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槍聲一直沒有停歇,激戰一夜。大少奶奶嚇得睡不著,問她:“怎麼那槍聲就在府外頭響,是不是聯軍打進來了?他們要打進來了怎麼辦?二弟要輸了怎麼辦?這可要怎麼才好?”秦桑一直安撫她,兩個女人差不多睜眼等到天亮,天剛蒙蒙亮,槍聲就停了。炮聲是早就停了,現在連槍聲也停了,四下裡安靜得幾乎詭異。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詞,這次秦桑隨她去了,人的精神繃到了極點,還不如有點信仰,這樣心理上會覺得安慰。房門被打開的時候,秦桑將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後,隨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還是前陣子裁袍子時用過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聯軍而是亂軍,或者易連慎改了主意,打算拉著闔府女眷一塊兒死,大不了拚命罷了。沒想到走進來好幾個人,打頭的正是潘健遲,他穿了軍裝,她都有點認不得他了。太陽從他身後照進來,他的整個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見他,他在學校操場上跟幾個男生說話,那時候陽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轉過臉來對著她笑,連眉梢上都洋溢著陽光似的輕暖。她差點叫了一聲“望平”。隔著數載的歲月,一切竟然早已經物是人非。而命運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殘忍。潘健遲躬身行禮,說道:“少夫人,公子爺讓我來接你。”易連愷自己並沒有回易家老宅,因為易家老宅之外,聯軍曾與易連慎的衛隊激戰,所以牆上、大門上、青石板台階上,到處都是血跡。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還沒有僵硬,有的連眼睛都沒閉上,更有的肢體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慘不忍睹。秦桑被潘健遲帶來的人連攙帶扶走過去的時候,隻覺得一陣陣發暈。竟然死了這麼多人。汽車將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轅,將她安置在一間屋子裡,沒一會兒又接了朱媽並其他幾個女仆過來。自從回到易宅被軟禁後,她也沒見過朱媽和自己的女仆。朱媽上前來便摟著她大哭了一場,說:“我的好小姐,沒想到還能見著你。”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夢醒來仗已經打完了,日子回到了從前,一切都已經像從前一樣了。她不知道易家老宅裡情形怎麼樣,潘健遲將她送到這裡來之後就走了,外頭走廊裡靜悄悄的,房門口站著兩個衛兵,她讓朱媽去叫了一個進來。那衛兵對她極是恭敬,說道:“夫人,現在街上還有流彈,為了安全起見,全城已經戒嚴了。”秦桑知道急也無用,隻能見著易連愷再想辦法。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因為她們的一應衣物都還在易家老宅,朱媽說道:“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大宅裡去。”秦桑想起出門的時候看到那些屍體,心裡覺得一陣陣發寒,心想自己如果是易連愷,隻怕這輩子都不願回老宅去住了。天黑吃過晚飯後,走廊裡傳來一陣皮鞋的聲音,外頭還有上槍行禮的聲音。旋即房門被推開,易連愷走進來,秦桑沒見過他穿軍裝,隻覺得好生不習慣,他比從前瘦,也比從前黑了,幾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媽還惦記著當初火車上的事,見著他仍舊板著臉孔。易連愷摘下帽子,隨手交給潘健遲,笑著向她臉上看了看,說道:“你氣色倒還不錯。”等到潘健遲和朱媽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說了句:“司令好。”易連愷將皮鞋脫了,換上拖鞋,一邊笑一邊說:“得啦,彆寒磣我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呢,我給你賠不是還不成嗎?”“你把二哥怎麼樣了?”“我能把他怎麼樣啊?”易連愷將她的肩膀扳過來,收緊了手臂摟住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樣了?這麼些日子沒見,你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惦記我?”秦桑推開他:“我惦記你做什麼?還嫌那一腳踹得不夠嗎?”易連愷並不惱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嘛。我在這裡給你賠禮,要不,你打還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驕矜跋扈,對著她也沒多少耐性,通常兩人都是針尖對麥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鬨。今日肯這樣低聲下氣,實屬罕異,秦桑覺得他真的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和從前大不一樣,可是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出來。秦桑沒心思與他癡纏,於是說:“父親到底怎麼樣了?我想回去看看,還有大嫂二嫂身體都不好,家裡無人照應,也不知道怎麼樣了。”“父親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動,有一幫大夫守在那裡呢。”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遲。”秦桑道:“你怎麼像沒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單單把我接出來,若要旁人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易連愷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麼時候把我當成是人。那種日子我是過得夠了,到了今時今日,不過是他們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誰敢說什麼。”秦桑氣得回過頭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氣?你怎麼氣性這麼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給彆人看的嗎?你要真生氣,我讓你打回來好不好?”秦桑道:“誰稀罕打你。”易連愷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連愷仍舊不肯讓秦桑回易宅去。秦桑無可奈何,隻得遣朱媽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誰知道朱媽帶回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二少奶奶死了。