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後是黃土墊的大道,一直向東,閔紅玉將車開得飛快,西北苦旱,雖然時氣已經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車後揚起的沙土,好似滾滾一條黃龍。潘健遲回頭一看,隻見關山如鐵,夕陽正照在城樓之上,斜暉殷紅,照得整座城樓都好似籠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樓關隘,遜清年間又多次修整。雖然大漠戈壁,風煙萬裡,可是遠遠望去,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現在這巍峨的城樓漸漸從視野裡退去,但他心裡緊繃的那根弦,卻是一直沒能放下來,於是回過頭來對閔紅玉說:“這裡往東幾百裡皆是平原,無遮無攔的,易連慎的人隻怕立時便要追上來。”閔紅玉咬牙道:“追便讓他追唄!來一個咱們拚一個,總不會叫他占了便宜去。”潘健遲是軍校畢業,深諳兵法,聽到她如此說,不禁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若是有人接應咱們就好了……”他知道閔紅玉所作所為已經十分不易,不僅給自己遞了槍支,更兼火燒彈藥庫,又騙開城門,如果說沒有內應,憑她一個弱女子,匹馬單槍,似乎有點難以置信,所以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閔紅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沒有同夥,你也彆想套我的話。”潘健遲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條船上,你的同夥就等於我的同夥,為什麼我還要套你的話?”閔紅玉笑了一聲:“大家在一條船上?不見得吧。”潘健遲不願再與她多費口舌之爭,隻見易連愷神色委頓,臉色煞白,上了車後歪在那裡一言不發,想必他難以支持,於是低聲問:“公子爺可是傷口疼?”易連愷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但他呼吸之聲短促沉重,潘健遲聽在耳裡,知道他另有內傷,不由得心中著急。可是這種逃命的時候,無醫無藥,便是有醫有藥,也不便停下來讓他靜養。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脫下自己的大衣,墊在易連愷腦後,想讓他坐得舒服些。因為車開得太快,所以顛簸得甚是厲害。他們一路向西疾馳,看著西斜的太陽漸漸沉下去,大地泛起蒼涼的底色,天黑下來。黑下來路就更難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發藍,像是瓷器的底子裡沉了水,隱隱透出潤色。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閔紅玉辨了辨天色,又繼續往前開。荒涼的平原上,隻有他們這一部汽車。四下裡沒有人家,路兩旁全是沙礫。這時節連半根細草都還沒有生,更覺得有一種荒蕪之意。汽車的車燈隻能照見短短一段路程,這條路常年走的都是馬車,中間有兩條極深的大車車轍,而汽車走來,更是坎坷不平,顛簸得十分厲害。潘健遲倒還罷了,易連愷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潘健遲欲要與閔紅玉換手開一會兒車,想讓她休息片刻。但借著依稀的星光,隻見她雙目凝視著前方,全神貫注,嘴角緊緊抿起。她本來就穿著軍中製服,更顯得神情剛毅。潘健遲終於沒有開口相詢,這樣開車走了大半夜,閔紅玉終於將汽車停下來了。潘健遲原本就甚是擔心,於是問:“是不是沒有汽油了?”閔紅玉並不做聲,跳下車去,路邊有一個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頭來看滿天星鬥。潘健遲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見易連愷昏昏沉沉睡著,似乎暫時並無醒來的可能,於是也下車去,爬上那個土坡。西北夜寒,北風凜冽,他沒有穿大衣,被風一吹,頓時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仍是強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礫堆積而成,走起來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頂,閔紅玉回頭看了看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詫異之色,他於是問閔紅玉:“是要往北,還是要往南?”閔紅玉說道:“往南。”潘健遲仰頭看天,迅速地認出北鬥七星,說:“走吧,我知道路了。”