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時節,王淵終於十四歲。北衙寨外。雖然一向不說刻薄話,但此刻仰望高樓,王陽明還是不禁譏諷:“叛軍未除,竟還想著無邊風月,清風明月怕也羞愧難當。”沈複璁笑道:“臨時改名字也來不及啊。”沈師爺這話是真刻薄。叛軍還在東北方逍遙,宋氏和安氏又爭起來。由於王陽明在貴州城名聲大噪,安貴榮翻修黔西古象祠的時候,就請王陽明去參加落成儀式,王大爺還當場作了一篇《象祠記》。接著,安氏又邀請王大爺,到水西各學堂講學施教,一時間在貴州士林出儘了風頭。宋氏當然不願落入下風,便拜托席書和沈師爺,邀請王陽明來北衙參加詩會,順便在宋氏族學給子弟們講課。詩會舉辦場所,名曰“無邊風月樓”,乃宋昂之弟宋昱所建。王陽明老遠望見“無邊風月”幾個大字,再聯想到宋家的糟糕狀況,實在是忍不住出言譏諷一二。樓高四層。王淵跟著大人們走進樓中,便看到牆壁上刻著幾首詩,都是建樓時本地文人所作。其中一首為:“百尺樓中幾席前,風光月色渺無邊。入簾剪剪春三月,到枕娟娟夜半天。送暖生涼飄短袂,流光弄影照華筵。登臨儘有無窮趣,半在金樽半在箋。”還有一首為:“風滿簾籠月滿樓,無邊風月入懷幽。九天仙籟清聽耳,萬裡蟾光豁望眸。琴韻乍來鬆影動,窗紗先透桂英稠。幾回珍玩渾無窮,十二闌乾獨倚週。”說實話,貴州文人雖然考科舉不行,但寫詩作賦還真似模似樣。特彆是宋家的讀書種子,宋公子屬於異類,其他人都不願科舉,一輩子寄情於詩賦。頂樓已坐滿貴陽才子,提學副使席書居首座,宋氏族學校長宋炫陪坐。還有好久不見的宋公子,以及越家、詹家、彭家等大戶文士,甚至衛所子弟都來了好幾個。“陽明先生請入座!”席書和宋炫同時起身迎接。王陽明拱手回禮,挨著席書坐下,王淵和沈師爺也各自落座。每人麵前擺一幾席,賓客席地而坐。侍女奉上美酒、茶茗、乾果和糕點,外頭陽光明媚,如果不去想叛軍,還真有那麼幾分風雅韻致。“諸位,”席書舉杯說道,“雖是孟夏,但這貴陽風景,猶如中原之仲春。今日鈍窩先生(宋炫稱號)做宴,邀請郡中飽學之士,實在貴州文壇之一大盛事。在此,祝我大明國運昌隆,祝當今聖君龍體康健,也祝官軍早日擊破賊寇。請滿飲此杯!陽明先生身體欠佳,可以茶代酒。”眾人舉杯共飲。一個彭家文士開口就拍宋炫馬屁:“鈍窩先生以詩才聞名貴陽,近日想必又添佳句。”宋炫搖頭苦笑:“賊寇攻城略地,哪還有心情作詩?倒是去年孟夏,吾攜童子遊渙磯,偶得絕句二首。”渙磯便是甲秀樓的地基。那是一塊天然的河中磯石,到萬曆年間,貴州巡撫依托磯石壘築高台,又在高台上建樓。磯石改名鼇頭磯,取獨占鼇頭之意;高樓名為甲秀樓,取科甲挺秀之意。這個年月,甲秀樓還沒修建,但經常有人去渙磯遊玩。“願拜讀鈍窩先生大作!”另一個文士連忙說。宋炫屬於貴陽才子們的頭頭,此處才子專指吟詩作賦,與科舉文章毫無關係。他的詩才確實優秀,而且經常舉辦詩會,在座文士並非全因宋氏而拍馬屁。“那我就拋磚引玉,在大家麵前班門弄斧了。”宋炫執筆寫下絕句二首。兩首詩很快在席間傳閱,不時響起叫好喝彩聲。傳到王淵手裡,他仔細一看,卻是:“煙霞常作畫圖看,儘日磯頭意結寬。釣罷歸來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漁竿。”詩肯定是好詩,可叛軍還在逍遙,此時讀起來令人彆扭。今天這場詩會就很扯淡!眾人一通馬屁奉上,又聊起江南傳來的新詩,接著開始行酒令耍樂。喝得微醺,席書起身眺望,說道:“諸位,四下竹海濤濤,不若以竹為詩如何?今日以詩會友,請陽明先生做判官,當選出一個詩魁來。”“此議甚佳。”眾皆稱善。王淵隨三位老師作陪,此刻也分到紙筆。他懶得搜腸刮肚,低聲問沈複璁:“先生,我那首《竹石》,你可曾宣揚出去?”“沒有。”沈師爺搖頭笑道。“那正好。”王淵迅速把鄭板橋的詩抄下來完事兒。在座文士估計早有準備,一個個假裝思索,下筆時又乾脆利落。貴陽附近皆為竹海,他們最不缺的便是詠竹之詩,直接把舊作寫出來即可。席書也八麵玲瓏啊,為了照顧貴陽學子,考試題目出得很簡單。現在又照顧貴陽文士,把詩會的主題也出得簡單,無非就是讓這些家夥儘興而已。專好詩詞歌賦的文士,卵用沒有。但他們背後,都是貴州大家族,席書想要推行教化,必須倚仗這些才子騷客。一刻鐘之後,十多篇詩作擺在案頭,請王陽明來品鑒高低。