秦桑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方才問:“那二哥呢?”易連慎倒是逃走了,據說是那天夜裡槍戰正激的時候趁夜逃走的,當時城中大亂,衛隊拚死護著易連慎逃出了城外。不過易連慎雖然逃走了,卻沒有帶走結發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殺了。秦桑聽說後,不顧衛兵的攔阻,硬是闖出行轅,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經清掃了一遍,那些屍首早已經無影無蹤,血跡也都被清洗得乾乾淨淨。二少奶奶已經小殮,靈堂就設在她原先住的屋子裡,秦桑回去的時候,倒是大少奶奶拉著她哭了一場:“二妹怎麼這樣想不開……就算不為她自己想想,也要為肚子裡的孩子想想,一屍兩命,真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開,是非死不可。秦桑幾近冷靜地想到,那日易連慎托她照顧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隻不過自己還是太大意,總以為不過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連愷未必會那樣心狠手辣,沒想到還是斬草除根。她因為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連愷慪了一場氣。無論如何,隻是不理他。更兼易繼培病著,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繼培病榻之前。易繼培當日病勢十分凶險,幸得易連慎當時就請了德國名醫醫治,施行了手術。雖然易繼培病後一直被軟禁靜室,反倒利於養病,這些天來已經恢複了不少,雖然還不能說話,可是已經恢複了神智,偶爾可以睜開眼睛來,亦能認出人來。易連愷因為軍務繁忙,所以回來的時候少,不過總也抽功夫榻前儘孝,更延請了東瀛的名醫來替易繼培治病。秦桑數日不曾理睬易連愷,也不願同他說話,可是見到他命人請來東瀛大夫,實在是忍不住了。這日趁著易連愷回來探病,還在花廳裡沒有走,便走進花廳對易連愷說道:“我有話對你說。”她已經數日不曾與他講話,人前亦並不理睬他。易連愷見狀便揮了揮手,於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遲最後一個退出,還知趣地替他們掩上門,帶著衛士退得遠遠的,方便他們夫妻說私房話。易連愷便笑了笑:“怎麼?氣消了?”“父親素來最討厭日本人,總說他們是狼子野心,你怎麼還能請個日本人來替父親看病?”易連愷道:“父親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說這個日本人醫術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秦桑問道:“剛才我聽見你跟那個日本大夫說英文,要將軍港租借給日本人,是不是真的?”易連愷本來並沒有生氣,聽到這句話才慢慢地收斂起笑意:“這是公事,你不要過問。”“軍港是國土,我身為國人,為什麼不能過問?”易連愷冷笑:“還真是反了——你以為你是誰?彆以為這幾日我哄著你,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了。什麼時候輪到你過問我的公事,便是將永江之南符義數州全都割讓給日本人,那也輪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話未落,秦桑已經舉起手來,拚儘全身力氣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易連愷下意識地往後一閃,這一掌便隻打在他的耳邊,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揚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閃不避,反倒揚起臉來:“你打吧。最好開槍打死我,我怎麼嫁了這樣一個人……”她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落了下來,“這是賣國你知道嗎?”易連愷大怒,不發一言氣衝衝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覺得傷心到了極處,不由得伏在桌邊,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場。她起初對這樁婚事,不過是隱忍度日,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她也隻是多加忍耐,隻是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節有虧。於家人毫無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於國家則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軍港給外強,自己嫁了這樣一個人,委實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厲害,隻覺得自幼到大,從未傷心如此。哪怕當初被迫要嫁給易連愷,她也並沒有流過眼淚,那時候覺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沒想到今日灰心之餘,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淚浸濕了衣袖,衣料上的蕾絲刺得人臉上冰冷冰冷,卻是透骨的酸涼。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後有人輕聲叫道:“夫人。”她回頭看時,原來竟是潘健遲。他看著她的樣子,目光中竟微帶憐憫,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情,仿佛是欲語又止。她原本是討厭易連愷到了極點,現下覺得,果然潘健遲與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於是更覺得厭惡,連話都不願意與他多說,當下拭去眼淚,冷淡地問:“什麼事?”“公子爺說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轅去休息。”“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潘健遲道:“夫人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讓屬下為難。”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儘管去告訴你們公子爺,我再不能同賣國賊同處一室,我決意離婚,如果他不答應,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訴,請求判決我們的婚姻解除!”潘健遲似乎微微意外,不過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爺或許行事有不妥之處,但待夫人之心,夫人應該明白。