閔紅玉並不做聲,走下山坡往汽車走去,但不知怎麼腳下一滑,潘健遲見她一個趔趄,叫了聲“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慣性太大,閔紅玉還是摔倒在地,連帶他也差點摔了一跤。閔紅玉摔了這一跤,卻就勢坐在了沙礫上。潘健遲本來想扶她起來,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進,更兼一路奔忙,隻覺得筋疲力儘,拉了她一把沒有拉起來,乾脆也就勢坐在了沙礫上。閔紅玉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連慎軍中服裝,又闊又大的黃色棉衣,被腰間掛著彈袋的皮帶一勒,倒還有兩分英武之氣。她見潘健遲冷得不住嗬氣,於是抓下頭上的棉帽遞給他。潘健遲搖頭,說道:“你戴著吧。”閔紅玉說道:“我戴著太大。”潘健遲明知道她是托辭,但是她的脾氣喜怒無常,隻怕她又發怒,於是乾脆接過去。戴上之後果然暖和許多,閔紅玉說道:“其實你也是衝著那樣東西來的,是不是?”潘健遲不料她問出這句話來,怔了一怔,才答:“你難道不是?”閔紅玉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語,輕輕地笑了笑:“既然大家誌同道合,那麼不如去車後頭拎把槍,抵在易連愷的腦門子上,讓他把東西交出來就是了。”潘健遲道:“你與公子爺相交若久,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脾氣?你看二公子嚴刑拷打,何曾問出來了一個字?這樣硬來是沒有用的。”閔紅玉笑道:“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東西不在我手裡的?”潘健遲也笑了笑,說道:“我早就說過,你拿的那樣絕不是你想要的東西。”閔紅玉道:“可是現在他人在我手裡,我想問出來,也是遲早的事情。”潘健遲冷冷地道:“不見得吧!”閔紅玉渾然不在意般,說:“我知道,論槍法我是比不過你。不過你也說過,現在咱們是在同一條船上,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潘健遲頷首:“不錯,你現在如果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閔紅玉說:“那不如我們合作,真要找著東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潘健遲反問:“你有什麼法子問出東西的下落?”閔紅玉歎了口氣,說道:“在這世上,我是沒法子讓易三公子告訴我,他到底把那樣要緊的東西放在了哪裡。不過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來問,他還是肯說的。”潘健遲不動聲色,反問:“你是說秦桑?”閔紅玉點了點頭:“除了咱們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軟磨還是硬求,易連愷都不會說的。”潘健遲問:“你適才說的合作,到底是什麼意思?”閔紅玉說道:“咱們得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潘健遲吐出口氣,天氣寒冷,瞬間凝結成霜霧一般,他說道:“這裡相距昌鄴何止千裡,要讓他們倆立時見上一見,談何容易。”閔紅玉說道:“這裡離昌鄴麼是挺遠的,可是要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卻也不見得是什麼難事。”潘健遲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由得神色大變。閔紅玉輕笑一聲,說道:“潘公子,我看你對三少奶奶,也未必絕情。一聽到真正與她安危有關的事情,你的臉色都變了。”潘健遲問:“你到底把她怎麼樣了?”閔紅玉還是那種渾然不在乎的口氣:“也沒有怎麼樣。雖然當初我弄到了兩張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會跟著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樣,她一個弱質女流,金枝玉葉,不像我這般胡打海摔慣了。我可不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船,真要出了什麼事,我哪裡擔當得起這個責任……”潘健遲聽她慢條斯理地說著,心下憂急如焚,可是表麵上還是十分沉著,隻問:“那她現在人在哪裡?”閔紅玉說道:“她現在人嘛,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隻怕此時此刻,已經到了鎮寒關裡。”潘健遲聽到這句話,急怒攻心,忍不住舉起手來狠狠給了閔紅玉一巴掌。閔紅玉沒防到他會動手,雖然將臉一揚,但仍舊沒有避過去,隻聽清脆的一記耳光,頓時臉頰上火辣辣生痛。潘健遲這一掌擊出,悔意頓生,見閔紅玉捂著臉站在那裡,連忙強克怒氣,說道:“對不住。”