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1 / 1)

幽州的秋日有些特彆,雖晴朗居多,偶爾卻會伴隨凜凜大風。官舍內,廣源扶起一棵被吹歪的花木,一邊朝內院張望。長孫家仆從有條不紊地穿梭忙碌其間,伺候著他們的主人。他到現在都覺得意外,這裡住入的貴人竟會是以前的夫人。前幾日,他親眼看著他們一行幾乎全部出動,與軍所的張威一同入了山。直到城門快關時浩浩蕩蕩返回,居然又多出了胡十一帶著的另一隊人馬。這幾日倒是沒出門,也不知在忙什麼。廣源正暗自想著,廊下腳步聲輕響,女人的身影款款而來,衣袂翩躚攜風。他忙低頭回避,知道這是誰。那腳步聲很快沒了,他想應是過去了,一抬頭,又趕緊垂頭。神容就站在廊柱旁看著他。“廣源。”廣源隻得抬頭:“是……”差點又要脫口喚一聲夫人。神容指了指院子:“這裡他回來的多麼?”廣源一下就意識到她問的是誰,悻悻道:“郎君回來得不多。”何止不多,幾乎不回。其實那間主屋就是廣源按照山家陳設特地布置的。他追隨山宗多年,豈會覺得郎君就這樣和離彆家不可惜?本希望能勾起郎君舊念,最好能令他回心轉意,再重回山家。但他反而就不回來了,把軍所當家,一住就是三年。神容對這回答毫不意外,否則那男人又豈會是那日軍所裡所見模樣。“那便是說……”她悠悠拖長語調:“這裡還沒有過新女主人了?”廣源愣住,尚未回答,一道婦人笑聲傳了過來:“女郎在說什麼主人不主人的,既住了這裡,你就當自己是這裡的主人便是。”神容轉頭,原來是趙進鐮的夫人何氏來了。她無言地抿住唇,原是想摸一下那男人的底來著,也不知何氏聽了多少,這本是客套的一句忽就變了意味。何氏笑著走到跟前來:“女郎辛苦了。”神容不禁奇怪:“我有何辛苦的?”何氏道:“聽聞長孫侍郎前兩日入山你一直跟隨著,可不是很辛苦?”神容心下了然,又不免好笑,外人哪裡知道她入山是有必要的,說不定還以為她是跟去遊山玩水的。不等她說話,何氏又道:“也是我怠慢了,未能儘到地主之誼,才叫女郎要往那山裡去散心。今日特地來請女郎一聚,還盼千萬不要推辭才好。”她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倒不好直接拒絕了,神容便點頭應下了。廣源素來機敏,馬上說:“貴人要出行,我這便去備車。”何氏看一眼他離去的身影,詫異道:“廣源向來隻有山使才能使喚得動的,難得對女郎竟如此周到服帖。”“是麼?”神容心想這有什麼,好歹曾也伺候過她半年呢。何況多半是因為當初那封和離書是他親手送到她跟前的,如今心有惴惴罷了。紫瑞和東來一左一右跟著神容出門時,廣源果然已備好了車。何氏看他不僅辦得周到,人還站在車旁守著,愈發生奇,乾脆說:“我看廣源對女郎夠儘心的,不如一並帶著伺候好了。”廣源又是一愣,但還是馬上就給神容放了踩腳的墩子。神容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就上了車。倒是紫瑞和東來默默對視了一眼,覺得古裡古怪,這情形仿佛跟以往還在山家時一樣了。何氏今日是做了準備來的。趙進鐮早叮囑過她,要她閒暇時多陪伴這位長安來的嬌客。她便選了幾個去處,隻叫這位貴女打發打發時間也好,總好過再往深山裡跑。她陪神容乘車同行,一麵介紹這城內有趣之地,隻可惜一路下來也沒能說出幾處,後來漸說漸偏,倒說起了幽州的過往——“畢竟這裡地處邊關,免不得遭遇過戰火,城裡好多地方是重建的,不如以往玩處多了。我不曾親眼見,隻聽夫君提過當年吃戰多虧山使領著他那支什麼軍來才平息的,那後來他就成了這裡的團練使。”神容聽她忽然提起那男人才稍稍留了心,回憶一下說:“盧龍軍。”“對,是叫這個!”何氏一下記起,隨之意外:“女郎因何會知道?”神容當然知道,山氏一門世出良將,練兵用兵都是出了名的厲害。據說山宗十五入營起就開始自己練兵,到十八歲成為領軍時,手上握著的正是一支喚作盧龍軍的親兵。這支兵馬隨他各處任命,就連先帝都側目器重。現在應當就在幽州軍所裡了。“有過些許耳聞罷了。”她隨口說。何氏點頭:“也是,女郎自是見多識廣。”她本是順口說到戰事,卻見眼前神容絲毫沒有懼色,如道家常,不免刮目相看,心道真不愧是長孫家的,如此年輕就一幅見過大風大浪的派頭,倒不像那等足不出戶兩耳一閉的高閣閨秀。恰好外麵傳來一陣馬嘶聲,何氏探頭看了一眼:“真巧,軍所今日例行巡街呢,與女郎出行倒更放心了。”神容也朝外望,先看見廣源快步往街尾去了,順著他去的方向一瞧,隻見幾匹馬停在街尾巷外,巷口裡若隱若現的一道黑衣人影。她又往旁看,是間挺精致的鋪子,問:“那是賣什麼的?”