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雖然並不險峻,其西北卻與荊門當陽諸山相接,林處,不可勝數,無晦老僧領著楊寧、青萍二人從龍眉寺的後門走出,沿著山道一路前行,無晦老僧雖然年老病弱,但是足下卻毫不遲滯,行走如飛,不過一拄香的時間,楊寧和青萍便覺得兩側的山峰漸漸陡峭起來,不似紀山一般低矮平緩。【】青萍略知天下地理,心中明白已經進入荊門諸山的地域了,四下望去,隻見所經之處林密穀深,兼且幽澗罅隙,岔道橫生,若是無人引領,隻怕極易迷失道路,怪不得武叔選了此地作為雙親的廬墓,爹爹生前殺戮太重,鎮守江陵之時又深深得罪了郡中豪門,若非這樣隱蔽的所在,隻怕會被他人掘了墳墓,想到此處,青萍隻覺心中五味雜陳,甚至懷疑是否先人的罪孽太重,蒼天才將之報應在自己身上,不過她性子本極剛強,千般思緒一閃而過,即便如此,又有什麼要緊,身體膚受之父母,談何連累,若能償父親舊於萬一,死又何怨?楊寧瞥見青萍神色漸漸蒼白,知道她耐不住山路崎嶇,便伸手挽住青萍腰身,扶持她前行,青萍略略掙紮了一下,終於還是放棄了,其實他們兩人之間的親密早已過這種程度,隻是對著父親昔日的仆從,青萍不免有些羞赧,才沒有一開始就讓楊寧攜帶,無晦是刀山血海中殺出來的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自然覺了身後這對少年男女的親密舉動,卻沒有不滿,唇邊隱隱漏出一絲欣慰地笑意,腳下漸漸放緩了步伐,似乎有意讓楊寧和青萍兩人培養感情一般。前行了十餘裡,無晦突然折向一片密林,楊寧和青萍抬眼望去,隻見林木森森。藤籮交織,雖然是隆冬季節,仍是黑壓壓的一片,根本看不到路徑。正在驚詫之間,隻見無晦飛身躍上林梢,向北飛掠而去,楊寧和青萍對視一眼。心中隱隱有些明白,楊寧伸手將青萍負在背上,向無晦追去,他的輕功可謂天下無雙。即使背著一個人仍然是如幻如影,若非為了遷就無晦的度,隻怕連點影子都看不到。越過這片綿延五六裡的密林。眼前赫然開朗。看見一片百餘丈方圓的坪子。綠草如茵,香花點點。雖然是隆冬季節,此地卻是一片春光爛漫,襯著密林邊緣皚皚白雪,美景中透出絲絲奇異。坪後是一麵高達三四十丈的峭壁,兩端沒入密林,影蹤不見。這片山崖應是荊門諸山的一脈,紫紅色的岩石上連綠苔都不見,峭壁森然,光滑如鏡,半腰間卻有僂縷泉水自罅隙中汨汨流出,順著崖壁飛墜而下,五丈之內猶成水線,其後撞擊在一塊突兀地山石上,散落成如煙如霧的一道珠簾,陽光照耀之下,隻見其中隱隱藏著一道七色彩虹,搖曳多姿,變化萬千。那道流瀑在山崖下彙聚成潭,潭水漫溢成一道溪流,自左向右劃出一道圓弧,將大半個坪子圍繞了起來,溪水清澈見底,溪中之魚不足寸半,在亂石間嬉戲穿梭,如在空中遊戲一般,水聲潺潺,如聆琴韻,更兼水麵上冉冉升起的淡淡白霧,如夢如幻,令人望之恍若仙境。楊寧隨著無晦輕輕飄落在溪邊,目光落到溪水之上,不禁微微一笑,雖然並沒有伸手入水,但是那種撲麵而來的融融暖意卻令他心有所悟,顯然這道溪水竟是岩壁中溫泉彙聚而成,這小小坪子,四周有密林峭壁遮住寒風,地上又有溫熱地溪水灌溉,難怪竟是四季如春,隆冬季節仍然姹紫嫣紅。目光掠過溪水,楊寧一眼瞧見坪子正中那兩座緊緊相連的墳塋,上下渾然一體,俱用紫紅色的山石砌成,惟有兩塊墓碑卻是潔白如玉,左一方上麵著“血手狂蛟尹公天威之墓”,右側墓碑上則是“尹門王氏靈樞之墓”,這兩行大字雖然頗為拙劣,卻是力透石碑,一筆一劃都是恭謹無比,可見題碑之人心中的敬佩欽服。