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信自上次溪水那條路線趕來,卻是順利,到那座“土山”下時,一眼瞧見妹妹身影。神容蹲在一棵樹旁,一動不動,手裡拿著書卷。他以為她是又發現了什麼,快步走近,才發現她臉色定定,根本沒在看書,也不知是在發什麼呆。正要開口問,神容抬頭看到了他,眼神閃了閃。長孫信看她模樣好似是把自己當做了彆人,會意道:“聽東來說山宗還是護送你來了,他人呢?”“那頭。”神容指了個方向。她待在這裡有一會兒了。方才在被山宗用一根腰帶拽到跟前時,她貼在他身前,一眼看到他寬闊的肩,不知怎麼,竟然一下回想起了來時做過的那個夢。霎時他的胸膛似是熾熱了起來,男人的寬肩勁腰與夢中場景重合,越回憶越是心口突跳,她險些想要退開,卻被他用腰帶扯得緊緊的。“再亂動你我可就一起下去了。”他出聲警告。最後神容是拉著他的腰帶,被他牽引著帶過了那道泥潭。一站定她便鬆手走了出去,餘光瞥見他在身後看她,一邊將腰帶係了回去。“哥哥。”長孫信剛朝那頭看了一眼,忽聽她口氣認真地喚自己,意外地回頭:“怎麼了?”神容從剛才就在想一件事:“你說他如今這樣,可曾有過後悔?”長孫信知道她在問什麼。姓山的雖然沒了世家背景,遠不及當年風光,但還真沒看出哪裡有後悔的樣子。不過他家小祖宗都問了,他便一臉認真道:“那肯定,我料定他午夜夢回時每每想起,都懊悔到淚沾被衾呢!”神容一聽便知他是哄自己的,沒好氣地看他一眼,隻當沒有問過。過一瞬,她忽然說:“我想看他後悔。”長孫信一怔,繼而心如明鏡。神容不是普通人,自小到大都備受寵愛,又天賦過人,一身盛眷如處雲端,從未有人給過她挫折。除了山宗。他是唯一敢把她從雲上扯下來的人。她嘴裡說著不在意,哪可能真不在意。何況他至今還屢屢不讓她順心,連番的惹她。長孫信忽然懷疑他們二人剛才在此地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他想了想,問:“便是真叫他後悔了又如何?”差點要說還能跟他再續前緣不成?神容思緒飛轉,眼波微動,輕輕笑起來:“真到那時便像你說的那樣,我去再逢一春,找個比他好千百倍的男人再嫁了。”那個夢裡的男人絕不可能是他。她站起來,一手撫了撫鬢發,又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長孫神容了。……山宗倚著樹站著。一邊是剛剛巡完附近回來的胡十一和護送長孫信而來的張威。“頭兒怎麼親自來了?”張威悄悄問胡十一。胡十一小聲:“我哪知道,那金嬌嬌去了一趟軍所,他就來了。”嗯?張威一臉狐疑地往那兒望。山宗忽的朝二人招了下手。兩人趕緊閉了嘴過去。“怎麼了,頭兒?”山宗說:“將這山下我們所設的障礙都與他們知會一下。”胡十一瞄張威,還沒吱聲,忽有女人聲音自後傳來:“你不妨自己與我說。”山宗回頭,神容就站在身後。他打量著她,看她神情自若,先前跑那麼快的模樣倒是沒了。“那就叫他們告知令兄。”聽她說話口氣,山宗都快覺得這裡做主的人是她了。“誰還能有你清楚?”神容衝他微微挑眉,仿佛在提醒他先前是誰帶她過了那泥潭。山宗忽然發現她眼睛靈動得出奇,瞳仁又黑又亮。剛才她貼他身前時,看他的也是這樣一雙眼。說話間,長孫信到了跟前。世家子弟裡,他因家族本事也曾頗有名聲。洛陽有山氏和崔氏,長安有長孫氏和裴氏,他們這些家族子弟年少時沒少被外人放在一起比較過。山宗最耀眼,被比較多了,長孫信難免也有了幾分較勁意味,直到後來他成為自己妹夫。再後來他與妹妹和離了,等同銷聲匿跡,再無任何消息。如今情境變換,身份變換,正麵相見添了許多微妙,更彆說剛又聽了妹妹那一番話。這回長孫信沒擺官架子了,仿佛從沒罵過山宗眼神不好,負著手,幫寶貝妹妹的腔:“有勞山使,告訴阿容和告訴我是一樣的。”山宗看他一眼,又看神容,也沒說什麼,從懷裡摸出張地圖來,一甩展開。神容走近一步,牽起地圖一角。他抬手,在當中一座山的周圍三處各點了一下。