“打也打了,有什麼對不住的。”閔紅玉竟然好似並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要說起來,你是第二個為她動手打我的男人。”潘健遲心亂如麻,可是此時此刻,又不能不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他憂心秦桑的安危,隻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我的計劃,不也正是你的計劃?”閔紅玉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勸說易連慎,假意讓你劫獄,帶走易連愷。然後從他口中誑出東西的下落?如果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帥談換人。想那高帥深受大帥之恩,必然會用秦桑來交換易連愷。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計劃,你對易連慎說出的那全盤大計,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為何卻惱羞成怒,竟然動手打人?”潘健遲沒想到她會將此事原原本本說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極快,已經想到閔紅玉與易連慎早有舊情,原來他們兩個人也早就串通一氣,自己到底還是讓這女人給騙了,她終究還是出賣了自己和易連愷。他說道:“原來你真的是和易連慎一夥的。”“你的心裡不定是在罵我吧。”閔紅玉又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我哪裡來的本事,將槍帶進去給你?若不是易連慎默許,彈藥庫怎麼會起火?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戒備森嚴的城頭關隘哪那麼容易闖出來?你不是說我有同夥嗎?我的同夥自然是易連慎。不過可不像你想的那樣,以為我是為了易連慎。易家的男人,個個都是薄情寡義,易連愷如此,易連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時候,他自然會對我客客氣氣,等到我沒用的時候,可比一條狗都還不如呢。他這樣將計就計,當然正中我下懷,不也是,正中你下懷?難道你就一點兒也沒疑心嗎?難道你就覺得我一個人,可以有這潑天的本事,能把你們兩個接應出來?難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這樣輕易走脫了嗎?你明明心裡早就疑惑,為何不說?難道你不也是將計就計,難道你不也是靜觀其變?你這個人呢,就是這樣不好,既想釣大魚,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裝模作樣正襟危坐,真真無趣。”潘健遲凝視她片刻,說道:“易連愷若是醒了,你打算怎麼對他說?”閔紅玉笑道:“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是勸他把東西拿出來,好將他那位金尊玉貴的少奶奶置換出來。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頭發,我可不管打保票的……”“你不管打保票,我卻管打保票!”閔紅玉錯愕回頭,卻看到易連愷不知什麼時候早已經下車,此時就站在她的身後。他一手拄著長槍,另一隻手端著另一支槍,手臂上纏著子彈帶,而手中的長槍早已經上膛。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閔紅玉,雖然他雙手無力,但是如果胡亂開槍,離得這般近,勢必也會擊中閔紅玉。易連愷神色疲憊,似乎十分厭倦,卻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頭發,你就少一根頭發,她若是少一根指頭,你就少一根指頭。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閔紅玉凝視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說:“她到底有哪裡好,迷得你這般神魂顛倒,連命都不要了?”易連愷“哼”了一聲,不再理睬她,隻吩咐潘健遲:“開車,回鎮寒關!”潘健遲怔了一下,說道:“公子爺,此事要從長計議。”易連愷並無慍色,卻隻語氣堅定地又說了一遍:“開車,回鎮寒關。”潘健遲再不遲疑,指著閔紅玉問:“那她呢?”“綁起來,放到後座!”潘健遲轉身去車上取了繩子來,見閔紅玉神色堅毅,仍舊在不住冷笑,便說道:“閔小姐,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們。”說完就拿著繩子,將閔紅玉真的綁起來,等到她走到車邊,便連腳也給她綁上了。