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庁裡認識的人越來越多,苗桐端著酒杯轉了一圈,幾杯酒下肚,手機上來了編輯部的電話。是唐律詢問她筆記本的密碼,稿子晚上就要進印刷廠了,還沒有排版。接完電話走出宴廳去緊急通道的窗口透氣。遠處的天是霧蒙蒙的,一股子帶著泥土氣息的雨汽拂麵而來,已經快入冬了。白惜言的聲音突兀地回蕩在走廊裡,樓道裡的回聲將聲音放得更大:“當年你為源生做了不少,但是這些年源生也沒虧待過你。你是個聰明人,我若是你就自己請辭走得堂堂正正,你賬上的那些漏洞我個人會補齊。錢叔,作為晚輩也不想讓你的晚年淒淒慘慘地在監獄度過啊。”不輕不緩的調子卻冷得叫人不願靠近一步,苗桐往下走了兩個階梯,看見劉錦之站在他旁邊,站在他們對麵的人是禿頂的顯出年紀的錢孟。他負責的那個廉租房的項目,她實習期時跟卓月去采訪過他,對他那招牌的小眯眯眼印象十分深刻。“你小子現在翅膀硬了,開始過河拆橋了是吧……我是把工程包給了小舅子的公司,不過包給誰不是包?……好啊,你叫人去査賬啊,現在源生做起來了又想把我一腳踢開?”錢孟臉色漲紅,看著劉錦之,“劉秘書你是知道的,我錢孟在公司做什麼事都是憑良心的,憑什麼要我請辭?”劉錦之立在一旁微垂著頭麵無表情的:“我跟錢總接觸不多,實在不太清楚。”“你……”錢孟指著他的鼻子,臉頰的肌肉難看地抽動了幾下,不怒反笑, “好啊,劉錦之,你想撇乾淨?白先生啊,這幾年你病糊塗了吧,實話告訴你吧,你最信賴的這個劉秘書可真不是一般的爭氣,不過是個秘書,結婚時還買得起彆墅,你就不想想他的錢哪裡來的? ”劉錦之看了他一眼,並不搭話。“我身邊的人還不勞錢叔費心。”白借言警告地盯著他,“錢叔是聰明人,你以為天下有不透風的牆?你以為手裡那本假賬做得漂亮,又怎麼能漂亮過我手裡的真賬本?我要是你,明天就把辭呈交上,用你這幾年賺的錢到處旅遊走走,可彆落得有命賺沒命花。”錢孟本質不壞,隻是執著於權利,在他那個不學正經事的小舅子那裡染了不少壞習氣,包養了兩個女大學生,當然要討年輕情人的歡心是要花錢的,於是越來越貪婪,吃他小舅子的回扣不算,還利用職務之便去小廠家以低廉的價錢訂購不合格的建材,賺取巨額差價。當年父親去世前跟公司幾個信得過的人托孤,其中錢孟尤為出力,隻是這些年他已走得太遠了。看著麵色灰敗低著頭好似鬥敗公雞般狼狽的長輩,白借言也不願意多看,扭 頭便要去宴廳,一抬頭看見趴在樓梯轉角處,滿臉錯愕正偷聽得入神的姑娘:“小桐?你怎麼在這裡?”其實苗桐也覺得偷聽不好,被抓包後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釋:“我是出來透氣的,我不是故意的,也沒聽見什麼。”白惜言笑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穿那麼少,快回去吧。”“哦。”苗桐接到台階忙不迭地下來了,目光掃到錢孟的臉卻與他圓睜的眼睛對視了,隻覺得那眼神瘋狂到喪失理智似的,隻覺得頭皮發麻,皺眉收回目光被白惜言握住手臂往上走。錢孟在背後大笑:“苗桐? !哈,苗桐啊!”他差不多已經氣瘋了,苗桐可不想跟沒理智的瘋子說什麼廢話,腳步絲毫沒停。“這兩年睡在殺父仇人的床上是什麼感覺?你還把他當你的恩人啊?”苗桐停住腳步,茫然地回過頭。劉錦之猛地低吼:“錢孟,你少狗急跳牆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劉錦之你這個吃裡爬外的狗東西,善後的事不是你全權辦理的嗎?當年為什麼那個農民工會出事?自己操作失誤?哈,是為了節省成本高空作業防護措施不夠,事後為了我彌補錯誤讓他們不在記者麵前亂說話才做的那些吧。源生本該賠款的,你卻用那些錢落了善名,現在又把人家女兒弄上床。你看著乾乾淨淨的,其實比誰都臟!”錢孟充滿著恨意,“白惜言你敢摸著良心說你是清白的? 你敢說你不是元凶?”一瞬間樓道裡安靜了下來,時間瞬間停滯似的,令人窒息的沉靜。印象中的劉秘書雖然不愛多話卻不是個口舌伶俐的人,不記得有此刻這樣從憤怒到啞口無言的時候。手在微微顫抖,力氣卻有些失控,讓苗桐在痛意中回過神打破了沉寂:“錢總,一把年紀的人自己做錯了事還齷齪得挑撥離間,撕破臉就耍無賴,真是難看得很。你不要仗著白惜言念著那點舊情就真不要了臉皮,他把你當長輩,我可不知道你是哪個廟裡供的菩薩,沒受過你一口乾糧的恩。他養我這麼大,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有人侮辱他,你得相信,我絕對有辦法讓你身敗名裂。”錢孟有些站不住似的靠著牆,他原本還疑惑為什麼抓住白惜言的偏偏是白開水般那麼平常的苗桐。