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隱寺,浙江諸寺之首。杭州府僧綱司,衙門亦設在此地,住持兼任僧綱司都綱一職(從九品)。能受到朝廷如此優容,是因為他們很有眼力勁兒。朱元璋在建國之初就整頓宗教,靈隱寺嚇得向朝廷進獻廟田一萬三千畝。老朱非常高興,不但賜還部分廟田,還把住持召去南京宣講佛法,破例禦賜金襤袈裟一襲。如今的靈隱寺住持,名曰慧通法師。聽說浙江總督王淵即將造訪,整個寺院頓時雞飛狗跳,僧人紛紛把衣服換成土掉渣的茶褐色。為啥如此?怕違製被王總督抄寺唄!靈隱寺裡住的和尚,皆被劃為“禪僧”行列,他們隻能穿茶褐色常服。高僧的袈裟,必須白色打底,飾以青色條紋——穿紅色袈裟就違製了,這也是朱元璋定下的規矩。可以對外宣講佛法的,被官府歸類為“講僧”,主要出自華嚴、唯實、天台等宗。禪宗的“禪僧”,不得公開聚眾**,除非獲得皇帝許可。便是其他宗派的“講僧”,聚眾**也得向官府報備,未經批準擅自**以妖僧論處。當然,大戶人家的善男信女,可以花錢單對單聽法,這不在官府的禁止範圍,也不拘什麼僧人都可以講。講僧服裝又不同,常服為白色,袈裟為紅條淺紅色。另有一種教僧,服飾最為莊重大氣,其常服為黑色,袈裟為黑條淺紅色。到了明末,法製崩壞,三色僧服全是亂穿,許多禪僧和講僧都選擇帥氣的教僧服裝。至於教僧,又稱“瑜伽教僧”,為佛教瑜伽派僧人。在明代,隻有瑜伽教僧可以做法事,並且還吸納了許多道教儀式。被請去超度亡魂的和尚,必然是穿黑衣的瑜伽教僧,而且還肩負著給百姓宣傳正能量的職責。……靈隱寺位於山中,王淵難得尋幽探密。袁達抱著野太刀隨侍左右,亦有蔣信等弟子跟隨,還有大內義隆和鳳岡桂梧幾個日本學生。知客僧非常熱情,居然跑來山腳迎接,一路帶著王淵上山入寺。住持慧通法師,帶著僧眾等候許久,在寺門口合十拜見總督。王淵總覺得浙江官民對自己誤會頗深,他純粹是來拜訪大德高僧而已,寺裡的和尚卻戒心重重,生怕他跑來抄寺滅佛一般。唉,我有那麼不講理嗎?“貧僧慧通,見過王總督!”慧通法師合十行禮道。王淵拱手笑道:“早就聽聞,杭州有高僧現世,一直未曾上山拜訪,今日終於得償所願。”慧通法師說:“總督謬讚。”慧通法師親自陪同王淵參觀寺院,禮拜諸多菩薩佛陀。可惜洪武年間,靈隱寺被一把火燒去大半。永樂朝好不容易部分重建,宣德朝又是一把火燒光,到如今隻修複了十處殿閣,不複宋元時期的輝煌盛況。一路禮佛參拜,拜到觀音菩薩麵前時,王淵突然捧香佇立,望著觀世音的尊像久久不語。王淵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說話,全都陪他傻站在那裡。慧通法師終究還是修煉不到家,生怕王淵借機發難把寺廟毀了,忍不住問:“總督在此佇立良久,不知有何頓悟?”王淵手持信香,轉身問慧通:“大師佛法高深,還請為我等凡夫俗子解惑。”“阿彌陀佛,不敢當佛法高深之言,”慧通合十宣號,“總督但又疑問,貧僧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王淵問道:“我聽說,觀音的法相以前是男身,為何現在皆為女身?”慧通法師說:“觀世音菩薩遊曆婆娑世界,化身億萬,救苦眾生。不論男相女相,皆為菩薩所化。世人感其慈悲,以慈母之相祭之,因此世間觀音法相多為女身。”“原來如此,”王淵又問:“我聽說,觀音菩薩有送子之能。”慧通法師說:“觀世音菩薩,有大威神力。