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城北四十裡,有一座紀南城,此地原本是楚國舊都紀山,城西八嶺山和城東的雨台山上墳丘層層疊疊,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傑、平民黎庶埋葬在這裡,尤其是城北的紀山,其上更有數代楚王的陵墓,雖然多已湮沒在白葦紅蓼之中,卻不知引多少人的思古幽情。【】紀山之巔有一座龍眉寺,乃是前朝敕建的大禪林,占地一百二十五畝,雕梁畫棟,高擴軒昂,香煙極盛,即使是寒冬臘月,也有許多香客前來進香上供。這一日清晨,早課完畢之後,因為剛剛下過一場輕雪,霧氣還未消散,山路泥濘難行,時候又太早,因此並沒有香客上山,看守山門的知客僧空性見狀索性躲到山石後麵避風,懷中抱著用棉套包裹的茶壺,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溫熱的茶水,肚子裡有了些許暖意,空性不禁眯起眼睛,舒服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正在這時,空性耳邊突然響起一個清越如冰玉相擊的聲音道:“和尚,請問無晦師父在麼?”空性隻覺得仿佛醍醐灌頂一般,渾身上下都有說不出來的舒服,連忙睜開眼睛,隻見自己麵前站著一對少年男女,兩人都是一身素衣,那少年手中更提著香燭紙錢,紀山上不僅有春秋戰國時候的古墓,也有許多附近人家的祖墳,每逢清明前後,或者是先人忌日,都有許多人上山祭奠,富貴人家往往還要在寺裡做場法事。即使沒有這個銀錢,在佛前上拄香也是應有之意,這也是司空見慣的事,這對少年男女顯然就是其中之一,隻是令空性十分驚訝地是,這對少年男女的氣度十分不凡,竟是生平僅見。那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相貌清秀端正,卻也常見。隻是神色十分冰冷,周身上下仿佛透著逼人的寒氣,一雙眸子幽深如潭,眼底深處卻是精光隱隱。偶然漏出一絲鋒芒,便已經是燦如星辰。尤其令空性側目的是,這個少年雖然衣著寒素,卻自有一種雍容高貴的氣度。令人一眼望去,便覺得自慚形穢,空性雖然年輕,卻在龍眉寺長大。見過不少達官顯貴,兩相比較起來,隻覺從前見過的那些貴人。雖然氣勢逼人。卻是形之於外。若是換掉了華貴的服飾,沒有前呼後擁的儀仗。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而這個少年的尊貴,卻已經滲透到了骨血裡,即使蓬頭垢麵,也不能減滅半分。手提香燭紙錢地少年已經如此,那一身素衣的少女更是秀美絕倫,兩條黛眉斜飛入鬢,一雙鳳目明眸若水,嬌顏白晢如玉,兩頰色如桃花,端莊清麗中透出幾分嫵媚,如此姿容,如此風華,當真讓空性懷疑是天上的玉女謫到了人間見到空性目瞪口呆的模樣,那少女不禁撲哧一笑,空性畢竟深受佛法熏陶,方才不過是一時失態,聞聲立刻清醒過來,收斂了心神,放下茶壺,上前施禮道:“阿彌陀佛,兩位小檀越,可是想要作佛事麼?敝寺幾位師兄都精通《地藏經》和《彌陀經》,最適合度亡靈,想必不會令兩位失望,至於無晦師伯,他一向是不做佛事地。”那少女微微一笑,道:“我們不是來做佛事的,實在是遠道而來,想要拜祭先人,隻是天長日久,已經淡忘了父母廬墓所在,無晦師父是先父故舊,小女子是想請他帶路的。”空性恍然大悟,心中卻又添了一樁疑惑,這個少女遠道前來拜祭父母,顯然是極孝順的人,可是卻連父母墳墓在何處都不知道,當真奇怪,不過他早已習慣不多問是非,便雙掌合十道:“原來如此,無晦師伯這兩日受了風寒,正在後麵修養,本來是不方便見客地,不過這位姑娘孝心可嘉,想必小僧帶兩位前去,師伯也是不會見怪的。”罷,空性轉身領著這對少年男女向寺內走去,龍眉寺上下也有百餘僧侶,大多各有職事,早課已經結束,這些僧侶不是去勞作,就是回禪房念經,所以前殿、中殿和後殿之中,都幾乎看不見人影,隻有香煙依舊繚繞。