正是他們眼前的這座“土山”,不過在他這張軍用地圖上標的名稱叫望薊山。二人相側而立在一起,另一頭胡十一和張威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也湊到了一起。胡十一:“我怎麼瞧著頭兒跟這金嬌嬌站一起還挺……”張威悄聲:“般配?我也覺著。”胡十一暗暗稱奇,雖這金嬌嬌脾氣傲、惹不起,可屬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山宗就更彆提了,他們一群大老爺們兒都覺得他們的頭兒瀟灑英俊,這二人在一塊兒還真是搶人的眼。地圖上,山宗手指隻點了那三下,再看神容,她已不看地圖了,而是在看她自己手裡的書卷,卻也隻飛快地掃了一眼就卷了起來。那卷書被收入錦袋裡時,卷首的書名自他眼前一閃而過:《女則》。她平常都看這個?他不禁又看神容一眼。“我記住了。”她收好書後說。“是麼?”他懷疑她根本沒仔細看。“自然,清清楚楚。”不然方才她看書卷做什麼,正是為了對應一下位置罷了。山宗聽了懶洋洋一笑。隨她意,到時候彆又困在什麼地方叫人幫忙才好。哪知她下一句卻說:“就算記不住也可以再找你啊。”他笑一斂,抬眼掃去,她已朝長孫信走去,仿佛方才那句不是她說的,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長孫信牽頭,帶著人都往望薊山深處走去。張威左右是要護著他們的,直盯著瞧,疑惑:“難道這位長孫侍郎覺得這座山裡就有礦?”胡十一剛把方才那點奇思妙想收起,一口否定:“說笑呢,這地方我們待了三年,要有什麼早發現了。”山宗提刀從旁經過,掃他一眼:“這麼能,換你去工部?”胡十一嚇一跳,不知他何時走近的,可千萬不要知道他們方才嘀咕他跟那金嬌嬌的話才好。“頭兒你瞧啊,”他努嘴:“難道你信那裡頭有礦?”山宗又朝那一行看去。最搶眼的還是神容。長孫信原先是帶頭的,此時卻已走在她身後了。他再看了看,奇怪地發現,不止長孫信,其他所有人全部都是跟著她的。……山風掀動神容披風,她緩步走在山下,一雙眼轉動,將四周都看了一遍。“山勢坐北,往東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後應當有河。”她一手順著山勢劃出一道,下了判斷。話音剛落,東來帶著兩人自遠處快步而回,垂首稟報:“少主,山東角有河。”長孫信舒口氣,笑道:“全中。”祖傳書卷裡留給他們指示的,永遠都是有用的山川河澤。現在她能一字不差地將之與此地對應上,那這裡必然有什麼。神容臉上也輕鬆了許多:“撿風吧。”探地風,探的是山川地理。撿風,撿的自然就是此處地理的外在產物。東來帶人跟上來。神容走走停停,一路往東角河流而去,偶爾停下,會用腳尖在地上點兩下,有時點的是一塊石頭,有時是一株草。東來便領著人將那些東西都取了帶著。這一通耗時很久,等神容忙完,時候已經不早。她往回走,一邊遙遙朝來時的方向望,沒看到山宗。胡十一和張威在原地等了至少有兩個時辰,才看見那一行人返回。那些隨行的護衛竟然是帶著東西出來的,好些人手裡提著布袋子。他們也沒見過找礦,麵麵相覷,都覺得新奇。神容依然走在最前麵。到了跟前,東來牽來了她的馬來,她坐上去,不經意般問:“就你們兩個了?”胡十一道:“是,就我們兩個在。”心裡卻在想,兩個人領了兩隊人馬護在這裡,還不滿意?這不是金嬌嬌,是天上的天嬌嬌了!張威比較實在,回得詳細:“頭兒去巡關城了,他說這裡也與他沒什麼關聯,他想走就走了。”說話時回憶起山宗臨走前的場景,其實他當時看了許久他們在山中走動的情形,最後走時嘴裡還低低說了句:有意思。張威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有意思,這些便不好告訴這位貴女了。神容抓著馬韁,臉色冷淡,但隨即想起自己下的決心,又不禁露出了絲笑容。走就走吧,來日方長,他還能跑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