易連愷一直端著長槍,此時方才隨手抓了一個東西,毫不客氣地塞到閔紅玉嘴裡。閔紅玉也不掙紮,似乎早已經豁出去了,將生死置之度外。潘健遲雖然從來沒有在易連愷麵前開過車,易連愷卻似乎早知道他會開車,隻向他揚一揚臉,自己卻坐到了後座。潘健遲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啟動車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著鎮寒關駛去。往回駛去的路似乎更漫長,下半夜,四野寂寂,萬籟無聲。隻見夜幕垂拱,星圖璀璨,那細碎的點點星子,似乎更加給寒風帶來一絲凜冽之意。潘健遲雖然一夜未睡,但打疊起精神,極力控製方向,加快速度向鎮寒關奔去。易連愷雖然坐在後座,可是也並沒有睡。潘健遲幾次回頭,都看見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們走了大半夜,汽車終於越來越慢,似乎無力。潘健遲將車停下,跳下車檢查了油箱,然後告訴易連愷:“沒油了。”易連愷眉頭一揚,手中的長槍槍口拄在了閔紅玉的腳背上,似乎心平氣和地問:“哪裡有油?”閔紅玉嘴裡塞有異物,掙紮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易連愷卻是毫不猶豫就扣動了扳機,隻聽“轟”一聲巨響,那子彈穿透閔紅玉的腳背,打穿汽車底下的鋼板,隻見鮮血如注,閔紅玉再也支持不住,頓時暈了過去。潘健遲將汽車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終於在後頭行李箱裡找到一壺汽油,於是拎出來加到油箱裡去。加完油後重新上車,他見閔紅玉昏迷未醒,於是搖了搖頭,似乎十分不解她為何執意如此。明明車上還有油,卻偏要激怒易連愷。易連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並未多言,隻說道:“開車。”這樣一夜疾馳,終於在天亮時分,趕回了鎮寒關。西北曙曦既遲,東方不過魚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猶未掩儘,但見霞光已經透過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來。這樣的遼闊曠野,天與地似乎連分界都變得混沌不明,極目望去,隻是淡灰的一條線。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麵,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間從那天地的界線裡迸出來,給天空塗染上綺麗的顏色。他們本來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鎮寒關外,隻見朝陽的光線射在城樓之上,明亮而略帶澄意,倒和昨天晚上臨走那一瞥夕陽的餘暉,更有一種意味。隻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紅,隱隱仿佛血珀一般,將整座鎮寒關浸在其中。遠處蒼涼的聲音,卻是趕著出關的駝隊,“叮當叮當”,正是駱駝晃著脖子上鈴鐺的聲音。易連愷動了動腳,車底全是閔紅玉的血,將他腳上的靴子也染得紅了,因為天氣寒冷,早就凝固了,閔紅玉性情十分堅忍,雖然挨了一槍,硬生生痛得昏過去。後來又醒過來兩次,卻是一言不發,既不求饒,臉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連愷素來知她甚深,所以不以為異。潘健遲遠遠看到籠在淡金色陽光中的鎮寒關樓,於是問:“公子爺,怎麼辦?”易連愷受傷之後,臉色本來就不好,此時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他用槍管捅了捅閔紅玉,說:“去,去告訴易連慎。就說我說的,他要什麼,我們再開談判。”閔紅玉雖然早就醒轉過來,額頭上滿是黃豆大的冷汗,可是隻是連連冷笑。易連愷掏出她口中之物,說道:“你不願去也罷,反正我看著你就討厭。就此一槍打死你,大家清淨。”閔紅玉雖然痛得聲音發抖,可是勉力說道:“你不會打死我,你還留著我有用。”易連愷冷笑:“你倒還有自知之明,我可不會讓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乾出這樣的事來,我把你千刀萬剮,亦是輕的。”閔紅玉笑了一笑,隻是這笑容,因為強忍痛苦,臉上肌肉扭動,隻怕比哭更難看。潘健遲已經下車來,打開車門,說道,“公子爺,讓我去吧。”“你去管什麼用?”潘健遲似乎還十分沉著,說道:“他們不知道東西不在我這裡。”“隻要我還活著,易連慎就知道,東西沒在旁人手裡。”易連愷似乎十分不以為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來?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斷不能辜負了他。”