況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賭氣,總不至於為幾句口舌之爭,鬨得貽笑中外。再說公子爺在軍事上的決策,是出於不得已……”“便有一千一萬個不得已,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訴他,我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為。他現在位高權重,大權在握,我下堂求去,並不礙著他什麼,他另擇佳人,另選良配便是了。他這樣的行徑,恕我沒辦法再做他的妻子。”潘健遲道:“夫人這是氣話,公子爺雖然名為統帥,但實際上聯軍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馬,這樣的雜牌軍,統領不易。若不是為了儘快結束戰事,也不會出此下策……”秦桑打斷他的話:“你不用替他說話,總之我心意已決,如果他不願意,我便上法庭去。”潘健遲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夫人何必為了公事和公子爺賭氣,再說軍港之事隻不過是租借而已,夫人為何不能體諒?”秦桑冷冷道:“數年前你我上街遊行,反對政府租借惠島給德國。你曾經對我說,列強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儘了這腔熱血,也應守護國土不失。那個時候的你,可不像現在這般,去了幾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漢奸。你貪圖富貴我不怪你,你追隨易連愷我不怪你,唯獨你要幫著他做漢奸,我萬萬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於你,我也深悔從前與你相識相知,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為虎作倀。”潘健遲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聲道:“小桑,我有話對你說。”秦桑聽他叫自己“小桑”,這是他們原來相交之時,他對自己的昵稱,奈何此時聽來,並不覺得有半分親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惡地皺起眉來:“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快走吧。”潘健遲見她這樣子,知道她脾氣執拗,不肯輕易轉圜,於是微一沉吟,轉身走到窗邊去,掀起一角窗簾紗向外張望兩眼,見院子裡並無其他閒人,兩三隻麻雀落在冬青樹後的草地上,踱著步子在那裡啄食草籽,四下裡十分安靜,隻有月洞門外持槍的衛兵,不時地晃一晃挎著的長槍。他重新走回她身邊,低聲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沒有法子,我也不會向你開口。你若願意幫忙,我不勝感激,如果你並不願意,我也絕不會勉強。”秦桑見他這樣說,心下覺得奇怪,但語氣依然是冷冷的:“什麼事?”“李重年前天見過一位日本特使,他們密談了半刻鐘,談話內容沒有人知道。後來李重年有一封密電,是發給易連愷的,密電沒有經過第二個人之手,直接由機要秘書送給易連愷。我想辦法看到了這封電報,但電報是密碼的,我看到的隻是一組數字,沒有譯碼,因為譯碼本由易連愷親自隨身攜帶。我知道譯碼本就在易連愷隨身的公文包裡,那個皮包是意大利特製,有個特彆複雜的密碼鎖。”秦桑萬萬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怔地看著他,就如同不認識他一般。潘健遲擔心隨時會有人來,語氣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碼。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連愷開公文包的時候,查一查那份電報究竟說的是什麼。”秦桑過了好幾秒鐘都沒有說話,臉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儘,隻是看著他:“你要做什麼?”“現在符遠局勢複雜,李重年大部在紀安按兵不動,城內的易連愷肯定隻是一顆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麼,我們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們。”“我們?”她嘴角微顫,連聲音都開始發抖,“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不重要,小桑,這件事情很危險,我私心裡並不願意將你牽扯進來,如果不是情勢急迫,我不會對你說這些,再晚也許就來不及了。我跟著易連愷的時間太短,他還沒有真正地信任我,很多重要的東西我接觸不到,但這次事情緊急……”“你瘋了……這事如果讓人知道,你還能活嗎?”她忽然漸漸地明白過來,似乎是不認識一樣怔怔地看著他,“你難道是為了這個才留在易連愷身邊?你真是不要命了!”“小桑,”他用很輕的聲音打斷她,他甚至還笑了一笑,“我對你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我的命還要重要。如果你願意幫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願意,你就去告訴易連愷好了。”秦桑看著他,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怎麼樣一種感受,驚懼、彷徨,或者是說不出的一種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經並不認識。不過是短短數載,他和她曾經遠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卻是咫尺天涯。適才與易連愷爭執的時候,她一腔激憤之意,可是現在漸漸冷靜下來。他到底在做什麼——她突然有一種深層的恐懼,她是非常少覺得恐懼的,潘健遲就站在她的麵前,或者說,酈望平就站在她的麵前,他這樣坦然地說出來,他將所有的事情對她說出來,因為什麼?因為他們曾有過的過去?他甘冒這樣的奇險,為什麼這樣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將此事告訴易連愷?“你簡直是瘋了,如果易連愷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秦桑道,“我不會告訴易連愷,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這種事,太危險了,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你有沒有看過他殺人?他真的會殺人的,你有沒有見到督軍府裡屍橫遍野的樣子?還有二嫂……二嫂不過一介女流,對二哥做的事並不知情,又妨礙到他什麼?他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你指望他怎麼樣對你?一旦被發現你肯定不會有活路,這樣的事情太危險了,你不能這樣。”“我危不危險並不重要。”潘健遲——不,酈望平隻是望著她,平靜近乎從容地望著她,就像是從前,問她一件瑣碎小事一般,他隻問她,“小桑,你肯不肯幫我?”