遲,我成全你們。”秦桑身子微微一震,仿佛不能置信地看著他。“休書我就不寫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秦桑不知道為什麼,心亂如麻,她孤身在符遠上船的時候,隻願一人走得遠遠的,遠離這些是非煩惱。可是這次再見到易連愷,不知為何卻換了另一層心思,或許是疑他仍舊身在險境,或許是因為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見了自己,明明亦無什麼好話。她與他相處的時候,總是她避的時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卻是他總想避開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會嫁給他。”“那我可不管了。”易連愷拉起她的手,她眼睛裡已經有了淚光,盈盈地看著他,猶帶希冀之色,隻盼得他改口,他卻握著她的手,將她手腕上那對翠鐲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變了。那鐲子太緊,秦桑懷孕之後,體態豐腴,她抓住那鐲子,問:“你想乾什麼?”易連愷撥開她的手,她似乎已經隱約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又氣又急,他已經將鐲子捋下來,捋下來一隻,又去捋另一隻,他極是用力,那手鐲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點傻了,被他硬掰開的手指還在隱隱作痛,她的視線已經漸漸模糊,而易連愷的眼底,卻仿佛是笑意,帶著某種決絕的痛快,笑得甚是淺顯。他將一對鐲子都捋了下來,握在手裡,手鐲相擊,發出清脆的琮瓏之聲。她似乎隱約猜到了什麼,伸手去奪那對手鐲,易連愷撥開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隻聽“啪”一聲,清脆響亮,一對鐲子已經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說道:“你我夫妻恩斷義絕,有如此鐲。”秦桑倉皇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著他,終不能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易連愷說道:“我累了,你走吧。”秦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易連愷並不耐煩聽她哭泣,扭轉臉去,對易連慎道:“二哥,送她走吧。”易連慎似乎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對秦桑道:“三妹妹,請吧。”城樓上風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連愷見到秦桑出城,汽車停在那裡,車燈雪亮,照見她的身影,無限孤寂。易連慎見他注目凝視,說道:“這又是何苦,連話都不肯跟她說明白。”易連愷道:“說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易連慎搖頭:“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氣。”易連愷淡淡地笑道:“二哥這句話可說得不錯,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氣。”易連慎再不做聲,看秦桑獨自站在寒風之中,風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會將她一起吹走似的。易連愷說道:“二哥,借你的佩槍一用。”易連慎略想了一想,從槍套裡拔出槍來給他。易連愷將子彈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連慎見他將槍口瞄準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易連愷說道:“二哥,當初你從符遠城中退走,為何不帶走燕雲?”易連慎不料他問出這句話來,意外之餘,並不願作答,可是過得片刻,還是說道:“既然她已經有二心,不如由她去吧。”“可是我卻不會這樣想。”易連愷微微眯起眼睛來,手持極穩,準星對準了秦桑的眉心,手指已經在漸漸用力,“你說我是天生的孤拐脾氣,可不是天生的。當時父親冤枉了我娘,她一言不發,抑鬱而死。聞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隻怕也會和她一樣,絕不容姑息將就。”易連慎脫口叫道:“三弟!”“砰!”槍口裡迸出火光,子彈呼嘯著向城下飛去,秦桑聽見槍響,不由得抬頭。易連慎俯撲在城牆邊,隻見子彈擦著秦桑的發鬢飛過去,秦桑亦隻覺耳邊一熱,仿佛利刃刮過,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卻隻打掉了她一隻耳墜。