何氏一看,原來是家香粉鋪子,難得她喜歡,便提議:“不妨去店內看一看好了。”神容說:“也好。”車於是停下,二人下車進店。櫃上的光是見到一大群仆從便知來客身份不凡,特地請貴客入內雅間去試香。何氏積極推薦神容試一試,其實是想待會兒好買來送她表表心意,也好再拉近一層關係。神容視線掃過店牆上掛著的個魚形木牌,又朝裡麵的雅間看了一眼:“那便試試吧。”紫瑞陪同她入內,她邊走邊瞧,瞅準一間進了門,以眼神示意紫瑞就在門口候著。雅間桌上已擺好了一排的香粉盒子,何氏還嫌不夠,在外間說笑著要給她再挑新的。神容卻並沒試,而是走到了窗邊。窗戶剛好開了道縫,外麵就是巷道。巷子裡站了幾個人,一邊是三人一起,為首的滿臉絡腮胡,正是前些時日在驛館裡那嘴欠的大胡子,身旁是他的兩個同伴。他們的對麵是山宗,黑衣颯颯地攜著刀在那兒站著,在與他們低低地說著什麼。神容就想看看方才那身影是不是他,才留了個心眼入了這雅間,沒想到還真遇個正著。她可無心窺探什麼,素來也不喜那等藏頭露尾的行徑,剛要轉頭,忽覺他們的低語聲沒了。再一看,山宗的臉朝向了這邊,雙眼如電,似能穿透這道窗縫發現她。神容想了想,乾脆大大方方推開窗,看向他:“咦,真巧。”發現是她,山宗的眼神稍緩,抱著刀踱近兩步:“真是巧,不是偷聽?”神容施施然在桌後一坐,手指點了點桌麵,將那上麵的香粉盒子指給他看:“誰偷聽你,我忙著呢。”他瞄了眼,蓋子都沒開,真是連謊話都不會說。“忙什麼,忙著偷聽?”神容想翻白眼,傾身到窗前,揚眉說:“那好,我都聽見了,抓我去軍所啊。”山宗還沒說話,大胡子吱了個聲:“山使,要不哥兒幾個先走?”他朝幾人歪了歪頭。大胡子瞅了瞅神容便往外走,走出巷口前又停下問了句:“您交代的那事還要繼續辦嗎?”山宗“嗯”了一聲。神容朝三人瞄了一眼,大胡子穿一身粗布短打衣裳,額纏布巾,腰彆匕首,與在驛館裡模樣很不相同。她心裡回味了一下,有了數,看了看那男人:“你辦什麼事,竟要用這群人?”山宗直接跳過了她的問題:“哪群人?”神容朝大胡子離去的巷口瞄了一眼:“那幾個,是綠林人。”說好聽點是江湖俠客,說難聽點就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都敢乾的亡命之徒。難怪在驛館裡時那麼囂張,一口一個狗屁貴人。山宗看她的眼神動了動:“誰告訴你的?”這好像不像是她會知道的東西。“看就看出來了,那等裝束顯而易見。”她打小研究山川河澤,各色人等也見多了。何氏說得一點不假,這男人還真將黑場上的都鎮住了,居然連綠林人士都能為他所用。山宗越發仔細打量她,大約是他小看她了。神容幾乎半邊身子都倚在窗邊,一手托起腮說:“堂堂團練使,竟跟黑場上的混在一起,還允許他們入住驛館,真不知道這偌大幽州,法度何在。”山宗看著她晶亮的雙眼,好笑,“威脅我?”他聲忽然放沉:“如何,我就是幽州法度。”神容稍稍一怔,抬頭看著他臉,明明生得劍眉星目,偏偏滿眼的不善,好似在威嚇她。真是個張狂的男人。“那便巧了,”她眼珠輕轉,托腮的手指在臉頰上點啊點:“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偏愛挑戰法度,尤其是……你們幽州法度。”山宗眉頭一動,漆漆的兩眼盯住她,聽出她話裡有話。外間何氏一無所覺,帶著笑在問:“女郎選著可心的沒有?”神容伸出隻手揭開香粉盒蓋,指尖一沾,遞出去,挑到他跟前:“香麼?”粉屑輕飛,山宗鼻尖幽香縈繞,看了眼她蔥白的手指,又朝她身後看一眼,緩緩站直:“問你自己。”何氏已過來了,神容坐正回頭,笑著揚聲回:“選好了。”再往窗外瞥去時,毫不意外,已不見男人身影。……巷口外,廣源來見郎君,被胡十一截了個正著。他方才看見香粉鋪門口停著的馬車,還有那金嬌嬌身邊的護衛東來了,拽著廣源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也伺候起那金嬌嬌來了?古怪,我瞧著頭兒也很古怪,初見這女人就讓了步,往後說不護她,還是送她進山了,你說他以往讓過誰啊!”廣源嘴巴張了又閉,推開他就走:“你不懂!”胡十一瞪著他背影罵:“這不是屁話,懂我還問你啥!”說完就見山宗走出了巷口,邊走邊一手拍著衣襟。胡十一快步過去,一吸鼻,湊近看他:“頭兒,你身上怎麼有香味兒?”山宗扯了下衣襟,那點味道不過停留了一下,竟還未散儘。他餘光瞥過巷口:“你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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