潘健遲說道:“公子爺,如果您執意要這樣入關去,我便不奉陪了。咱們兩個人,不能全折在裡麵,我留在外麵,還可以有個接應。”易連愷凝視了他片刻,忽然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人各有誌,咱們就此彆過。”潘健遲卻依照西洋的禮節,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公子爺請放心,山高水長,必有相見之期。”他說完之後就轉身,大步迎著朝陽向東走去,易連愷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隻覺得太陽光刺得自己睜不開眼來,於是掉轉頭來,見閔紅玉歪在那裡,臉上似笑非笑。他不願再與她說話,於是拄著槍,徑直坐到汽車夫的位置上去,重新啟動了車子。城關門口雖然仍舊有崗哨,但是見到他們的汽車進城,卻是見怪不怪的樣子,連證件都沒有盤查,就搬開鐵蒺藜放他們入關。易連愷開著車徑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車停在大門外,這裡火燒爆炸後的焦炭硫磺之氣還沒有散儘,嗅在鼻端令人覺得十分不適。易連愷見院牆也塌掉一半,現在一隊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裡趕工修理。他端詳了片刻,忽然中門大開,兩隊哨兵列隊奔出,而易連慎帶著副官,從門內迎出,似乎滿臉都是笑意,老遠就叫了一聲“三弟”。“二哥多禮了。”易連愷似乎有點不勝疲態,拄著槍說,“我知道二哥有事情著落在這個女人身上,所以連她我也帶回來了。”易連慎扶著他的手,似乎親密無間,說道:“三弟身上有傷,還為我的事情這般操勞,實在令我這做兄長的慚愧。”兩個人攜手進了中門,易連慎說道,“說來話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來了。陰差陽錯,沒讓你們夫妻倆見著麵,我本來覺得十分懊惱,沒想到三弟你又回轉來,可見伉儷之情,天作之緣,真令我這做哥哥的十分羨慕啊。”易連愷說道:“二哥這是在責備我沒有照顧好二嫂嗎?”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他們一直走到西邊花廳外,正是易連愷被囚禁的舊所。易連慎說道:“弟妹就住在這裡。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彈藥庫起火,連我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過的這屋子還是安然無恙。沒辦法,隻好將弟妹安置在這裡,你也知道,這地方狹小簡陋,真是委屈了弟妹。”易連愷凝視著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連聲咳嗽,直咳出一口鮮血來,方才漸漸止住。易連慎見他神情委頓,便說道:“弟妹在屋子裡,我就不陪你進去了,你們夫妻久彆重逢,有什麼私房話,正好可以說一說。”易連愷抿了抿嘴角,說道:“謝謝二哥。”這裡房門並沒有上鎖,但易連愷知道易連慎必然已經埋伏下重兵,斷不會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遠一彆,再也沒有見過秦桑,雖然他心中思念,但內心深處,卻委實不願意在這種險境再見到她。所以他猶豫了片刻,才伸手輕輕推開門。屋子裡光線晦暗,他是從明亮處進來,過了片刻眼睛才適應,看到炕上睡著一個人。他的心裡突然怦怦地跳起來,想到易連慎素性殘忍,說不定已經殺掉秦桑,又賺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鳥。這樣一想頓時覺得恐懼到了極點,竟然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一步。他在心中不斷安慰自己,若是殺掉秦桑,對易連慎來說,有百害而無一益,必不至於如此。這樣想得片刻,隻覺得屋子裡靜得仿佛曠野,而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幾乎沒有勇氣走上前去,看一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裡,隻有一種虛脫般的無力。炕上的人似乎也覺察了什麼,問了一句:“是誰?”這一聲入耳,隻仿佛綸音一般,易連愷隻覺得生平所有,都沒有這兩個字聽得悅耳。雖然隻得這一聲,他已經聽出是秦桑的聲音,頓時覺得一種狂喜,把眼前種種都暫時拋卻。他極力調均了呼吸,讓自己語氣平穩,說道:“是我。”秦桑聽出是他的聲音,卻仿佛有點難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來朝著他走了兩步,終於看清楚確實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說道:“真的是你?”