如今這女孩穿著小魚尾的禮服立在台階上,不嬌豔也不嫵媚,站在白惜言身邊卻足以與他相配的清貴迷人,好似生來就是如珠如玉的白家小姐。不僅是錢孟,連劉錦之都是那副驚愕到失態的臉,每一個字都是鏗鏘有力不容反駁的堅定,無疑是給了垂死掙紮的錢孟這頭駱駝身上加了最後一根稻草。“你被他騙了,你被騙了……你竟然這麼維護他,哈……”錢孟喃喃自語, 可沒有人再聽他說話,苗桐與白惜言回到宴廳,進門時白惜言身子晃了一下。“你怎麼了?”苗桐搭住他的腰,關切地說,“你的手怎麼這麼冰?”“沒事,外麵吹了些冷風。”白惜言眼角微上揚笑著,“你剛才真嚇了我一跳。”“……你該把他送進監獄裡。”“他進了監獄對我也沒什麼好處。”白惜言苦笑。“他是商業犯罪,你以前也這麼仁慈?”“嗬嗬,你說錯了,我的字典裡偏偏沒有這個詞。”這話說出來苗桐不知怎麼接下去,在門口耽誤太久,已經有人注意到他過來 了,有不少目光望過來。這次酒會是自從他生病後第一次以他的名義邀請的,還安排了簡單的感謝詞。臨走上台時,他突然摟住苗桐在她的臉頰上輕吻一下:“對了,忘記告訴你 了,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回去的路上卓月笑她:“哇,看來我真的帶你來對了,這算是當眾秀甜蜜?不知道有沒有記者拍到呢。”“酒會是不允許拍照的。”“這算不算公開承認關係啊,準備辦喜事了?”卓月半天沒聽到回應,轉頭看見小徒弟正失神地看著窗外,雨水飄進車窗,她的頭發和臉上沾滿了細小絨毛似的水珠,眼睛像被淚水浸濕般濕漉漉的。最後她回頭笑著說:“……其實上個月我就已經入籍了,現在是白家老四,反正都是一家人,沒什麼區彆的。”稍稍消化了這個消息,卓月反而沒辦法高興,聲音帶了些苦味:“他自以為這樣是對的,可惜你並不需要,不需要的東西就是累贅。”“他送我的東西,我都會珍惜的。”“你好像是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在意的人,對不在意的人無比的冷漠不留情呢。”苗桐略天真地問:“不在意的人為什麼要留情呢? ”現汗的大多數人都是對無關緊要的人擺著和善的臉孔,卻把所有的壞脾氣都 發在最親近的人身上。卓月愣了一會兒,好像第一次明白這個道理似的,自嘲道:“對呀,這樣才對。我年輕時要是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也就不至於落到現在四十多歲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沒有家庭,沒有相愛的人,也沒有可愛的孩子。以前覺得做記者可以放棄一切,現在夜深人靜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時總忍不住回想以前的事,然後後悔。要是沒放棄初戀的男朋友就好了,四五年也不是等不起的,當時怎麼會害怕身邊沒有男人陪所以跑去跟個並不真心喜歡隻是‘合適’的男人結婚呢?結了婚以後老公對我也很好,發現懷孕後,他也隻是建議我辭職在家做主婦,我為什麼會衝動到打掉小孩逼得他跟我離婚呢?現在想起來,年輕時我都做了些什麼?好像沒有什麼做對的事情。現在我看起來事業有成那麼風光,其實我把珍惜的東西一樣一樣的都丟掉了,有什麼意義呢?”卓月直到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才發現淚水肆意,臉上的妝已經花了,忙把車泊到路邊,接過苗桐遞過來的紙巾,“你看我,一把年紀了還這樣丟人。”“師父是因為從小擁有的太多,所以才會丟東西,覺得丟了還會有的,而我擁有的太少,所以無論得到多麼糟糕的東西都不會丟。”“你可真不會安慰人,不過謝謝你沒安慰我,被年輕孩子同情更糟糕了。” “你若是想要的話,都會有的,師父才不需要同情。”“是啊,我的人生隻剩下這點假想的尊嚴是有意義的了。”“我反而覺得這都是命運,要是師父沒有堅持做記者,我就不會看到師父的報道而對這個行業感興趣,說不定也不會做記者,不會有健全的世界觀,變成很糟糕的人也說不定。”苗桐說,“所以,對我來說師父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命運就像是鋸齒交錯的齒輪,沒有完全的對與錯,人與人之間的生活相互交 錯,推動著彆人的命運,也被彆人的命運牽引著往前走,這奇妙瑰麗的人生。“難道是命中注定?”卓月問。苗桐與她相視一笑:“這絕對是命中注定! ”回到社裡衣服還沒來得及換,唐律風風火火地往外刮,剛走出門看見苗桐從茶水間裡出來,猛地停下來:“你回來了啊,正好,跟我去印刷廠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