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際,江水之南衰草依舊凝煙,黃河北岸卻已經是天方欲曙,通往信都的驛道之上,一個黑衣騎士正在策馬狂奔,雖然是天寒地凍,那匹鐵青色的駿馬身上卻冒著蒸蒸熱氣,口鼻之間隱約凝結著絲絲白霜,身上並沒有多少汗跡,顯然最多不過跑了幾十裡路,倒是馬上的那名騎士,不僅衣帽上覆蓋著一層寒霜,就連鬢角絲,都染成了雪色,顯然是連夜趕路,一路上根本沒有得到休息,才會如此形容。【閱】幽冀的驛道這十幾年來經過數次整修,黃土夯實的路麵平整如鏡,最適合駿馬奔馳,這名騎士的馬術十分精湛,節省了不少馬力,雖然如此,天寒地凍,也難免人困馬乏,幸而前麵已經看到了驛站的影子,那名騎士心中一寬,又加了一鞭,向那驛站飛馳而去。早在秦漢之際,驛道兩邊便開始設立郵亭驛站,前朝最盛之時,每隔十裡就有一個郵亭,每隔三十裡便有一個驛站,隻是隨著朝政的敗壞,諸侯內亂,戰事紛呈,郵驛早已經被破壞無餘,直到二十年前天下略定,各地的郵驛才開始漸漸恢複。隻是因為某種緣故,除了關中、洛陽之外,在漢王、王的藩地之內,郵驛恢複的度十分緩慢,不僅殘破的驛道依舊,就連原有的驛站郵亭,也往往被人為廢棄損毀,甚至借口缺少錢糧,故意斷絕通往洛陽、關中的驛道,這自然是兩位藩王避免朝廷政令滲透地手段。一旦朝廷興兵討伐,也有反應的時間。隻有幽冀,不僅將多次整修驛道,更將驛站郵亭一一恢複,對朝廷沒有一點戒懼之心,反而是洛陽的皇室,對此憂心忡忡,將之當成燕藩“野心勃勃”的鐵證,這也難怪。驛道平整,郵路通暢,隻要燕王一聲令下,郵冀鐵騎就可以在數日之內集結到黃河北岸。動渡河作戰,這怎不令有識之士寢食難安呢?到了驛站門口,那名騎士一勒馬韁,飛馳的駿馬高揚前蹄。穩穩地停在下馬石前,不知是遠遠聽見了馬蹄聲,還是在驛站頂部哨所裡麵監視的驛卒現了這名騎士,四十多歲的驛丞早已經等在外麵。這名驛丞相貌敦厚。身材魁梧,麵上有隱約可見的疤痕,右臂手肘以下都已經不見了。以因傷而退的士卒為裡正、驛丞。這是火鳳郡主昔年定下地規矩。也是幽冀約定俗成的慣例,所以那騎士並沒有絲毫疑慮。甚至並沒有看那驛丞的斷臂一眼,便將手中一塊巴掌大小的銀牌擲向那名驛丞,那名驛丞雖然一臂成殘,卻是反應敏捷,抬手接住銀牌,隻看了一眼上麵刻地字跡,神色便是一肅,遞還銀牌,也不言語,一揮手,兩名驛卒便牽過一匹鞍齊全的棗紅色驛馬,馬鞍下掛著乾糧飲水,那名騎士也不下馬,雙手一按馬鞍,身形平平飛起,輕輕落到了棗紅馬上,信手一帶馬韁,便向驛道飛馳而去。直到那名騎士消失在視力範圍之內,一名年輕的驛卒才壯著膽子問道:“趙爺,我隻記得傳遞軍情王令可以使用八百裡加急,這人是誰啊,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他用的那種銀牌?”驛丞白了年輕驛卒一眼道:“不該問地事情就不要多問,等你當了驛丞,自然就知道那塊銀牌是什麼了?”年輕驛卒被搶白了回來,訥訥地牽著那匹大青馬到後麵刷洗喂食去了,那中年驛丞卻是若有所思,站在門前呆了半晌,那塊銀牌他雖然從沒有親眼見過,卻是並不陌生,那是信都郡主府鳳台閣的信符。雖然身份低微,可是驛丞的職務讓他消息流通,自然知道鳳台閣是什麼所在,隻是這些年來,因為範陽和信都的不合,除非是極特殊地情況,鳳台閣是很少通過驛站傳遞情報的,更彆說像今天這樣堂而皇之的使用八百裡加急地驛傳,說起來還真讓他覺得有些委屈,自己一個重傷成殘地廢人能有今日安樂地生活,都賴郡主昔年的恩德,世子殿下既然是郡主所立,自己當然是擁戴世子殿下地,難道自己這些百戰餘生的老軍,還比不上鳳台閣那些年輕小子忠心麼?將那一縷委屈深藏心底,驛丞再度陷入沉思,鳳台閣突然借用驛站傳遞情報,莫非中原生了什麼大事麼?