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進鐮也精明,早打聽過這位長孫侍郎的妹妹極其受寵,現在她發了話,那就是讚同他的提議了。“也好,如此禁令之事便算解決了。”他刻意朝那頭山宗看了一眼,是對他說的。而後又對長孫信道 :“我已為二位另外安排住處,侍郎不如與令妹先行回城移居。”開山尋礦可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哪能讓長安來的高門望族久居那人來人往的驛館。這也是他身為刺史的該有的禮數。長孫信瞄一眼布簾,隻好點頭。探地風暫停,眾人回城。布簾撤去,神容衣裳烤得快乾,裹著哥哥的披風,戴著兜帽,被紫瑞扶出來。趙進鐮難得見京官出行還帶個妹妹的,特地多瞧了一眼。有兜帽遮擋,唯可見她一雙溫潤的唇,雪白的下頜,側臉至脖頸是柔暢的一筆。他心中感歎,不愧是長安麗人,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的王孫公子。那頭,馬嘶人動,山宗上了馬。神容登車時扶門瞥了一眼,看見趙進鐮在叫他一起回城,他在馬上似乎又朝她這裡望來。她當做什麼也沒看到,入了車。因著刺史還陪同在側,入城後長孫信叫紫瑞帶人回驛館去收拾安排,自己與神容先隨他去新居。不想趙進鐮還真將山宗給叫來了。馬車後麵多出兩陣規律的馬蹄響,是山宗和胡十一。長孫信一邊護在神容車旁,一邊往後瞟。趙進鐮打馬與他同行,見狀笑道:“侍郎想必以前認得山使,他曾也是洛陽望族出身,隻不過多年不回去了。”“不認得。”長孫信難得擺一回官架子,揚聲道:“我隻覺得可惜,有些人看著什麼都好,實則眼神不好。”趙進鐮莫名其妙。他長年留任幽州,對京中之事耳聞不多,也不知這二人什麼狀況。倒是覺得山氏與長孫氏好似有什麼關聯,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後方,胡十一已變了臉,悄悄問山宗:“頭兒,他什麼意思,就你那可觀百裡的眼力,他竟說你眼神不好?”山宗勾唇:“他又沒點名道姓,你上趕著替我認領做什麼?”胡十一隻好悶頭閉嘴。長孫信的話或多或少傳入了車中。神容倚坐著,不知怎麼,並不覺得是出了氣,反而不太舒服。沒人再多言,在路上行人的一路避讓中,地方到了。四下僻靜,眼前一棟官舍。趙進鐮讓妻子何氏安排的,何氏辦事麻利,已領著人等在門口。長孫信又端起文雅之態,下馬與何氏見禮,溫言溫語地說妹妹眼下不便,能否請她先帶妹妹去避風。何氏一臉笑意,與丈夫對視一眼,隻覺得這位新來的京官極好相處。神容踩著墩子自車上下來,便被一雙婦人的手托住了手臂:“這位一定就是長孫侍郎的妹妹了,請隨我來。”神容看她一眼,何氏生得珠圓玉潤,細長的眉眼,極愛笑的模樣。她微一頷首算作還禮,跟她進去,刻意沒有看那男人身在何處。何氏聽丈夫說了大概,知道眼前這位貴女最要緊,安排時有數,將那最好的主屋就給了她。這宅子不大,一路也沒瞧見幾個下人。神容隨何氏入了內院,走進主屋,揭開兜帽四下打量,看著看著皺起了眉。說是主屋,卻像已空置了許久,沒有半點人煙氣息。床榻對麵一張小案,上置木架,托刀用的,此時空著;屏風一共四折,上繪洛陽四景;窗邊一張軟榻,鋪著厚厚的貂皮,這就是全貌。她皺眉卻不是因為簡易,而是因為眼熟。這屋子竟與她當初在山家住的那間極像,區彆隻是這裡陳設簡單,東西粗陋罷了。何氏正打量她容貌,見她皺眉,忙問:“女郎莫非不滿意?”神容回神:“沒有。”何氏鬆口氣:“我還擔心是山使的緣故。”神容看她:“與他何乾?”何氏笑道:“我聽說二位在驛館暫居了幾日,隻怕是聽到了什麼,被山使在外的‘名聲’給嚇著了。”神容聽她說的沒頭沒尾,仍未厘清這其中關聯,倒是被她的話岔開了思緒:“哦?他有哪些名聲?”何氏本不想多說,但眼前這人可是長安貴胄,開國功勞都有她長孫家的,自然有心與她熱絡,往後說不定對她夫君仕途都有利。遂請她就坐,小聲道:“我們私下說說倒也無妨,隻當給女郎初來乍到長個心眼。山使可不是一般人,在這幽州素來是無人敢招惹的,從他軍所到坊間百姓,便是黑場上那些也都對他服服帖帖,手腕自是厲害了得。”神容眼神微妙:“是嗎?”可她不僅招惹了,還嫁過呢。何氏點頭,又笑:“雖我夫君為這幽州首官,也要敬他三分,隻因幽州內安外防都缺他不可。不過這裡魚龍混雜,他若不是個厲害的,又如何鎮得住呢?”神容嗯一聲。何氏點到即止,且還為他圓場,但她全聽入耳了。在山家時,她便看出那男人不是其他世家公子那樣的君子,但也是到了這裡才發現,他還遠不止如此。……何氏離去後不久,東來將紫瑞和其他長孫家仆從自驛館中接引了過來。