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噩夢,夢到潘健遲對自己平靜地說出一番話,平靜到她幾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裡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對她說出一串很長的數字,誰也不知道那數字代表什麼。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現在他要知道,所以他來讓她幫助他,幫他去找譯碼本,找出這串數字說的是什麼。她記性很好,那串數字他隻說了一遍她就背下來了,可是她一直覺得恍惚,一切都太恍惚。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有點迷茫,仿佛並沒有從夢裡醒過來。可是她已經坐在汽車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潘健遲在另一部汽車上,前呼後擁的衛隊,一路護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下車的時候她終於下了決心,潘健遲上前來替她開車門的時候,她終於對他說:“你去問問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來吃飯。”潘健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卻並沒有看他,她擔心自己失態。她幫他亦不是因為舊情,而是覺得這件事情是對的,她應該去做。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難免有點心慌,換了衣服之後,朱媽端了杯茶給她,見她雙頰暈紅,不由得問:“小姐你怎麼啦?臉上紅紅的,莫不是在發燒吧?”秦桑定了定神,說:“沒事,剛才回來的時候吹了點兒風。”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果然雙頰通紅,她想自己竟然這樣沒出息,一點小事就自亂陣腳,萬一被易連愷看出破綻來,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熱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著,心裡果然慢慢安靜下來。她想著易連愷如果回來,也不見得就會辦公,況且他辦公事的屋子,她是從來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隻能見機行事,等見著他了才能想辦法。可是如果他賭氣不回來,那就無法可想了,因為下午在花廳裡,自己對他簡直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他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氣,也許和從前一樣,一賭氣十天半月不回來,那可就真的是糟了。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晚飯,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他回來,隻得胡亂吃了點東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咚”的一響,她本來睡眠就淺,頓時就驚醒了,正要叫“朱媽”,卻聽見有人正朝睡房走過來,那腳步聲再熟悉不過。她便默不做聲,果然房門被推開,外頭電燈的光照進來,照出那個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得老長,正是易連愷。他沒提防她沒睡,靠著枕頭倚在床頭瞧著自己,那目光像冬天裡的月色似的,又清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氣。易連愷冷笑了一聲,轉身正要走,秦桑卻說:“你喝了多少酒?”“要你管?”秦桑繃著臉說道:“誰要管你——你先過來!”她甚少用這樣的口氣,易連愷倒挺意外,以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裡不動。秦桑起床趿著鞋走過去,湊近了他的襯衣聞了聞,皺眉道:“臭氣熏天,還是洋酒。這會兒隻怕連熱水都沒有了,反正你外頭睡沙發去。”易連愷聽了後麵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就說:“怎麼?你怕我把你給熏醉了?”“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乾什麼?”秦桑一邊推他,一邊就躲,“胡子都出來了,紮得討厭!”夜色漸漸深濃,窗紗透進來一點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裡用的一種罩紗燈,泠泠反射著淡淡的光暈。易連愷睡著之後,胳膊越發的沉,像是鐵箍似的箍在腰裡。秦桑輕輕將他的胳膊拿開去,誰知沒一會兒,他又搭上來,蠻不講理地攬在她腰裡。秦桑沒辦法,隻得將自己的枕頭輕輕抽出來,送到易連愷懷裡,果然他摟著枕頭,睡得安穩了。秦桑披了件衣服,隻作是起夜,悄沒聲息推開門,又回頭瞧了易連愷一眼,他呼吸均勻,睡得極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頭茶幾上果然擱著那隻黑色公文包,她認得這隻公文包,易連愷帶著總不離身的。上頭一個精巧的鎖盤,露出阿拉伯的數字號碼,想必潘健遲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裡頭。她看到這個公文包,隻覺得渾身發冷,慢慢地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雖然東西近在咫尺,可是這上頭的鎖明顯是個密碼鎖,要將這鎖打開,自己可是一籌莫展。她瞧著那鎖盤想了片刻,決定先行試上一試。她先試了易連愷的生日,並不能打開,然後又試了易連愷平日所坐汽車的車牌號碼,亦不能打開。然後電話號碼、門牌號碼,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試了一個遍,皆不能打開。她心中擔憂易連愷醒來,正待要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突然心裡一動,試了另一組數字。搭扣竟然微不可聞地“啪”一聲輕響,開了。她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兒,匆忙抽出裡頭的東西,幾頁文件,一個小本,上頭密密麻麻全是數字,每四個數字後頭對應著一個字,她雖然沒有見過,也猜出這就是譯碼本。潘健遲告訴她的那串數字她記得極熟,就像是刻在心裡一般,此時拿著譯碼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對應的字來,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她背心裡卻早叫冷汗浸透了。將譯碼本放回原處的時候,連手指都在微微發抖,好在潘健遲再三叮囑她的細節她都還能記清楚,將文件和譯碼本都照原樣放好,哪張在前哪張在後不能錯,將鎖盤依舊鎖好,數字要撥回最初的樣子……他叮囑又叮囑,她也細心地一一還原,並不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甚至連公文包上原來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樣一隻搭在另一隻上頭,指套的一邊朝外搭著。