易連愷不知道該如何答這一句話,隻聞到她頭發上馥鬱芳香,手指觸到她的衣袖,隻覺衣料柔軟細膩。雖然屋裡黑暗,看不清她的衣著打扮,但是想必她不曾受到什麼委屈,不由得鬆了口氣,於是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秦桑說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盤查,我們好些人被扣押了下來,幸好我還帶著有錢,買通了人。隻是後來投宿又遇上響馬,我被劫之後,就到這裡來了。見著二哥,他隻說讓我在這裡休息。今天你就來了。”易連愷冷笑:“什麼響馬,官賊而已。”秦桑雖然柔弱,但是亦約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問:“二哥將你關了有多久了?”易連愷不願讓她多心,隻說:“沒有,老二有事想讓我幫他,所以才將你劫來。他既然如此,我答應他就是了,到時候他定然會放你走的。”秦桑似乎呆了一呆,過了片刻才問:“那你不同我一起走?”易連愷勉強笑道:“我答應替他去辦事,自然不能夠同你一起走。”秦桑說:“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說道,“我和你一起。”易連愷隻覺得心如刀割,可是這樣的情形下,什麼話也不能多說。他微笑道:“傻話。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辦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秦桑本來是個機靈人,聽到他說話的語氣,不由得狐疑,問道:“是不是二哥脅迫你做什麼?”“他也不至於脅迫。”易連愷安慰般說道,“不過就是讓我給大哥帶句話,我不愛替他受氣而已。”秦桑明知道易連愷與易連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應該問,但仍舊忍不住說道:“是不是二嫂……”易連愷有意笑了笑,說:“二嫂的事情你彆操心了,二哥這個人,未見得會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說二嫂也是自己想不開,料想他縱然有幾分遷怒,也不會拿我怎麼樣,他還指望我替他去辦事呢。”秦桑“哦”了一聲,易連愷見她茫然失措的樣子,隻覺得十分不忍心,於是岔開話問她:“你這一路上,沒受什麼委屈吧?”秦桑唯恐他覺得擔心,所以搖了搖頭,隻說道:“他們對我倒還客氣,總是看在二哥的麵子上。”易連愷笑道:“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叫他二哥。”秦桑說道:“那也因為他是你二哥。”她這句話裡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易連愷從未見她有如此溫存依戀之意,可是在這樣的關頭,卻越發不能讓她覺得依戀自己。他隻作不解,握著她的手,問:“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秦桑搖了搖頭,易連愷本來疲憊到了極點,一路之上都是強撐,現在心力耗儘,隻覺得全身發軟,不由得說道:“我倒有點累了,真想躺一會兒。”秦桑聽到他這樣說,便將炕上的枕頭移過來,又替他展開被子。易連愷本來隻是想要躺下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過的,他一歪下去,聞到枕上似乎還有她發間的香氣,而衾被之中,猶有餘溫。他心底一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他雖然睡得很沉,可是仍舊十分警醒,半醒半夢之間,忽然覺得似乎是下雨了,雨點微溫,打在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一看,原來並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淚,正滴在他的臉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麼呢?”秦桑自己也覺得老大不好意思,於是抽了手絹拭一拭眼淚,說:“沒什麼,心裡有點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說道,“船都已經出了符遠城,我原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易連愷淡淡地道:“見不著豈不是更好。”秦桑勉強笑了笑。易連愷說:“你有屬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個男同學給拆散了;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們家的田全充作軍屯;不錯,是我叫人去騙了你父親,讓他的生意一敗塗地。