雖然早已離開軍旅多年,但是驛丞隻覺得滿腔鮮血都沸騰起來,如果能夠揮軍南下,替郡主報仇,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即使自己不能再上陣殺敵,也可以讓前年從軍的長子代自己了卻心願,殺入洛陽,將那姓楊的皇帝從寶座上拉下來亂刀砍死。想到此處,驛丞忍不住一聲輕歎,燕王殿下似乎早已經忘記了愛女之仇,這些年來隻在範陽納福,想要替郡主報仇,多半還要等到世子殿下繼位,幸好這一天已經不遠了,說不定明年秋天,自己就可以看到幽冀的鐵騎,在自己麵前奔嘯南下吧。那名黑衣騎士自然不知道自己離開之後,那名驛丞會有這樣的複雜的心思,隻是埋頭趕路,原本不過將自己所見所聞循例稟報,想不到卻突然得到世子殿下的嚴令,讓自己在十日之內返回信都述職,不得已之下,朱雀司動用了黃河以北所有的力量,才讓他在七日之內渡過了黃河,幸而接下來都是自己的地盤,沿途都有驛馬可以騎坐,這才讓他心裡有了幾分底氣。饒是如此,一路上不眠不休,最多隻能在車馬舟船上合衣小憩,尤其是渡過黃河之後,根本是眼睛也沒有合一下,早讓他疲憊不堪,幸而剛剛學到的那門奇妙心法起了作用,無論是多麼疲倦,隻要運功調息一個周天,便覺得精神健旺,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可能支撐到現在。也不知道換了幾次馬匹。黑衣騎士早已經累得無法思考,等他看到信都城高可入雲的城牆之後,隻覺得心中狂喜,正值正午時分,城門處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黑衣騎士卻不放緩馬,一帶馬韁,便向城門中間地大道駛去。行人紛紛閃避,守門的士卒欲要上前攔阻,為的軍侯一眼瞥見黑衣騎士手中高舉的銀牌,令放行。黑衣騎士入城之後。沿著大街中心的馬道城中雖然不許奔馬,但是馬道上卻時刻可能有驛馬傳令,所以並無行人。一路上暢通無阻,等他到達信都郡主府後,身軀已經是搖搖欲墜,跳下馬踉踉蹌蹌搶到門前。手舉銀牌,用嘶啞的聲音道:“鳳台閣朱雀司何雲秀,奉世子殿下鈞令。前來覲見。請門上通傳。”話音未落。便一頭栽倒在地上,耳邊隻聽見有人高聲呼喚。心神卻不由自主地沉向無邊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何雲秀悠悠醒來,他原本以為,被疲勞和寒冷侵襲之後的肌肉骨骼,必定會感覺到一種放鬆之後的痛楚,不過出乎他地意料,周身上下不僅暖洋洋的,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舒暢,口舌之中猶有餘芳,似乎在昏迷中有人給他服下了什麼珍貴的藥物。知道自己多半身在信都郡主府,所以何雲秀毫無忌憚地睜開雙眼,打量四周的環境。這是一間小小的耳房,雖然空間不大,格局卻甚是明朗,除了身下的臥榻之外,室內隻有一張紫檀木桌,旁邊是一張花梨木地太師椅,桌椅和床榻中間放著一個黃銅火爐,紅紅的爐火上坐著一壺茶水,白色的水汽蒸蒸上湧,彌漫在整個房間之內,淡淡的茶水香氣沁人心脾。臥榻對麵是室內唯一地一扇窗子,並沒有像尋常北方住宅那樣糊著窗紙,上麵鑲嵌著深淺不一的淡綠色琉璃片,透過窗子,可以隱約看見飄揚的飛雪,鵝毛一般地雪片打在琉璃片上,可以清楚地看見玲瓏剔透地六角形狀。掀開身上地錦被,何雲秀拿起放在床頭,已經被洗淨烘乾的衣衫,匆匆穿在身上,他心中明白,自己多半就在鳳台閣之中,而世子殿下可能正在等待自己覲見,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若是惹得世子殿下大怒,豈非是得不償失。果然他剛剛穿好衣服,房門便推開了,走進來地是一個青衣少年,他看了何雲秀一眼,肅容道:“何大人,請隨我前去覲見殿下。”這個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容貌清秀端正,眉宇間英氣縱橫,唯一的缺憾便是神色有些蒼白憔悴,顯然是大病初愈的模樣。