再三仔細看過沒有破綻,她才走回房中去。易連愷沒有醒,她慢慢將枕頭從他懷裡抽出來,然後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溫熱的呼吸就噴在她脖子後麵,秦桑卻睡不著了,隻得睜大著眼睛望著天花板,默默等待著天明。秦桑沒有睡好,易連愷卻一早就起來了,現在畢竟算是戰時,不比從前,易連愷一改紈絝習氣,並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濟,揉著眼睛便欲起來,易連愷也知道她不慣與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內疚似的,一邊匆匆忙忙換衣服,一邊說:“你彆起來了,這天色還早,你就睡個回籠覺吧。”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門就要帶著潘健遲,自己縱然起來,也沒機會跟潘健遲說什麼,倒惹得他起疑。於是便又躺下去,瞧著易連愷穿好了衣服,卻是一身戎裝,又係上佩槍,於是忍不住問:“你這是去哪裡,怎麼還帶槍?”“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槍斃幾個奸細。”易連愷扣好了皮帶,卻走過來替她將被子一直拉到頸下,“穿得那樣單薄,還把胳膊伸外頭,回頭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涼。”秦桑聽他說“奸細”兩個字,心裡便一陣亂跳,不由得連耳朵根都紅了。易連愷卻會錯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鬢邊輕輕一吻,說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飯了,我晚上回來陪你,嗯?”秦桑拉起被子蒙住頭,說道:“誰要你陪了,有公事還不快些走,儘在那裡蘑菇。”易連愷果然笑了兩聲,就出門去了。他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後方才起床,吃過了飯後,忽然聽見朱媽在外頭跟人說話,她於是喚了聲“朱媽”,問:“是誰來了?”“公子爺打發潘副官回來,說是剛在城外捉到幾隻小兔子,叫他送回來給小姐玩兒。”秦桑道:“那叫他進來吧。”朱媽答應了一聲,引著潘健遲進來。潘健遲手裡提著一隻圓圓的淺口竹籃,裡麵裝了四五隻毛茸茸的白兔,都不過拳頭大小,擠在籃中倒像是一堆絨線球,極是可愛。秦桑見了不由得微笑:“這個真有趣。”潘健遲捉了一隻小兔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嚇得發抖,瑟瑟蹲在秦桑掌心,一動也不敢動。因為朱媽還站在一旁,所以秦桑問:“你回來了,誰跟著他呢?”“城防司令部的衛隊。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駐防的軍隊,很安全。”“不是說辦公嗎?怎麼又打獵去了?”“原是處決幾個人,回來的路上瞧見一窩兔子,公子爺槍法好,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從草窠裡掏出這窩小兔,吩咐我送回來給少奶奶玩。”秦桑手卻不禁一抖,抬起眼睛,問:“那大兔子呢?”“送到廚房去了……”潘健遲有點訕訕的,“公子爺是覺得少奶奶喜歡這個……才特意弄了來……”秦桑把掌心捧的小兔放回籃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歡這個。”潘健遲似乎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於是道:“公子爺是好心好意……”“他的好心好意我領受不起,你快快拿走。”秦桑似乎不願再多瞧那一窩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潘健遲隻得應了一聲:“是。”拎著竹籃退了出去。朱媽勸道:“小姐這又是何必,姑爺巴巴地打發人送回來這個,也是想讓小姐高興,小姐不看僧麵看佛麵……”“這一窩小兔才剛剛斷奶呢……就為著討我喜歡,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來給我玩,這樣傷天害理的玩兒法,我可受不起。”潘健遲在屋子外頭隱約聽見她說話,不動聲色地將手探到籃中,果然在剛剛秦桑放回的那隻小兔軟軟的肚皮底下,摸到一個紙團。他把紙團攥入掌心,然後拎著那籃小兔走出去。跟著他回來的一個衛士本來站在樓下,瞧見他不由得問:“怎麼又拎出來了?”“甭提了,拍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少奶奶一聽說打死了那隻大兔子就不高興了,連這窩小兔子也不要了。”那衛士笑道:“這話可不能告訴公子爺,不然又是一場閒氣。”“可不是。”潘健遲隨手將那籃小兔交給一名女仆,“好好養起來,沒準兒過兩天少奶奶高興了,又喜歡這東西了。”因為秦桑的那句話,朱媽一直耽著一分心,隻怕易連愷回來後,一言不和又與秦桑吵嚷起來。誰知易連愷晚上回來的雖然晚,秦桑倒是一直等到他吃晚飯,也沒有提起小兔的事情。朱媽覺得易連愷自從到軍中職任,仿佛整個人沉穩了許多,不若從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從前那般慪氣,兩個人倒是和和美美,難得地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這日黃昏後下了一陣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義特彆巴結,派人送了好幾大塊鹿肉來。秦桑叫人備了鐵炙子送到房中來,親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壺蜜釀。朱媽知道是因為易連愷愛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預備下酒菜,不由覺得極是欣慰。從前姑爺雖然待小姐不好,畢竟小姐那個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給姑爺麵子。現下小姐可算明白過來了,男人就是得哄著一點兒。隻要小姐放出手段籠絡,哪怕姑爺現在是聯軍司令,還不是服服帖帖。本來這幾日易連愷都是回家吃飯,可是今日不知道怎麼回事,左等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朱媽見夜已經深了,酒也燙過了多遍,鐵炙子燒紅了又冷,冷了又燒紅,不由得勸道:“小姐還是先吃吧,瞧這樣子肯定是有要緊的公事耽擱了,沒準兒半夜才回來。”秦桑心裡惦記的卻是另一樁事情,聽著朱媽不著調地勸說自己,怕她瞧出什麼破綻,因為易連愷偶爾也有回來遲的時候。於是秦桑胡亂烤了幾塊肉吃了,因為擔心積食,她又飲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飯。這時候外頭的自鳴鐘已經敲過十一下了,秦桑道:“看這樣子是不回來了,把這都收了吧,開窗子透透氣。”因為屋子裡剛剛烤完肉,所以有點氣味,朱媽打開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聲,說:“好大的雪。”