空性領著那對少年男女走進前殿,肅容道:“這裡是文十殿,供俸的是木蓮和尚,《枷藍經》中木蓮救母的故事,木連和尚是至孝之人,姑娘既然是為了拜祭父母而來,理應上前進一拄香。”那少女聞言神色一黯,接過香火之後,果然在佛前拜了三拜,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爐裡,那少年卻是神色微動,脫口問道:“木蓮救母是怎麼回事?”空性微微一怔,不知道這個少年怎會有這樣地問題,要知道木蓮救母的故事家喻戶曉,即使不信神佛的人也能隨口道來,想不到這個少年竟是全然無知,不過他做了幾年地知客僧,早已習慣了隱藏情緒,便將這故事娓娓道來,他言辭清楚,將木蓮麵對種種艱難險阻也要救出母親地堅忍不拔形容得惟妙惟肖,就連那個美麗少女也聽得出神,更彆說那個明顯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地少年了。聽空性講完之後,那少年的眸光也似乎黯淡下來,取了香火也在佛前拜了三拜,更是望了木蓮和尚地佛像半晌,直到空性忍不住出言催促,這才回過神來,跟著空性向中殿走去,自始至終,那個少女都默然不語,隻用清明如水的目光望著少年的背影,目光中似有憐意,更多的卻是不平,可是那少年轉過頭來喚她一起走的時候,她眉宇間卻隻剩下了歡欣之色,仿佛到這裡來並不是想拜祭父母,而是遊山玩水一般,將纖手遞給那少年,兩人攜手向中殿走去。龍眉寺的中殿稱作羅漢殿,供西方佛主如來佛,十八羅漢分立兩側。形象各異,栩栩如生,尤其是一尊大肚羅漢,為九合銅所鑄,重達二千斤,可謂鬼斧神工,價值連城。這一次上前進香參拜的隻有那個少女,那少年隻是拱手一揖罷了,空性眉頭微皺。剛想要出言相勸,無意中瞥見那少年眉宇間孤傲森冷地神色,心頭不覺一悸,便吞聲不言。轉換了笑臉請這對少年男女從側門走出中殿,引他們去看龍眉寺聞名遐邇的五龍潭。五龍潭是環繞在中殿前後左右的五個龍潭,潭水分呈白赤、黃之色,久旱不涸。久雨不溢,清澈見底,尤其是烏龍潭中之水,譽為聖水。進香之人往往要喝上一口,才覺得不負少年男女隨著空性走到烏龍潭邊,隻見四下都是紫竹林。雪後初晴。清幽雅致。烘托著一泓深若夜空的潭水,令人心曠神怡。那少女看到如此美景。不禁歎息道:“子靜,若是能夠在這潭邊住上一年半載,什麼事情都不去管,什麼人都不理,那該有多好。”那少年神色依舊冰冷,眼中卻透出柔和的光芒,縱容地道:“好,若是你喜歡,我們就在這裡住一段時間。”空性聞言笑道:“兩位小檀越若有此心,卻也不難,敝寺有上好的客房,隻要兩位喜歡,彆說一年半載,就是兩三年也都無妨,隻是佛門有些規矩,隻怕約束了兩位。”那對少年男女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空性說話,隻是在烏龍潭邊默默相對,雖然不曾言語,眉宇間卻儘是柔情蜜意,那種難以言表的脈脈深情,即便是空性這樣的佛門子弟,也是一目了然。空性也是見多識廣的人,早已看出這對少年男女多半是對情侶,再看兩人神情舉止雖然親密無間,眉宇間卻隱隱有些羞赧之意,便知道他們兩人不是將要成婚,就是成婚不久,雖然兩情相悅,卻沒有夫妻之間那種坦然自若,便猜到他們兩人到紀山前來拜祭那少女地父母,多半是想告知泉下父母,在尊長靈前許下終身,所以雖然這對少年男女並沒有肅然神色,卻也沒有怪罪,反而含笑看著這對少年情侶,也不催促他們前行。還是那少女先清醒了過來,瞥見空性揶揄的神色,不禁俏臉一紅,惡狠狠地白了那少年一眼,轉頭問道:“這位師父,不知道無晦師父現在何處,請領我們去見他吧。”那少年遭到飛來橫禍,不禁無辜地看著少女,似乎不知道她為什麼惱怒,見她向空性詢問,便也轉過頭,眉宇間透出隱隱疑慮,看向空性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冷意,似乎懷疑他得罪了心上人一般。空性心中暗笑,卻不多言,領著兩人繞過後殿,走向一排禪房,在其中一件的前麵駐足道:“無晦師伯,有位姑娘想要見您,想要詢問父母墳墓地所在,不知道您肯不肯撥冗一見。”