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驛館搬入新居後也沒什麼不習慣的。除了一早起來看到房內場景時,差點叫神容以為又回到了山家歲月。而後她才想起來,如今她是住進了前夫的地方。可那又如何,他都不在意,她又有什麼好扭捏的?一大早,宅門外停著馬車,神容早早就在車中坐著。她的膝頭鋪著張紙,一手握著書卷。紙上是她今早起身後勾描的那座“土山”,寥寥幾筆,即是周圍山形走勢。她看過了這走勢,又去看書卷。書中文字太過晦澀難懂,尋常人甚至會覺得語句不通。可也正因如此,光能看懂就是項本事了。神容不僅能看懂,還能融會貫通,甚至轉文為圖。定山尋嶺,有時隻是藏在字裡行間的秘密,她恰是能窺得秘密的人。今日天公作美,又是個朗朗晴日。有人悠悠踱步到了車外,一手揭簾看進來,是長孫信。“趙進鐮也是一番好意,可我總覺得他是好心辦壞事,哪裡都有山宗。”他張嘴就如此說,怕是也忍許久了。神容恍若未聞,將書卷收回錦袋,紙張疊起。他打量她神色:“怎的不說話?”神容這才抬頭看他,笑起來:“不是你總把要事掛嘴邊的麼?我眼下正要再去探地風,就去探那‘土山’。”長孫信聞言兩眼一亮,便知那‘土山’可能有戲,隨即反應過來她已將話題給岔開了。自家妹妹的脾氣他很清楚,她想做什麼,通常是主意早就打好了,誰也改變不了。便如同她點名要山宗來護那事。既如此,他還能說什麼,擺下手說:“罷了,你高興就好。”忽聞馬蹄陣陣,一隊兵馬齊整有序地趕了過來。神容聽見,一手搭上窗沿,問外麵:“等多久了?”紫瑞稟:“快一個時辰了。”她撇下嘴:“真夠久的。”來的是軍所兵馬,她到現在也沒出發,就是在等他們出現履行職責。然而當她眼睛望出去時,卻沒看到那顯眼的身影。那隊兵馬停下後,當先下來個一身甲胄的男子,抱拳道:“百夫長張威,奉令來為二位入山開道。”長孫信掃視一圈:“隻有你?”張威道:“大人放心,我這一隊是精兵,防衛足矣。”所以山宗根本沒來。長孫信隻瞄見神容的臉離開了窗格,便知不妙,趕緊發話:“也不早了,先上路再說。”說完一轉頭,卻見神容從車中探出了身來。“給我牽匹馬來。”東來立即去後方牽了匹馬過來。神容提衣下車,接過馬韁,踩蹬,輕輕巧巧地一翻,坐上馬背。“東來隨我走,你們先行就是,我隨後就到。”說罷她一夾馬腹,在眾人眼前馳馬出去。東來忙騎馬跟上。長孫信無奈看著,卻也拿她沒轍。……軍所裡操練聲震天。山宗馬靴踏地,走在演武場裡,身上隻穿了件薄衫。凡他過處,無人敢有懈怠,呼聲一聲比一聲響,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勁演練衝殺。隊列到尾,他忽然收步。那裡的兵乍見他停在跟前,手都抖了一下。山宗轉頭:“誰隊裡的?”一個叫雷大的百夫長站出來:“頭兒,是我的人。”他指一下那兵:“練到現在胳膊還是僵的,你用腳帶的人?”雷大看著挺橫的麵相,臉竟唰就白了:“是!老規矩,我全隊自今日起每天補練,再有下回我自領軍法。”那兵早嚇得不敢動彈。山宗手中刀鞘往他臂上一敲:“好好練,要麼也彆等關外的把你這雙胳膊廢了,我先給你卸了。”“是、是……”他隻能從打顫的牙關裡擠出兩個字來。等山宗走了,其他人的操練都沒停過。胡十一跟在後麵過來,拍一下剛挨批的雷大:“看開點,咱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這時候倒羨慕張威那小子能被派出去了。”雷大瞅一眼山宗離去的方向,嘀咕:“頭兒這股狠勁這麼多年也沒變。”