墳墓左右,各有一圃綠葉白花地蘭花,雖是野生,卻似有人精心照料,畦隴分明,幕後四周更是芳草如茵,野生雛菊宛若星星之火,觸目可見,惟有墓前一塊空地卻是清理得乾乾淨淨,連半點殘枝碎葉都無,供著香花祭燭,顯然經常有人前來祭掃。看了半晌,楊寧不覺出神,正在怔忡之際,感覺到背上的青萍伸手輕拍自己的肩膀,這才恍然想起自己還將青萍背在身上,不禁汗然,卻也沒有立刻將青萍放到地上,而是掠過那條寬不及丈的溪水,沿著通向兩座墳塋地羊腸小道走到近前,才將青萍放下。青萍纖足落在紫紅色的山石鋪成的墓道上,目光在兩塊墓碑上流連多時,兩行清淚不禁滾滾而下,喃喃道:“爹爹,娘親,青萍當真不孝至極,十餘載江湖流離,竟不曾親來拜祭。”話音未落,便已在墳前雙膝跪倒,頓於地,泣不成聲,不過片刻,裙袂已經被淚水濡濕。楊寧雖是素來高傲,但這兩座墳墓中乃是青萍地父母,便也跪倒在青萍身旁,拜了三拜,然後緩緩放出真氣,驅散周邊地水汽,免得青萍羸弱地身子不小心受了風寒。無晦業已渡過溪水,見青萍如此悲戚,也不禁老淚橫垂,在青萍、楊寧身後跪倒,頓無語。哭祭一番之後,青萍轉過身來,對著無晦頓下去,泣道:“武叔大恩大德,青萍雖肝腦塗地,也不能報答於萬一,若是青萍所料不差,先父母的墳塋必是武叔親手營造,不曾假手他人,此間一草一木,這些年來也多虧武叔日日照拂,青萍有虧人子之道,若非武叔,隻怕父母連葬身之地也不能保全。”無晦閃身避開,不肯受青萍重禮。悲聲道:“小姐何出此言,昔年將軍與夫人雙雙歸天,老奴心中悲痛萬分,隻恨尹武平素魯莽成性,未得將軍信任,隻將兩位小姐托付給尹忠帶走,尹武愧疚無地,本想追隨將軍於地下,隻恨楊氏無情。人走茶涼,不念將軍鎮守江陵勞苦功高,反而趁機分裂將軍部屬,更受江陵豪門煽動。欲以罪責加於亡者之身,老奴義,盜走將軍夫人地屍,趁夜直奔龍眉寺。得方丈能從容營葬,小姐被迫流浪江湖,幾有朝不保夕之歎。不能前來拜祭,也是迫於形勢,老奴此舉不過是聊儘主仆之情。何處掛齒。倒是方丈大師慈悲為懷。日後小姐定要親自致謝才是。”青萍微微一愣,不由歎息道:“原來如此。這些事情我沒有聽人說過,想必是師尊不願讓我難過,武叔在爹爹墓碑上隻提昔日名號,絕口不提爹爹地官職,莫非就是因為朝廷相負的緣故?”略一沉吟,又問道:“武叔,龍眉寺的方丈大師和爹爹有什麼淵源,據我所知,爹爹在江陵一帶凶名極甚,這位大師竟敢收容武叔,又助我父母安葬,難道隻是因為佛法慈悲麼?”無晦傲然道:“小姐年紀尚輕,自然不知道當年之事,將軍雖然有凶名在身,殺戮極重,卻對江陵一地的百姓頗有恩德,軍鎮所耗糧餉皆從江陵府庫支取,將軍據此與朝廷豪門相抗,不許他們擅加賦稅,將軍本人更是不多取一文,雖然將軍府富可敵國,其中資財卻全部取自豪門,有的是昔年劫掠所得,有的是被將軍斬儘殺絕的豪門所有,自將軍逝世之後,江陵一地的賦稅增加了何止數倍,所以那些尋常百姓,如今卻也明白將軍當年的好處,這些年來也不乏有人到龍眉寺中替將軍上香度。再說將軍雖然血手無情,卻主要針對地是那些豪門富戶,對尋常百姓卻是鮮有侵淩,說句犯上不敬的話,夫人的家族之所以被將軍滅絕,也並非僅僅是因為夫人的美色。老奴侍奉將軍多年,深知將軍雖然好色無忌,卻不會為了一個女子滅人滿門,其實夫人地娘家和夫家暗通益州,形跡已漏,隻是難以得到確實的證據,將軍才以夫人為借口,殺了王賀兩家上下數百口。大小姐的父親雖然並非叛逆,隻可惜太過清高耿直,被那些世家豪門蒙蔽,搜集諸多證據想要參奏將軍,卻不知道將軍在兩藩壓力下如履薄冰,斷然不能給任何人借口,這才忍心殺了那名官員,事後那些世家憂懼將軍的報複,又想要落井下石,謀害大小姐地娘親,將軍憐其無辜,才借強娶之名將她接到家中。