禪房之內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不多時有人推門出來,卻是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和尚,須皆白,麵上儘是傷痕,形容醜陋至極,手中拄著一根繡杖,一身黑色僧袍,雖然行將就木,周身上下卻隱隱透出嗜血的煞氣。他那一雙暗淡地眸子略略一轉,便已經落在了青萍身上,臉上的肌肉不禁顫抖起來,丟掉竹杖,急步上前撲倒在地上,嘶聲道:“青萍小姐,您終於來拜祭將軍和夫人了麼?老奴重病纏身,若是小姐再晚來幾個月,隻怕老奴再也不能替小姐引路了。”空性見狀不禁驚訝萬分,他雖然年輕,卻是自幼在龍眉寺長大,雖然不知道這位師伯的來曆,卻也隱隱知曉一些風聲,據他所知,這位師伯青年時是無惡不作的水寇,後來招安從軍,東征西討,殺人無數,也之所以在佛門清修了十幾年還是滿身殺氣。他也曾經質疑過方丈為什麼會收留這樣一個人,可是師祖總是搖頭歎息,不肯正麵回答,而自他有記憶以來,這位無晦師伯便日日誦經,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虔誠,所以他也漸漸淡忘了這位師伯地過往。方才那對少年男女想要見無晦,他也沒有想起這件事來,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想必無晦師伯就是為了他口中的將軍才甘心隱居佛寺,雙手不沾血腥,而眼前這個仙露明珠一般的美麗少女,竟然是那位將軍地女兒,能夠讓這樣一個煞星心悅誠服地將軍,會是什麼樣地人不問可知,不知怎麼,空性隻覺心亂如麻,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對少年男女似乎都沒有理會空性的意思,那少女望了無晦半晌,突然落淚道:“我記起來了,你是武叔,唉,我當初隻知道龍眉寺地無晦師父可以帶我去拜祭父母,想不到無晦師父竟然就是從小照顧我的武叔,如果我早些知道,一定將你接到身邊,忠伯這些年來也一直念著你呢。”無晦跪在地上淚如雨下,連連頓道:“小姐還念著老奴,無晦感激不儘,隻是當年是老奴請杜先生不要告訴小姐的,老奴一身武功已經廢掉大半,若是跟在小姐身邊,不但不能照料小姐,隻怕還要成為小姐的累贅,不如就在這龍眉寺裡為將軍多念幾遍度的經文,閒時也可為將軍和夫人掃墓。”青萍拭去淚痕道:“武叔,你雖然形貌有些改變,但是輪廓依稀仿佛,所以我還認得你,隻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怎麼一眼就認出我了呢?”無晦破涕而笑道:“青萍小姐的相貌和夫人有七分相似,神采卻和將軍有五分神似,老奴跟在將軍身邊十幾年,怎會不認得小姐呢?不知道小姐怎麼一個人來這裡,莫非綠綺小姐還在記恨將軍麼,所以才不肯前來?”青萍微微苦笑,當初她不曾來拜祭父母,自然有顧慮綠綺的意思,隻是綠綺沒有前來,卻並非這個原因,隻是她又何必告訴這個對父親忠心耿耿的老仆,自己就要死去呢,心中千回百轉,她嫣然道:“姐姐在幽冀,一時回不來,我這次是帶一個人來拜見爹爹和娘親的。”說到這裡,不禁偷眼向楊寧望去。那醜陋老僧目中閃現狂喜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了楊寧半晌,才叩道:“老奴尹武叩見姑爺,還請姑爺日後好好照顧我家小姐。”楊寧和青萍雖然早已有了夫妻之實,聞言卻不禁都是滿麵通紅,楊寧看著這個老人,隻覺得仿佛見到了照顧自己將近兩年的忠伯一般,連忙拱手施禮道:“武叔放心。”他雖然不會賭咒誓,但是神情堅定認真,令人一見便覺得毋庸置疑,那老僧放下心來,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道:“老奴這就帶小姐和姑爺去拜祭將軍夫人,請隨我來。”說罷便拿起竹杖,向後走去,楊寧和青萍隨即跟上,隻留下空性滿麵震驚地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