胡十一推一下他的大臉:“裝什麼老成,咱誰不是三年前才跟著頭兒的,倒顯得你多知根知底似的。”三年前山宗做了幽州的團練使,他們才陸續跟在他手下,建起這龐大的屯軍所。除了知道他是出身洛陽將門山氏之外,的確啥也不知道了。軍所後方有院落屋舍,簡易小舊,本是供值衛所居,其中一間卻已成團練使居所。山宗推門走入,放下手中刀,剛拿了布巾擦汗,聽見外麵腳步忙亂,有兵卒在喊:“貴人且慢,容我等稟報!”他拋下布巾,拎了胡服往身上一披,走出去。剛出門,迎頭有個兵卒小跑過來:“頭兒,來找您的……”山宗抬眼看去,神容帶著東來快步而至。她一路目不斜視,直奔此處,直到看見他從屋內出來,倏然停住。山宗揮退兵卒,先抬手整衣。神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的屋子,開口第一句竟是:“你就住這裡?”山宗掖上衣襟:“是啊,怎麼?”神容來時一身盛氣,分明是他一刀冒犯在先,又憑什麼打發個人來敷衍?此時卻忽然沒了言語。她想起了婚後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麵。當時他接了調令正準備離家,她換下嫁衣趕去送行,先看見一大群仆從簇擁著他。他在眾人當中高俊倜儻地立著,任由專人為他除去婚服,換上甲胄,罩上披風。旁邊還有一排伺候的下人,有的為他托刀,有的為他奉鞭,萬事不勞他自己。待他發現她,漆黑的眼朝她身上掃來,都是寶帶吳鉤、傲儘輕侯的清貴樣……洛陽山氏的嫡長子盛名在外,東西二京中多少世家子弟也遮不住他一人鋒芒。十七歲立功,十八已領軍,此後被各處調任駐守,屢屢被委以重任,無往不利。外人都說山家元郎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必為一方封疆大吏,不是一府大都護,便是一方節度使。她的父母為她選定他時,還曾滿意地說過:如此天之驕子,方配得上天賦異稟的我兒。神容嫁給他時,他還是那個傳說中的天之驕子。可如今,他在這邊關鎮守,隻做了一州的團練使,住的最多的是這樣一間普通到粗陋的屋舍,不再由人伺候,似早已習慣。她漸漸回神,記得很清楚,他會成這樣,是因為離開了山家,為了與她一刀兩斷。他就如此厭棄她,為了與她和離,不惜拋下所有。難怪今日寧可罔顧刺史之命,也絕不露麵。神容心頭某處如有芒刺,麵容豔豔,眼神疏淡:“我來是提醒你,與趙刺史說的是叫你去。”山宗早料到了,覺得她這是在拿刺史壓他,似笑非笑:“我事務繁忙,無暇分身。刺史是民政之首,我為軍政之首,他管不到我頭上。”所以本來叫她去改口,還算是給她顏麵了。神容心潮翻湧:“要麼你來,要麼就一個也彆來,我不稀罕。”說罷轉身就走。當初他要和離她不稀罕,現在也照舊不稀罕。山宗整好胡服,閒閒站著,看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心想這不是挺好。已經斷了的人就該斷得徹底,他不想再有什麼牽扯。但轉眼他就發現了正要走的東來。“慢著,”他問:“就你一個人跟她來的?”東來止步說是,古怪地看他一眼,又快步去追人。山宗再去看神容背影,沉了眉眼。她膽子不小,隻帶一個人就敢出城入山,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了?“十一!”他不耐地轉身,去取刀:“帶隊人過來!”……神容在軍所大門外上了馬,正要走,胡十一領著隊兵卒追了出來。她自馬上瞥了一眼:“乾什麼?我可沒找除他以外的人。”