王陽明隨手抽出一篇,是越家某文士寫的:“習習東風漸,蒼蒼竹色新。伏波千裡碧,高下滿樓春。”此人有抄襲唐詩的嫌疑,而且隻改了幾個字。“好詩。”王陽明也不拆穿,在讚許的同時,又帶著笑意看向作者,把那人看得心虛低頭。連續鑒賞好幾首,隻有席書和宋炫的詩作,能入王大爺之法眼。“咦!”王陽明終於看到那首《竹石》,微笑點頭道:“此篇佳作,諸君請共同鑒賞。”首先把詩傳給席書。席書隻覺眼前一亮,又看到作者名字,頓時舉杯飲儘,讚道:“此詩當佐酒三杯!鈍窩先生,你來品一下。”宋炫接過詩篇,心中默誦兩遍,也舉杯喝酒:“此詩不但應當佐酒,我還想為它作一副畫。”在座文士都覺稀奇,當即不顧禮儀,紛紛探頭過來圍觀。“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一個文士大聲吟誦,不由拍手讚歎:“以詩觀人,足見風骨,此為君子詩之典範。我也當佐酒三杯。”另一個文士問道:“敢問這位王淵先生是何人?”王淵立即起身說:“小子不才,不敢受先生之稱。”眾人大為驚訝,沒想到此詩作者竟是少年,全都開始思索究竟是哪個王家子弟。就連宋公子都難以置信,他隻知王淵八股做得好,沒成想居然還會寫詩!沈師爺捋著胡須介紹道:“此子名叫王淵,吾忝為其蒙師,席副憲為其座師,陽明先生為其業師。他還曾在宋氏族學求學兩載,亦受過鈍窩先生教導。”“果然名師出高徒!”眾文士紛紛讚歎,也不去想王淵是哪家子弟了。沈複璁是真的會說話,明明王淵寫了首好詩出來,硬生生借此把王陽明、席書、宋炫,以及他自己誇了一遍。宋炫雖然沒有親自教過王淵,但好歹是他宋氏族學出來的。在接受恭維的同時,也不吝提攜,笑問道:“王淵,我記得你年齡不大吧?”王淵拱手道:“剛滿十四歲。”“神童也!”眾文士更加驚歎不已,貴州哪出過這般俊秀人物?在一片稱讚聲中,宋炫對王陽明說:“學生都如此優秀,陽明先生定然才深若海,不如請先生也作詩一篇,讓我等蠻地文人大開眼界。”這種裝逼的事情,王陽明十多歲時經常乾,隨口念詩就能震驚四座。可他現在早已內斂,隻有興致來了才會寫詩,懶得跟眼前一幫窮酸文人廝混。“若虛。”王陽明喚了一聲。“弟子在!”王淵立即起身。王陽明問道:“我也沒教你如何作詩,你這首詩是怎麼寫出來的?”王淵瞥了沈師爺一眼,瞎扯道:“先生近日讓我背誦古詩,或有所得,今天稀裡糊塗便作了一首。”“既如此,”王陽明壞笑道,“你來幫為師作詩一首,點評今天的詩會。”作你妹的詩啊,還要用詩點評詩會!王淵頓覺頭疼不已,一時間想不出該抄哪首。他拖延時間道:“先生,我可以先品鑒一下在座諸位的詩篇嗎?”“拿去。”王陽明把其他人寫的詩稿遞過來。王淵裝模作樣品詩,大腦卻在飛速運轉。突然,他對沈師爺說:“李杜詩篇萬口傳。”“啊?”沈複璁愣了愣,以為王淵把第一句作出來了,讚許道,“不錯。”王淵又對王陽明說:“至今已覺不新鮮。”王陽明品了一下,微笑道:“你這詩口氣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呼!”通過對二人的試探,王淵總算鬆了一口氣,看來這首詩還沒問世。他立即揮毫灑墨,將全詩抄在紙上,同時告誡自己以後不能再裝逼。《論詩》: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四座皆驚。就連王陽明,表情都有些詫異。如果說之前那首《竹石》,還有可能是王淵舊作,那這首《論詩》肯定是現場作出。王陽明讓他點評詩會,他就整出一首《論詩》,完全切合此刻情景。順帶的,王淵還把在場文士都誇了一遍。至少那些文士,會認為最後兩句是在誇自己,因此在驚歎王淵詩才的同時,又對王淵這個少年印象極佳。專好吟詩作對的才子,乾實事雖然沒啥卵用,搞宣傳卻是一把好手。估計就在這個月內,今日詩會便能傳遍貴陽文壇。而神童王淵的大名,也會隨著那兩首詩,從黔中地區逐漸擴散到整個貴州。宋炫此人愛詩成癡,見到兩首好詩還不過癮,說道:“王淵,不若以孟夏為題,你再作一首如何?”王淵彆說寫詩,就連抄詩都抓瞎。他直接堵死後路,說道:“鈍窩先生,小子從來沒學過作詩,連作詩的規矩都不懂。剛才這兩首,隻是偶得而已,實在作不出來了。”宋炫哈哈大笑:“好個偶得,一下子就偶得兩首。”眾文士都跟著笑起來,他們才不相信王淵的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