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麼肯嫁給我?你知道嗎,後來我在山上再見到酈望平,他說,他要報仇,我問他報什麼仇,他說奪妻之恨。那時候我就在想,原來這世上最能忍的並不是你,而是他。不過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讓他當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們兩個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麼花樣。”秦桑聽他這樣坦然說來,似乎再無半分隱瞞之意,可是自己聽在耳中,更生了另一種絕望。她喃喃地說:“原來你都知道。”易連愷說:“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裝糊塗,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邊?”秦桑問:“那麼酈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麼樣了?”易連愷說:“我把他殺了。”秦桑看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語中的真假之意。易連愷說:“我就朝他腦門子上開了一槍,頓時*迸裂,‘砰’!真是痛快。”秦桑豁然站起來,易連愷冷笑:“怎麼?心疼了?心疼也遲了。”“你是不是騙我?”易連愷冷笑:“老**我殺他,難道我能舍了自己性命去救他?”秦桑微微搖了搖頭,似乎並不相信。易連愷說道:“其實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人同時處於危險之中,你到底會救誰。現在看來,你是不會救我了。”秦桑淡淡地笑了笑,說:“我原以為你變了,原來你並沒有變。”易連愷似乎有些疲倦,合上眼睛閉目養神。秦桑說道:“人命在你眼裡,是不是輕賤得像螻蟻一樣?你為什麼還要來見我呢?不如像二哥那樣,走的時候把二嫂一個人留下,是福是禍,由她去吧。二哥既然把我劫來,你為什麼還要來見我呢?”“我來見你,他便不會害了你的性命。”易連愷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秦桑隻覺得萬念俱灰,易連愷說道:“咱們的緣分,看來是儘了。孩子不過三個月,你願意將他生下來也好,去醫院做手術打掉也好,都任由你。如果你願意生下來,我讓人存十萬塊錢給你,當做撫育費。”秦桑十分厭惡,隻說:“我不要你的錢。”“你不要就算了。”易連愷語氣似乎十分輕鬆,“不過將來你可彆後悔。”秦桑不再說話,隻是倚在炕桌上,似乎若有所思。易連愷不願意再看見她,閉上眼睛,重新又沉沉睡去。他這一睡就睡到了晚間。剛剛掌燈的時候,易連慎就遣了人來,說道:“二公子備了一桌酒宴,替三公子和少奶奶接風洗塵。”易連愷睡了大半天,精神漸佳。起來洗了把臉,就對秦桑說:“走吧,二哥請咱們吃飯,可不能不去。”秦桑沉著臉跟著他出門,春夜微寒,她衣裳單薄,易連愷解下自己的大衣給她,她神色慍怒,並不肯接,跟著衛兵快步就朝前走去。易連慎倒是十分客氣,親自站在滴水簷下迎接,尤其見了秦桑,更是紳士派十足,先攙扶了她一把,又問左右:“這麼冷的天氣,三少奶奶沒有穿棉衣,怎麼不拿件大衣給她?”馬上就有人送上黃呢子的軍大衣。秦桑知道易連慎比易連愷更難琢磨,此時不宜生事,所以也接過去,還說了聲:“謝謝二哥。”易連慎還是很有風度的樣子,將他們讓進室內,原來桌邊早已經坐了一個人,正是閔紅玉。她雖然臉色蒼白,可是笑吟吟的,說道:“三少奶奶是遠到的稀客,可是我腿腳不便,就不站起來相迎了。”易連慎說道:“你就安心坐著吧,反正今天並沒有外人。”閔紅玉瞟了他一眼,說道:“瞧你,三公子當然不是外人,三少奶奶自然也不是外人,可是我畢竟是外人啊。”易連慎笑了笑,並不搭腔。此時易連愷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就算是唱鴻門宴,也不用這樣眉來眼去。”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三弟,鴻門宴那是項羽與劉邦,我們手足相聚,怎麼能說是鴻門宴?”易連愷再不睬他,待得四人落座,仆從一一揭開蓋碗,原來是各色佳肴,並中間一個火鍋,燒得那白湯滾滾,熱霧騰騰。易連慎手握牙箸,說道:“三妹妹遠來是客,隻是行在軍中,隻好諸事從簡。幸好我這三弟是知道我的,還望三妹不要見怪。”秦桑答了幾句客套話,四個人雖然守著一桌子佳肴,可是秦桑自有一腔心事,而易連愷根本連筷子都懶得舉,至於閔紅玉,當然更是做個樣子。唯有易連慎自己連吃了好幾塊羊肉,說道:“這鎮寒關裡沒什麼好吃的,唯有這羊肉火鍋還頗有名氣。你們在關內是吃不到的,如何不多嘗嘗?”易連愷懶洋洋地扶著筷子,似乎並無下箸的興趣,秦桑心事重重,看了易連慎一眼,又看了閔紅玉一眼。易連慎將筷子放下,說道:“看來話不說明白,你們都沒心思吃飯。