胡十一隻恨自己是個烏鴉嘴,就不該說羨慕張威!這下好,自己也要來伺候她了。他乾脆嘴一閉,退開去。他身後,山宗提刀跨馬,自軍所大門而出。“貴人來了這裡一趟,就這麼入山,若遇險,軍所脫不了乾係。”他行至神容跟前,高頭大馬上身挺背直,比她高出一截:“送你入山。”原來如此。神容斜睨著他,心裡反複咀嚼了兩遍那聲“貴人”,扭頭輕一拍馬,搶先上路:“送佛要送到西,送一半,我還是不稀罕。”山宗由著她行出一截才慢悠悠跟上,好笑地想:挺會得寸進尺。一路無話。隻有東來緊隨神容左右,後麵的人馬幾乎一直隻是不疾不徐地跟著。神容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哪怕有時眼角餘光都能掃到那男人的衣角,也刻意直視前方。日上三竿,順利進山。神容毫無停頓,直奔目的地。又看見那座“土山”時,她下了馬背,對東來說:“去看看我哥哥到了沒有,叫他就在那山下與我碰頭。”東來看一眼山宗,確定她安全才領命而去。這頭山宗抬手,朝胡十一比劃了個手勢。這是他們軍所暗號。後者領命,帶人往周圍散開,先去巡一遍。他一躍下馬,轉頭見神容已往前去了。神容是要直接去“土山”。也不指望那人會真過來護她,倒不如走自己的。哪知沒多遠,眼前赫然多出一道泥潭。目測得有三丈多寬,卻不知多深,看似沼澤卻不是天生的,當中還有些石塊露著,勉強可做路徑。她伸出隻腳踩了踩,覺得硬實,放心踏上,打算穿過去。“你做什麼呢?”神容一抬頭,山宗在對麵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她看看左右:“你怎麼過去的?”山宗是從另一頭窄處直接縱馬越過去的。本來這泥潭就是他軍所設的障礙,防範關外趁夜潛入用的,但他不說。“彆管我怎麼過來的,”他抱著刀,看一眼她腳下:“你打算就這樣過來,不怕這是陷阱?”神容已經踏出好幾步來,停在潭中看著他。山宗此時才留意到她披風裡穿著的是身便於行動的胡衣。繡彩織金的收腰短衣,衣擺隻到膝,露出她一雙纖直的小腿,在這汙濁泥潭中濯濯出塵,有如鶴立。他看了兩眼,說:“退回去。”神容不動:“不行,我必須過去。”“要與你哥哥碰麵大可以在那頭等,退回去。”他不知她在堅持什麼,這山裡有她什麼事。神容摸了摸懷間,書卷與她人同樣要緊。她唇抿了又抿,開口說:“你幫我過去。”山宗笑了:“幫不了,這得動手,貴人最好避嫌,你我可不是當初了。”耳邊山風陣陣,神容心頭那些芒刺又根根豎起,她攥著披風,衝他淡淡道:“我倒不知你還是個君子了。”這是托辭,她知道他就是不想罷了。“不幫算了,等其他人來也一樣。”她偏不退。山宗看看那些石塊,這下麵有些竅門,要踩對了才沒事。她踩的那幾塊都沒事,是誘餌,再往前可沒那麼好運了,說不定一腳下去就再也上不來。神容已不看他,站久了,腿有些僵,也忍著。眼前忽有人影接近,她不自覺瞄過去,黑衣肅殺的男人站在前方的石塊上。她又移開眼:“不是要與本貴人避嫌的麼?”山宗沒應聲,一手將刀拋去岸上,慢條斯理地解腰帶。革製的腰帶,是束住外衣和護腰用的,他解下來,試了下長度。神容剛覺出一絲不對勁,腰身陡然一緊。那根腰帶纏過她的後腰,一扯,她回頭,往前一腳踏出,踩上他所在的石塊,迎麵貼上他胸膛。山宗沒動手,用這方式把她拉了過去。神容心跳驟然一急,下意識抓住他衣襟,錯愕抬頭,撞入他幽幽眼底,他嘴邊有笑,很邪。“下不為例。以後在我的地界上,你要聽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