一看到這個青衣少年,何雲秀便是一驚,這個少年他竟是認得的,並非是在演武堂見過,而是不久之前,就在赤壁江上,他親眼看到這個少年和豫章喬長轅拚得兩敗俱傷,雖然不過是一麵之緣,可是這個少年的勇烈英武卻讓他記憶深刻,想不到時隔不久,這個少年已經成了世子殿下身邊的侍從。他知道羅承玉一向都有從演武堂選拔精英弟子擔任侍從的規矩,隻是這個少年明顯還未到正式出師的年紀,而且重傷初愈,即使他非常出色,世子殿下何等尊貴,又怎會這麼快就將他留在身邊伺候呢?不過更讓何雲秀心中奇怪的是,雖然第一次和這個少年如此接近,這個少年身上卻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氣息,讓自己覺得分外投緣,好像他就是自己多年未見的兄弟一樣。不過何雲秀並沒有將心中的感覺表現出來,反而畢恭畢敬地抱拳施禮道:“屬下失禮,竟然在府門前昏倒,想必殿下一定非常氣惱,如果有機會,還請小兄弟多多美言幾句,不知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如何稱呼?”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何大人言重了,您不辭辛苦,隻用了九天時間,便從江南趕回信都,殿下十分欣賞,怎會無端怪罪呢?覲見之後,殿下多半還有恩賞,大人不必憂慮。小可林誌恒,剛剛到殿下身邊伺候,許多規矩都還不大懂得,還請大人多多教訓。”何雲秀再度施禮,然後跟著林誌恒向外走去,不過更讓他驚訝的事情出現了,走出房門,繞過一扇黑底白紋的織錦屏風,眼前頓時一亮。先入眼的便是十幾架圖書,錦匣玉僉,琳琅滿目,房間正中,繡屏和書架之間,矗立著一張巨大的紫檀書案,四足撐地,光可鑒人。書案上麵擺著燕山紅玉精雕而成的九龍筆架,栩栩如生,雕有梅雪爭春圖的端硯,紫檀雕花的筆筒裡麵插著二十餘枝紫毫、羊毫,還有一兩隻碩大的狼毫,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紅玉獅子鎮紙下麵壓著一迭文卷,顯然是青龍司呈上的各種文書案卷,尤其醒目的是書案一角,擺著一隻青中泛黃的古樸花瓶,瓶中插著幾根色彩豔麗的雉尾,和牆壁上高懸的龍泉寶劍相映成趣。書案後一張紫檀木高背太師椅,椅子上裹著一張雪白的虎皮,色澤如緞如綢,通體上下沒有一絲雜毛。正對著書案的牆壁,卻是空大半,裝了一麵近乎透明的琉璃屏,自內向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卻是百餘丈方圓的一座小湖泊,雖然是寒冬季節,湖泊卻沒有結冰,碧波粼粼,與天一色,漫天飛雪紛紛而下,落在湖上,轉瞬消失不見,湖邊積雪成冰,消溶凍結成千姿百態的模樣。不知是下雪的緣故,還是因為此處是軍機重地,湖麵湖岸上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似沉寂,放眼望去,卻令人生出天地寥廓之感。不過何雲秀對諸般陳設,窗外景物都隻是淺淺瞥了一眼,目光落到窗前負手而立的藍衣青年身上,便再也不能移開,雪光透過琉璃窗,映照在藍衣青年身上,何雲秀隻覺得無法仰望藍衣青年的形容,下意識地低頭,想要避開那無所不在的光芒,但是那鮮明的影子卻已經深深印在心房,將這些時日心頭糾纏不去的黑影衝淡無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方才那間耳房竟然是羅承玉在書房中小憩的下處,自己一個尋常秘諜,竟然能夠在世子殿下的書房高臥不起,這等榮寵即便是幽冀上下所有的重臣也未沒有過,即使以他的聰明冷靜,也隻覺得感激涕零,再也生不出任何私心雜念,單膝跪倒在羅承玉身後,高聲稟道:“屬下何雲秀叩見殿下千歲,千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