得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秦桑默默地扶一扶胸襟上的扣子,這件呢子大衣雖然已經是最小號,可是她穿在身上還有些大,所以總是不習慣,要捏一捏那衣襟。易連慎說道:“三妹,我這個三弟雖然心不壞,可是脾氣是真的不好。想是他還不曾對你說過吧?”秦桑冷冷地問:“說過什麼?”易連慎歎了口氣,說道:“閔小姐一直乃是三弟的紅顏知己,昨天這兩人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吵翻了,三弟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拿起槍來就朝著閔小姐開了一槍,你看看,閔小姐腳上那傷。按理說呢,我不應該蹚這種混水,但是你也知道閔小姐是位角兒,原是靠登台吃飯的。唱戲嘛,講究‘唱念做打’,醫生說了,這一槍下去已經傷了骨頭,哪怕將來好了,隻怕既不能‘做’,又不能‘打’。她一個弱質女流,連登台這碗飯都不能吃了,你說該怎麼辦呢。”秦桑忽然笑了笑,說道:“二哥素來憐香惜玉,不如我替二哥做個媒,就讓閔小姐嫁了二哥做小妾,也算是一段佳話。”她話音未落,易連愷卻已經“噗”一聲笑出聲來。易連慎則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三妹妹好厲害,我的話剛說了一半,你就擋了回來。閔小姐與三弟素來交好,我這當哥哥的,奪人所愛,成什麼體統呢?”秦桑沉著臉,說道:“奪人所愛自然是不成體統,可是做哥哥的,硬要塞個姨太太給自己弟弟,這又是什麼體統?”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先彆生氣,我的話你自然是不信的。不過你不妨問問三弟,看他願不願意娶閔小姐。”易連愷懶洋洋地道:“二哥既然這麼好意做媒,我自然是願意的。”易連慎含笑對秦桑說:“三妹妹,你看,連他自己都樂意的。”秦桑冷笑,說道:“娶妻如何,告之父母。至於娶妾,不僅要稟告堂上,亦得原配首肯。易連愷還沒有一紙休書給我,我終歸是他的妻子,若是公婆出來說話,我也就認了。你雖然是做哥哥的,可是婚姻這件事上,我並無容人的雅量。你硬要離間我們夫妻,傳揚出去,二哥不怕這名聲不好聽嗎?”易連慎連連搖頭,笑道:“好酸的醋味……”秦桑站起來說道:“原來二哥這桌酒席,不是鴻門宴,而是保媒宴。既然是保媒,這就是家事。恕秦桑失禮,此事除非給我一紙休書,否則我萬萬不容。請二哥放尊重些,也請二哥恕我失陪!”她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向易連愷怒目而視:“你還坐在這裡,難道是真的想娶那個女人做姨太太嗎?”易連愷站起來,懶懶向易連慎躬了躬腰,說道:“二哥,閫令難違,恕我失陪。”便同秦桑一起,向門外走去。一直被衛兵送回房間裡,易連愷這才笑道:“以前不覺得,今天才發現你原來是個醋壇子。”秦桑並不搭理他,隻自顧自坐在炕上,一手支頤,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跟我說過。”易連愷聽了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由得問:“什麼?”秦桑抬起眼睛來看他:“你說過,你自己是姨太太生的,所以你絕不娶姨太太。這事當然是二哥逼你,你絕不會情願。他到底想做什麼?閔紅玉真的是你打傷的?”易連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是啊。”秦桑又問:“你為何開槍打傷她?”易連愷淡淡地道:“我看她不順眼。”秦桑並不再說話,又過了片刻,方才下定決心似的,向他道:“二哥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裡?酈望平是不是他殺的?你為什麼要瞞我?”“酈望平就是我殺的。”“夫妻一場,你到如今還不肯對我說實話嗎?他究竟是要什麼東西,或者要你替他辦什麼事情,你告訴我,兩個人總好有個商量。”易連愷卻仍舊是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我的事情你少管,你隻管好你自己罷了。”“可是你答應過我。”秦桑說道,“你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我。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我。”易連愷沉默了片刻,方才似乎歉意地笑了笑,說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秦桑心中柔腸百結,但易連愷說了這句話之後,似乎是十分疲倦,和衣睡下,再不理她。她一個人獨坐桌邊,一直到了天漸漸黑下來,卻聽見腳步聲響,原來是易連慎的副官,他說道:“三公子,二公子請你過去一趟。”易連愷還沒有吭聲,秦桑已經應聲道:“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