秦桑走到窗前,隻覺得一股寒風撲來,窗外卻是一片淡淡的銀光。路燈下隻見白茫茫的一片,不僅地下全都白了,屋頂上樹木上亦都積了一層雪,天地間仍如扯絮一般,綿綿地下個不停。秦桑吃過酒的熱身子,被這雪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朱媽連忙將窗子掩上,說道:“夜裡這風像刀子似的,小姐彆受了涼。”一邊說,一邊又去拿了床毯子來,給秦桑搭在身上。秦桑搭著毯子,歪在沙發上看他們收拾烤肉的家什,原本說歇一歇,可是外頭雖然在下雪,屋子裡暖氣卻燒得極暖,不知不覺間就睡過去了。她這一覺睡得極淺,不一會兒就覺得有人進來,還以為是朱媽。她神思困倦睜不開眼,朦朧說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會兒……”那人卻不聲響,伸出胳膊來,她隻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竟然被抱了起來。睜開眼一看,卻是易連愷。不由道:“你怎麼不聲不響地進來了?”易連愷見她雙頰暈紅,呼吸間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著了,卻怪我不聲不響。”“誰說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來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誰讓你不回來。”易連愷本來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來之後見著夫人擁著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樣真如仕女圖般嫵媚動人。更兼這樣的軟語嬌嗔,不由得將那些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彆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來陪你吃烤肉了。”秦桑隨口問:“又出什麼事了?難道又要打仗?”易連愷皺眉道:“隻怕比打仗還要麻煩……”他不願細說,便岔開話去,“還有什麼吃的沒有,我連晚飯都沒有吃,這會兒胃裡跟火燒似的。”秦桑連忙按鈴叫進來朱媽,叫她吩咐廚房去重新做麵條,並現燒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錫壺,親自燙起酒來。易連愷心裡不痛快,坐下來就著鹿肉吃了好幾杯酒,然後又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這才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了,麵酣耳熱,於是解開軍裝的扣子,說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秦桑甚少見著他掉書袋,不由覺得好笑,說道:“果然是當了司令的人,連說話都跟從前不一樣,文縐縐了許多。”易連愷一笑,端起酒杯來,又飲了一杯酒,說道:“從前你瞧不起我,自然處處覺得我不順眼。”秦桑嗔道:“誰敢瞧不起你,說這樣的怪話。”易連愷卻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帶的一隻翠玉鐲子,說道:“你對我是什麼樣子,我心裡是知道的。小桑,你當初並不是心甘情願地嫁給我。”秦桑聽了這句話,不知道該怎麼應答才好,隻見他目不轉睛瞧著自己,不由道:“淨說這樣的話作什麼——甘不甘願,反正我早就已經嫁了你了。你但凡對我好一點兒,少發點大爺脾氣……”她一句話沒說完,忽覺得手背上一熱,原來易連愷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猶豫間,他已經抬起頭來,說道:“小桑,從前是我太荒唐,你彆往心裡去。其實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裡好生難過。那時你瞧著我的樣子,讓我覺得這輩子你都不會再理睬我了。那時候我就覺得,不如帶你一塊兒下車,管它將來是什麼樣子。我一個人闖到西北大營去的時候,卻又覺得僥幸……幸好沒有讓你跟著我一起,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是死在亂軍之中,你也不會太傷心。因為咱們最後一次見麵,我打了你一巴掌,還踹了你一腳,你想起這些事來,一定就覺得不會太傷心了……”秦桑萬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那蜜釀後勁極大,易連愷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經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說了句什麼話,伏在案上就睡著了。秦桑瞧他昏沉沉睡著,心中五味陳雜,說不出是什麼樣一種滋味。過了好一會兒,秦桑方才輕輕將他推了推,見搖不醒他,隻得拿了毯子來搭在他身上,看電燈光下,他伏在那裡沉沉睡著。秦桑慢慢坐在沙發裡,想著從前,剛剛嫁給他的時候,他待自己倒還真是有幾分溫存體貼,隻可惜自己委實不喜歡他,時日一長,他那種少爺脾氣,又是不肯將就半分,兩個人自然就針尖對麥芒。自從易連慎說出傅榮才的事情,她雖然口口聲聲不信,但心底最深處總有一絲疑惑,對易連愷更增嫌隙。自己幫潘健遲偷看譯碼本,一來是覺得國家大義,二來卻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隻覺得自己對易連愷是又恨又惡,但是今晚他不過寥寥數語,卻又讓她覺得百般不是滋味。此時看他睡在那裡,秦桑隻是有點發怔,總不能就讓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隻得自己先去睡了。仿佛睡著沒多大會兒,突然電話鈴響起來,在深夜裡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來接電話,外間的易連愷也被吵醒了,睜著通紅的雙眼,步履踉蹌走到了電話機旁,仿佛還沒徹底清醒似的。他接了電話聽了一會兒,說了句,“我知道了。”就將電話掛斷了。他掛斷了電話,回到睡房來睡覺,秦桑並沒有多問什麼,到了第二天一早,易連愷就起床辦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氣,一直到門房裡送進來今天的報紙,才知道原來昨天確實出了大事。原來日本遣了位密使來簽署租借軍港的協議,沒想到密使剛剛一下火車,就被刺客給暗殺了。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僅是日本海軍的上尉,而且還是日本海軍大臣近野上將的親信。聯軍戒備森嚴,對這位密使的行蹤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擔任警衛的衛隊中,近距離開槍,連開三槍,槍槍皆擊中要害,彈頭上還浸過毒藥。雖然當時便將這密使送到醫院,終究傷勢過重,搶救不及。死了一個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軍大臣的親信,中外媒體自然是一片嘩然。學生們不知從哪裡知道租借軍港之事,立刻上街舉行請願遊行。