紫瑞知道少主頂愛潔淨,礙著刺史盛情忍到現在了,第一件事便是進房來伺候她更衣。結果進房一看,也愣了愣。她當初是跟著神容陪嫁去洛陽山家的,待了半年,自然記得她住的那間山大郎君的房間是何模樣。山宗樣貌她也見過,隻不過如今當做認不出來罷了,免得惹神容不快。東來差不多與她一樣,都裝啞巴。神容由她伺候著換好衣裳,忽然問:“他可還在?”紫瑞一下沒回味過來:“少主問誰?”神容手指繞著腰帶上的絲絛:“算了,沒什麼。”說完出了門,叫他們不必跟著。趙進鐮大概還沒走,外院尚有人聲。神容走出內院,轉過廊下拐角,忽的眼前一暗,一片玄衣出現在眼中。男人踩著馬靴的一條腿伸在她身前,他抱著胳膊,斜斜靠著牆,擋住她去路。神容稍稍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不用問了,他還在。“乾什麼?”她抬起頭。山宗低頭看她:“你去和趙進鐮改口,改由他人保護你。”神容眉心微蹙,又舒展,他跟著過來,原來就是為了這個。“憑什麼?”她反骨頓生,彆過臉:“我就不。”沒有回音。她忍不住再瞄過去時,卻見山宗仍看著她。撞到她視線,他忽而笑起來,抱著的手臂鬆開:“怎麼,莫非此來幽州,你是為了我?”神容眉梢一挑,臉上霎時生熱:“你……在做什麼夢!”山宗眼底幽深:“不是就好。”神容心尖如有火苗竄起,灼旺一層,馬上卻又回味過來,了然道:“你在激我。”說著她輕扯唇角,眼如彎月,“激我也沒用。”這是他自找的,便是他之前那一刀冒犯的後果。她一張臉生就雪白,與旁人不同,染了不愉悅,反而更增濃豔生動。山宗看著她臉,嘴角的笑還在,卻想起記憶裡還是頭一回見她這般模樣。不過記憶裡本也沒有她多少模樣。原來這才是長孫神容。“在這裡呢。”趙進鐮的聲音傳過來。神容轉頭看去,她哥哥正由趙進鐮陪同走來,胡十一也慢吞吞地跟著。再回頭,山宗已站直了,且與她拉開了幾步的距離。她不禁抿住唇,心想方才也不知道是誰主動攔下她的。“幽州比不得長安,官舍簡易,但願二位不要嫌棄。”趙進鐮到了跟前先客套。長孫信一雙眼從神容身上轉到山宗身上,又從山宗身上轉回神容身上。一個冷淡未消,一個痞味未散。忽有一人小跑過來,直奔山宗:“郎君回來了。”那人先向山宗見了禮,再搭著手一一向趙進鐮等人見禮,見到長孫信跟前,稍愣,再轉向神容時,臉上一驚,來來回回看她好幾眼,脫口驚呼:“夫……”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山宗一手捏住了他後頸。他聲沉沉地說:“舌頭捋直了說話。”那人眼直轉:“夫……附近都料理好了,這裡可放心給貴人們居住。”“嗯。”山宗鬆開了他。眾人都看著這幕。那是這府上的管事。神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山宗的貼身侍從。當初就是他將那封和離書交到了自己手上。名字她還記得,叫廣源。廣源訕笑著向她見禮:“貴人安好。”神容想了想,忽就明白了,看向幾步外的男人:“這是你的宅子?”山宗撥了下護臂,轉過頭來。趙進鐮解釋:“是,這確實是山使的官舍,不過他不常用的,早交由官署任意安排,如今才正好借給二位暫居。”難怪那裡麵陳設是那樣,難怪何氏會對她說起那些話。已經和離了,卻又落到了他的窩裡來。神容心裡不禁生出一絲古怪。長孫信在旁低低乾咳,他現在有點後悔請刺史出麵了。山宗自己卻沒當回事,本來宅子交給了官署他便沒管過,給誰住都一樣。若不是跟來了一趟,他都不知道這回事。“若無事我該走了。”他略一抱拳,行了軍中禮數,轉身人就走了出去。神容看向他說走就走的背影,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想:果然就隻是來叫她改變主意的。轉眼看見廣源正在偷瞄自己,似仍不敢相信,被她發現,又垂了頭看地……山宗出門時,胡十一跟了出來。“頭兒,趁你剛才不在時我向刺史探過口風了,你道如何?那侍郎說他們是帶著聖旨來的,卻原來是來找礦的。”山宗邊走邊說:“不奇怪,他本就是工部的。”胡十一弄不清京中六部那些彆類,也並不慶幸自己不用再去親手趕那位金嬌嬌了,他隻覺無奈:“這什麼麻煩活兒,咱莫不是著道了?突然禁令對他們沒用了不說,如今卻還反要你做那女人的護衛去了。”山宗笑了笑,不是著道,她就是衝他來的。不愧是整個軍所都鎮不住的長孫神容。“頭兒當真要去護她?”胡十一追問。“你說呢?”山宗去階下解馬,心裡回味了一下方才提到的聖旨。一晃邊關三載,長安已經換了新君。不過長孫信要找礦,非要帶著長孫神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