她不知是何人開槍,舉頭向城樓上望去,但見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似乎什麼都看不見。正在疑惑驚惶間,突然黑暗中有人撲過來,將她拖出汽車的光圈,她大驚之餘用力掙紮,那人卻掩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說道:“小桑,是我。”潘健遲……不,是酈望平,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卻說道:“我要回去!”酈望平的手如同鐵箍一般,緊緊抓著她並不放,他低喝道:“秦桑!你回去就是送死!”“你彆管我!我要回去!”那一槍令得她心裡終於生出寒意,“易連愷在城裡,他不知道怎麼樣了!”“他會來。”酈望平緊緊抓著她,“是他讓我帶你走,他會來,他過兩天脫身就來找我們!”“我不信!”秦桑不知為何歇斯底裡起來,“他把鐲子摔了!他說夫妻情分,恩斷義絕!他不會來了!他曾經說他再不會拋下我,他明明答應過我。若不是迫不得已,他絕不會如此……你們都在騙我!他要不是快死了,是絕不會叫你來的!你們都在騙我!”酈望平咬了咬牙,在她後頸中斬了一掌,秦桑頓時昏迷過去,他將秦桑抱上汽車,啟動車子就直馳而去。汽車雪亮的燈光仿佛兩條筆直的光柱,漸去漸遠,光柱漸漸縮成光圈,光圈又漸漸縮成光點,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到了最後,融進極稠極濃的夜色裡,再也看不見了。易連愷將槍遞還給易連慎,易連慎接過手槍,卻若有所思地問:“你的雙手都被我割斷過,開槍時已經絕少準頭,如果這一槍打死了她,你待如何?”易連愷笑了笑:“這一槍,我本來就是想打死她,結果她命大,那就由她去吧。”易連慎神色微動,忽然說道:“你說了謊!東西在哪裡?是不是早就不在你那裡了?”易連愷笑道:“二哥,東西自然還在,明天一早,你就派人去取吧。”易連慎拿槍對準了易連愷,冷冷地道:“我想明白過來了,如果不是打算以死相拚,你是絕不會讓彆人送秦桑走的,除非你拿定主意不活了,不然絕不會將她交到彆人手中。東西到底在哪裡?說!不然我現在就叫人將她追回來,好教你們夫妻做一對同命鴛鴦!”易連愷道:“幾個月前,慕容宸遣了他的兒子慕容灃到符遠。我們談了一談。慕容家這幾年平定北地,擴張得很是厲害,不過雖然他們打仗打得不錯,可是跟老毛子一場仗打下來,實力也是頗有虧損。”易連慎斥道:“彆廢話了!東西呢?”“我給慕容灃了。”“胡說!百萬鷹洋的取款憑證,你豈肯給一個外姓異敵?”“對你而言是異敵,對我而言是盟友。”易連愷道,“父親大人留的這條後路,原本防的就是家變。百萬元可以買通友邦內閣,百萬元也可以打兩場大仗。你想要這筆錢乾什麼,我心裡明白。不過可惜,交給慕容灃的時候,我已經通知過銀行的代表了。除非見到我本人手持信物,否則任何人,都彆想打開保險庫。”易連慎轉身便叫:“來人!”易連愷突然抱住他的腰,就去奪他手中的槍,易連慎連開數槍,都射在了天上,驚起遠處一群寒鴉,“啊啊”亂叫著,盤旋起來。周圍的衛兵都要衝上來,可是易連愷與易連慎扭打在一起,他們又不敢開槍,隻怕誤傷了易連慎。易連慎掉轉槍口,終於一槍擊在易連愷腿上,易連愷並不放手,反而用另一條不曾受傷的腿踹在他的膝彎。易連慎踉蹌跪倒,大叫:“先彆管我,派人去追……”一句話猶未完,突然身子一輕,原來易連愷用力抱住他,反手一撐,已經越過城牆上的堞雉。風聲從耳畔呼嘯而過,易連慎連開兩槍,可是兩個人急速地下墜著,易連慎大叫了一聲,易連愷卻無聲無息,隻是笑了一笑。兩個人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雪花漸漸地落下來,仿佛天空透徹起來,像是初夏時分窗上糊的明紗,有隱隱的花影透過窗紙映進來,或者,還有一兩瓣晚謝的桃李,飛過窗格飄下來,原來是細碎的雪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臉上,易連愷臉朝著天空,天是幽暗的藍色,像是一方明淨的寶石,又像是秦桑曾經穿過的一件旗袍的料子。他記得那件衣服觸在手裡,也是涼的,潤滑無聲,並不會沙沙作響。每次他想起她,總是這些不相乾的細節,而真正要緊的一些事,他卻總也想不起來。就像是小時候還記得娘親的樣子,長大後見著照片,卻隻覺得那是個陌生人,明明和記憶中最後一縷溫暖並不一樣,隻有他記的事,是一瓣瓣早就零落的馨香。可是剛剛的一刻他總還是記得的,剛剛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想起當他捋下鐲子時,她冰涼的手指,還有她倉皇的眼神,那一刻,她原來是痛的,她眼底明明是傷心。他倒寧可她並不傷心,當鐲子摔得粉身碎骨的時候,他就想過,值得了。不管她會不會恨他,有那一刻,值得了。下雪了,不知道秦桑會不會覺得冷,這是他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風卷著雪花,遇見黏稠的血,便飛不起來,雪融進了血裡,然後又慢慢地滲進黃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