李重年焦頭爛額,一麵否認要將軍港租借給日本艦隊,一麵又極力地彈壓學生,一麵還要應付勃然大怒的日本軍方,一麵更要安撫其他友邦。一時間四麵楚歌,處處受敵。連遠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灑灑發了一篇好幾千字的通電,大罵李重年是賣國賊,揚言要揮師南下,除賊懲奸。一連幾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肅殺之氣,因為連日學生遊行,軍部不得不宣布戒嚴。易連愷掛著聯軍主帥的名銜,事務自然忙碌。連日早出晚歸,偶爾秦桑見著他,隻是眉頭微皺,似乎不勝其煩的樣子。“遊行遊行!遊行就能救國嗎?”易連愷發著牢騷,“這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學生!竟然到處張貼傳單,喊口號打倒軍閥,還政內閣。天真!如今所謂的內閣軟弱無力,若不是各地巡閱使各自為政,早就被人家一舉擊破。還政內閣?哼!內閣的那幫東西,又是什麼成器的人才?”秦桑卻有著另一層擔憂,因為報紙上說治安公署捕去了十餘個學生,她婉轉勸道:“學生們血氣方剛,行事自然衝動。把學生關起來,清議也太難聽了。嚇唬嚇唬就把他們給放了吧,總不至於真跟一幫學生去計較。”“反正我們是蠻不講理的軍閥,怕什麼清議!”易連愷語帶譏誚,卻終於忍不住歎口氣,說道,“從前老二大權獨攬,那時候我好生不以為然。現下才知道這是個炭火堆,不是那麼好坐的。”秦桑並不敢多插嘴,隻怕他生疑。到了晚間聽易連愷打電話給治安公署,下令把關起來的學生全都放了,她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偏生第二日她從易家老宅回來,又遇上另一撥學生遊行。本來街道就窄,浩浩蕩蕩的人群一湧過來,汽車自然就被堵在那裡,動彈不得。秦桑坐在車內,看著周圍群情激憤,無數人舉著橫幅喊著口號,四處都是雪片似的傳單,還有人看到汽車,就一直把傳單塞進車窗裡來。偏生這時候不知是誰嚷了一聲:“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車!”遊行的學生頓時氣勢洶洶圍上來,好些人踢打著車門,還有人嚷嚷著要砸車,司機急得想要開車衝出去,可是汽車四周全都是人,車子根本不能開動。幸好這部汽車原是防彈汽車,又反鎖了車門,車內暫時安全。隻是外頭的人不停捶著車窗,群情洶湧,一時無法控製。陪著秦桑上街的隻有一個女仆,看到這情形都嚇傻了。秦桑出門向來不願意多帶人,所以司機旁邊也隻坐了一個衛士,雖然帶了槍,可是現在這種情形真是一籌莫展,他滿頭大汗,隻望著秦桑:“少夫人!”“不要開槍。”秦桑道,“外頭全是學生,不要誤傷了人。”這時候外頭的人已經不知從哪裡揀了磚頭來,一下子狠狠拍在車窗上,雖然那玻璃是防彈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開紋路,隻不曾碎裂。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躁起來,紛紛搶了磚頭來砸車。不一會兒就將車窗拍碎了,好幾個人伸手進來想要打開反鎖的車門,女仆不由嚇得尖聲大叫。那衛士將手槍塞進秦桑手中,轉身就拔出匕首,對著那些伸進來的手亂砍亂捅。正自亂成一團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砰”一聲槍響,好些人都在驚叫,頓時所有人全都四散逃開。秦桑問:“是治安公署來了?”司機極力地張望,說道:“好像不是。”秦桑心想,能夠當街開槍的,除了治安公署就是駐防的軍隊,如果放起亂槍來,隻怕要傷及無辜,連忙說道:“將車子開過去,看看是什麼人開槍。”“少夫人還是先回行轅。”那衛士回過頭來,“現在街上這麼亂,請夫人先回行轅。”不待秦桑再多說,司機早就不由分說,發動了機器,一路飛快開回了城防司令部。秦桑自己沒覺得有什麼,倒是晚上易連愷回來之後,聽說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發雷霆,將衛隊長痛罵了一頓,訓斥他沒有好好保護。秦桑說道:“不怨他們,是我自己不樂意帶人,再說不過短短一點路,誰知會出這樣的事情。我又沒出什麼事,何必發這樣的脾氣。”易連愷說道:“現在時局太亂,城中亦不比往日,還是小心為宜。以後出門,一定要帶衛隊。這幾日潘健遲不要跟著我了,叫他先帶人保護你吧。”秦桑道:“我不出門就是了,今日也是因為去看望父親,回來的路上遇見這事。反正老宅子那邊多的是空房子,不如乾脆搬回去,住在那邊也方便。”易連愷皺眉道:“這事以後再說。”秦桑知道他是不願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說什麼。易連愷卻對她道:“這幾日有一樁頭疼的公事,卻要麻煩你。”秦桑不由得微微詫異,因為易連愷向來都不怎麼對她說起公事,自從翻看譯碼本後,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動跟他談及公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卻聽易連愷微微歎了口氣,說道:“承州督軍慕容宸大軍壓境,在永江邊跟孟帥的軍隊零零碎碎打了幾仗。西邊的馮李聯軍跳出來呼籲停戰,慕容宸就做出個假惺惺的姿態,半真半假遣了個人來和談,李重年不肯見這位和談特使,卻將我推出來談判。這位特使我亦不願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麵敷衍敷衍他。”秦桑啞然失笑,說道:“我不懂你們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軍派來的和談特使,這也太兒戲了。”易連愷微微冷笑:“你道慕容宸不兒戲嗎?你知道他派來的特使是誰?是他的兒子慕容灃。”秦桑不由得一怔,過了好半晌才說道:“聽說慕容宸隻得一個兒子,怎麼肯輕易讓他過江南來?”易連愷頷首道:“不錯,慕容宸隻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隨在軍中。這老匹夫,不僅好手段,更是好氣魄,連唯一的兒子都毫不顧忌,派到江左來談判。日本密使剛剛被刺客暗殺,眼下中外諸報眾目睽睽,誰敢動這慕容灃半分。明明是炫武耀威,放任兒子來唱這出單刀赴會,咱們卻得陪他把這出戲唱下去。”說到這裡,易連愷心情卻不知為何又好起來,伸手在秦桑的臉上擰了一把:“幸好我年輕沒有兒子,不過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風。”他如此輕薄調笑,秦桑素來都不搭腔。隻是他晚間另有公務,吃過晚飯之後就帶著衛隊出去了,唯獨將潘健遲和另一隊衛士留下來,吩咐他們不離秦桑左右。潘健遲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會兒,潘健遲卻趁著朱媽去倒茶,向秦桑使了個眼色。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話跟自己說,於是遣朱媽下樓去取些點心送給值夜的衛士,說他們太過辛苦。待朱媽一走開,潘健遲快步走到門邊,瞧見走廊中衛兵站得很遠,於是又快步走回來,低聲對她說道:“這個慕容灃,一定要殺掉。”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濺出來幾滴。她放下茶杯,儘力心平氣和,問:“為什麼?”“軍閥割據各自為政,這樣四分五裂,才會任由列強宰割。這是極好的機會,慕容灃是慕容宸的獨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辯,慕容宸豈會輕易罷休?