若是將軍真為了垂涎美色,大小姐的娘親入門半年,將軍怎未到她房中半步,大小姐出世之後,那位夫人自儘身亡,如若將軍真個心狠手辣,怎會留下大小姐的性命交給夫人照顧,甚至愛如親女,臨終之前還要托付給阿忠照料。將軍雖然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許多地方都令人非議,隻是尹武卻明白,自始至終,將軍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至死無愧無悔,這些話老奴原本不該說出來,將軍並不稀罕彆人地諒解,隻是小姐是將軍僅存的一點骨血,尹武實在不願小姐誤會了將軍。”聽到此處,青萍已經是淚落如雨,哽咽道:“武叔教訓的是,我不該人雲亦雲,將爹爹當成萬惡不赦之輩,爹爹,娘親……”說到最後,已經是泣不成聲。見青萍如此傷痛,麵色慘白如紙,眉宇間隱隱透出一抹青痕,楊寧心中一凜,唯恐青萍過分激動,觸動了毒傷,要知道已經隻剩下一顆解藥了,一旦藥儘,便是青萍香消玉殞之時,連忙將右手按在青萍背心,緩緩渡入真氣,助她平複心情,過了半晌,青萍麵上才漸漸恢複血色,楊寧鬆了一口氣,這才放開手,將青萍摟在懷中,青萍倚在楊寧肩膀上,纖弱憔悴得宛若弱柳一般,隻是因為多年地心結終於解開,眉宇間儘是一片歡欣之色,頗有神采飛揚地意味。無晦見狀,先是目露驚色,直到青萍恢複過來,才露出幾分欣然,便道:“小姐能夠明白將軍地本心,老奴就是即時死了,也是了無遺憾,這些年來老奴在龍眉寺修身養性,雖然從不後悔當年的所作所為,但是受佛法熏陶,卻也覺得自己昔年殺戮過重,而且舊傷不時作,已經是風燭殘年,早已不堪重負,隻盼小姐早日到來,免得老奴死去之後,再無人引領小姐前來拜祭將軍和夫人,如今夙願已了,老奴恐已不久人世,隻是還有一樁心事,老奴年邁,唯恐看不到小姐出閣大喜,今日小姐既然帶姑爺同來,何不就在將軍和夫人地墓前成就大禮,老奴雖然身份卑微,卻也可以做個見證。”聽到最後一句話,不僅青萍俏臉嫣紅,就是楊寧也是麵紅耳赤,兩人對望了一眼,又迅地移開了彼此的目光,青萍垂不語,楊寧良久才鼓起勇氣道:“姐姐,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我們又都是父母雙亡,綠綺姐姐已經來不及趕到,不如,不如我們就聽了武叔的話,好不好?”青萍沉默良久,竟不肯做出任何表示,楊寧和她靈犀相通,自然明白她並非默許,不禁驚疑起來,難道青萍竟然不肯嫁給他麼,難道這些日子的情深愛濃,都不曾生過麼,不知不覺中,楊寧的身軀已經開始顫抖起來,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是回到了那一年被娘親逐出棲鳳宮的歲月,又好像是嶽陽樓下青萍要將自己趕走的時候,心亂如麻,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感覺到楊寧抱住自己的手臂微微顫抖,青萍心中一軟,低聲道:“我不是不願意,隻是有些事情要先和你說清楚。”說罷,偷偷望了無晦一眼,楊寧心中一寬,心知青萍多半有些話不好當著無晦說出來,便也瞥了無晦一眼,因為心情激蕩,這一眼不免透出肅殺之氣,無晦這樣的人物,也被楊寧這一眼瞧得打了一個冷顫,再看看青萍低垂的螓,兩頰已經紅豔如火,哪裡還不識趣,便敷衍了兩句,悄無聲息地退到了溪水另一邊,隔著十幾丈距離,又有瀑布溪流的聲音相擾,諒必聽不見楊寧和青萍的對話,這才停下腳步,遠遠地望過來,眉宇間透出笑意,隻是被他猙獰可怖的麵容一烘托,顯得有幾分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