若有婦人求男,禮拜供養觀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若是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王淵再問:“既如此,世間男女嬰孩,是否皆為觀音菩薩所賜?”慧通法師說:“理當如此。”王淵圖窮匕見:“若有一人家,觀音菩薩賜其女嬰,竟被父母溺死以求男丁怎麼辦?菩薩會因此嗔怒嗎?”佛家認為嗔怒是萬惡之本,觀音菩薩自然不可能嗔怒。但溺嬰違背天道人倫,觀音菩薩又應該嗔怒,否則就不符合大慈大悲的形象。慧通法師果然佛法高深,不疾不徐道:“觀音亦有怒相。”王淵追問道:“觀音怒相是什麼樣子?”慧通法師說:“阿摩提觀音,有兩種法相。一種法相騎獅,提棒怒目,匡扶正義,懲治邪惡。”王淵突然把手中的信香,扔在觀音法相之前,拂袖而走。眾人驚駭,這是對觀音菩薩的大不敬啊。慧通法師疾步追趕問:“總督這是為何?”王淵語氣激動道:“江南數省,溺嬰無數,尤以浙江為最。我拜什麼楊柳觀音?要拜就拜怒目觀音!”“這……”慧通法師不知如何接話。王淵對身邊的袁達說:“通令各府僧綱司,把浙江名刹古寺的觀音全部拆掉。全都換成送子觀音相,這送子觀音,一手抱女嬰,一手執棍棒,怒目視眾生!”慧通法師連忙勸諫:“總督,不可如此僭佛。”王淵反問:“法師,浙江溺嬰惡俗,觀音菩薩看了不憤怒嗎?”慧通法師頓時沉默。王淵突然從懷裡拿出一本小冊子:“法師,這是我偶然發現的佛經,原本已經殘破不堪,因此特意讓人重新謄抄一份。”慧通法師接過小冊子,翻開隨便看了幾眼,便神色古怪不言語。王淵“偶然撿到”的佛經,名叫《觀世音菩薩化女經》。經文內容很簡單,觀音本不在意男女法相。但因隋唐兩朝溺嬰成風,觀音菩薩為了讓世人珍愛女子,從此便以女性法身示人。若有溺嬰之家,不論如何供奉持念,觀音菩薩都不會再保佑這家人。除非一直積德行善,並且不再溺嬰,三代之後才能獲得菩薩諒解。“法師覺得這經書是假的?”王淵問道。慧通法師說:“還需考證。”王淵環顧自周,喃喃自語:“不知這靈隱寺的僧眾,可否時常回家看望父母,可否時常回家祭祀祖先?”慧通法師心頭一驚,仿佛看到靈隱寺正在經曆一場法難。朱元璋有規定,和尚道士也得遵從禮製,“孝道”是出家人必須恪守的第一條。若家中父母尚在,和尚道士對雙親不聞不問;又或者祖墳尚在,和尚道士一直不祭拜祖先……嗬嗬,杖罰一百,勒令還俗!按照這條大明律令,王淵可以合理合法的,把靈隱寺一半以上的和尚逼去還俗。慧通法師突然又拿起《觀世音菩薩化女經》,看完一遍對王淵說:“王總督,或許是年代久遠,此經頗有疏漏之處,貧僧鬥膽將其潤色補完。”“哈哈,有大師相助,定能還複此經原貌!”王淵非常開心。這本破經書,是他自己編的,本來就不咋專業,換一個大德高僧潤色自然更好。慧通法師又問:“那怒目觀音像?”王淵語氣強硬道:“浙江的名刹古寺,觀音像必須限期拆除重塑,全部給我換成送子觀音怒目像!”慧通法師歎了口氣:“此舉功德無量,貧僧身為杭州府僧綱司都綱,自當督促杭州府各大寺院遵從總督命令。”王淵朝慧通法師長揖一禮,說道:“吾代浙江萬千女嬰,拜謝法師恩德。”慧通法師受此大禮,頓時感慨莫名,帶著慚愧的語氣說:“不必如此,應該貧僧拜總督才對。總督慈悲為懷,令我等出家人汗顏。”王淵笑道:“還請法師快快完善經書,我會刊印出來發往全省。到時候派人隨機抽查,若有僧人不能背誦《觀世音菩薩化女經》,便立即收回其官方度牒,不還俗的全部抓去流放充軍!”“王總督真是……阿彌陀佛!”慧通法師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