承軍與符軍一定會開戰,承符兩派軍閥實力相當,這一場大仗打下來,無論是誰輸誰贏,定是兩敗俱傷……”“你們到底要做什麼?不打仗難道不行嗎?暗殺日本密使是為了阻止租借軍港,為什麼還要暗殺慕容灃?慕容宸雖然是軍閥,可如果沒有他在承州,俄國人早就占去了承穎鐵路。為什麼連一個十六歲的無辜少年亦要暗算?你們到底要做什麼?”“小桑……”潘健遲的聲音極輕,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麵前,他低聲道,“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或許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兒子,哪怕他隻有十六歲,卻是承軍派出的和談特使……我們不是暗算無辜,這是他的出身,這就是他的命。”“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再幫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電是我翻出的譯文,後來因為這件事情我不平靜了好幾天,但我覺得那是對的,哪怕你們用的法子見不得光。但這次我絕不會再幫你,承符打了這麼多年,如果再挑起戰火,不知道多少無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不會替你做這樣的事情。”“小桑,良藥苦口,眼下的時局,亦隻能用猛藥去醫治。欲求天下和平,就隻能把應該打的仗先打完了,我們沒有軍隊在手,隻能挑起各軍閥之間的內鬥,讓他們互相消亡……”“不必再說。”秦桑淡淡地道,“我不願看到挑起戰禍,打仗太苦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國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願意看到無辜的人受苦。”符遠地處江南,地氣溫潤,雖然是冬天,但晴時亦暖,隻是變了天,便是陰冷潮寒。這天一早便是冷雨瀟瀟,到了午後,細密的雨絲漸漸稀疏,一陣北風刮過,卻聽見一片颯颯的輕響,原來雨已經變成雪了。雪珠子打在窗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屋子裡已經燒著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會兒就化成水珠,細密的水珠漸漸凝成大的水珠,緩緩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朧的霧氣上劃出一道道水痕,縱橫交錯,可是不一會兒,更多的水汽蒙上來,整扇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頭。朱媽不放心那些女仆做事,自己從衣帽間裡將一件水獺皮的大衣拎出來,一邊撣著大衣,一邊嘀咕:“這樣的天氣,定規要出去……若是受了涼……”秦桑拿著柄玳瑁梳子本來在那裡梳頭,不知道想到什麼,不由得放低了手裡的梳子。她新近燙了頭發,烏黑的發卷篷篷地遮在象牙似的臉頰旁,倒襯得臉上沒有血色似的。朱媽看到她兩道眉毛都皺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問:“姑爺真的不陪小姐去?”秦桑說:“他有旁的事。”她不願意和朱媽多說,放下梳子便站起來穿大衣,穿好了大衣,從鏡子裡端詳了片刻,對朱媽說:“走吧。”朱媽拿著手提袋跟著她下樓,潘健遲是早就等在那裡的,見她們出來,連忙打開車門。自從上次街頭遇險之後,易連愷專門將潘健遲調到了秦桑身邊,又另撥了一些衛士過來,秦桑為了避免麻煩,總是深居簡出,很少出門去。但今天是例外,因為承州派來的和談特使慕容灃已經到了符遠,易連愷避開了不見,遣了符州都督江近義去車站迎接,將慕容灃送到西園飯店住下。汽車從城防司令部出來,沿著符湖行了不久,便拐進一條岔路。從岔路口已經設了崗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整條馬路都戒嚴起來。西園飯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學士告老還鄉後營建的私邸,築園於煙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園林精致,登樓可望長湖,風景之勝,曆代符州才子頗多詠誦。庚子之後被符州巨賈將園子買下來,改成西園飯店,專用來招待貴賓,費用自然不菲,這次為了安全的緣故,乾脆將整個西園飯店包了下來,所以從飯店門前的路便開始戒備森嚴。秦桑因為坐的是易連愷的防彈汽車,所以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西園飯店。遠遠已經看到西園飯店粉牆黛瓦的大門,外頭鋪了紅氈,到了這裡,警衛更加森嚴。秦桑下車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陳培迎上來,陳培乃是後勤科的主任,亦是這次接待的負責人。秦桑對易連愷的下屬從來很疏遠,陳培這個人她也沒有見過幾次,隻覺得他殷勤小心,倒是個十分謹慎的人。現在陳培一身的戎裝,雪白的手套扶著帽簷,遠遠就並腳行禮,然後微微一鞠:“夫人好。”秦桑從來很討厭這樣的做派,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微微頷首還禮。陳培道:“慕容公子已經更衣休息,屬下這就遣人去告訴他夫人來了。”秦桑說:“是我來得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點鐘嗎?還是不要叨擾客人休息,過會兒再說吧。”陳培道:“那麼屬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廳。”雖然西園飯店皆是中式的園林,在園角西側卻有一幢西洋式的小樓,據說是遜清末年的時候營建,原是供西園主人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從改成飯店,這裡便成了西餐廳。尤其是三樓的大廳,一列向南的長窗玻璃,窗外底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對著煙波浩瀚的符湖。但現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屋子裡暖氣燒得很旺,又放了許多鮮花插瓶,一進去暖烘烘的熱氣夾著花香,幾乎熏得人有微醺之意。秦桑說道:“這裡花太多了,拿走一些。”飯店的招待早換成了陳培的人,行動利落,七手八腳便將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過宴廳的布置,然後問陳培:“昨天改的菜單,飯店的大司務怎麼說?”陳培道:“夫人請放心,飯店另外借了一個承州廚師來,不應再有問題。”秦桑點了點頭,又問了幾處細節,陳培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著遊廊回大廳,剛剛一進廳門,就見到穿藏青色長衫的人——那是慕容灃貼身的侍衛,雖然穿著長袍,但掩不住軍人那種特有的姿態。他見秦桑由陳培陪同,氣質不凡,後麵還跟著副官與衛士,料知這便是易夫人,立時很恭敬地行禮,回頭命人去通知慕容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