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傍晚,袁二終於睜開眼睛,喝了點清水和稀粥又沉沉睡去。大夫趕來查看傷口,又給袁誌號脈,叮囑道:“傷者失血過多,現在還很虛弱。接下來兩天,主要喂他吃清淡流食,三日之後恢複正常飲食。多給他吃些補品,把失掉的元氣補回來。”“多謝大夫救命之恩。”袁剛感激涕零。王淵上輩子打隧道的時候,就曾經有工友發生事故,因救治太晚隻能截肢。他擔憂道:“袁二的腿會不會有問題,傷了大動脈,不用截肢吧?”“動脈我知道,何謂大動脈?”大夫有些不解。對中醫而言,動脈有兩層含義。平時號脈按壓的地方,就是動脈之一。還有跳突如豆,節奏不均勻的脈象,也被稱之為動脈。王淵隻得更換用詞,重新發問道:“我的意思是說,袁二傷了腿部的大血管,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大血管?”大夫更加迷糊。“呃,”王淵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問道,“你不知道血管嗎?”大夫想了想,反問:“你是想說經絡?”“你們醫生把血液流通的地方叫經絡?”王淵感覺說不清楚。看在王淵是宋家貴客的份上,大夫耐心解釋道:“《黃帝內經》有雲:‘若夫八尺之士……其死可解剖而視之……經脈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間,深而不見。諸脈之浮而常見者,皆絡脈也。’你看自己的手背,是不是隱隱可見青筋,那些就是人體絡脈。肉裡鮮血運行,深不可見者,那些就是經脈。”“???”王淵一臉黑人問號。手背上那些是體表靜脈好不好,我一個修橋打洞的工程狗都知道,怎麼變成中醫裡的絡脈了?還有,經脈不是用來練內功的嗎?怎麼在這個外傷大夫口中,又成了深藏而不可見的大血管?王淵指著自己的大腿比劃:“這裡有個什麼經脈,受傷了會噴血。”“你說的是衝脈吧,”大夫頓時就笑起來:“衝脈不屬於十二正經,乃是奇經八脈之一。衝脈起於胞中,為十二經之海,又稱‘血海’,主全身鮮血運行聚散。”大夫又指著身體一陣解釋,王淵大概是明白了。衝脈在這個大夫的理解當中,是一條從腦袋延伸到腳的大動脈。而身上的十二正經,也就是十二條大血管,猶如十二條江河,都要在衝脈這個血海中彙聚集散。至於毛細血管和體表靜脈網,則被《黃帝內經》視為絡脈。不是說經絡跟血管無關嗎?王淵問道:“所以,全身鮮血都是隨著經絡而流通?”“不儘然,血順經絡而走,卻非完全重合,”大夫搖頭解釋道,“經絡運行的,不僅有血,還有氣與髓,涉及到五臟六腑。衝脈為血海,膻中為氣海,腦為髓之海,再加上胃為水穀之海,合稱四海。絡為細流,經為江河,溝通四海,則氣血生生不息。”王淵又被搞糊塗了,按照這個大夫的說法,血液有時候順著經絡流通,有時候又不順著經絡流通,那到底是不是血管?還扯上什麼活見鬼的氣與髓,就更讓人難以理解了。反正自己又不當醫生,懶得再盤根問底,王淵說:“那我同伴的腿,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你怕他傷了衝脈?”大夫笑道,“真要是衝脈損傷,一炷香不到就流血死了,哪有機會抬回城裡醫治。血海豈是說著玩的?便是勉強活下來,氣血也會淤阻不暢,整條腿都要發黑壞死。這都過去好幾天,你看他的腿變黑了嗎?”沒傷到大動脈就好,王淵總算放心下來。就像大夫所說的那樣,如果是大動脈出血,以此時的醫療條件,早就已經死得透透了。可能是傷到了股靜脈,造成股靜脈大出血,隻能說這家夥運氣好。大夫背起自己的木箱,囑咐道:“我之前開的方子,有活血化瘀之療效。他的患處還有一些淤血,會導致經絡不暢,記得繼續煎服數日。如果想快些除淤,可以另找大夫針灸。本人主治外傷,對針灸不甚在行,這就幫不上忙了。”所謂患處淤血導致經絡不暢,按照袁二此刻的症狀,翻譯成現代醫學術語就是:淤血形成了靜脈血栓,阻塞靜脈管腔,導致靜脈回流障礙。如果一直不消除靜脈血栓,同樣有可能瘸腿殘疾,甚至引起內臟的病變。袁剛又拜托宋公子,請來一個精通針灸的大夫,每天早晚兩次為袁誌施針通淤。即便迂腐不堪的老實人,亦自有其人格魅力。隨著袁二日漸好轉,袁剛對宋公子感激涕零,讓他豁出命去報答也心甘情願。至於王淵則賭咒發誓,這輩子一定不再受傷,中醫治療外傷實在太邪乎了,連個血管的準確概念都沒有。不過在宋家住了幾天,王淵也有巨大的意外發現。宋家居然用草紙擦屁股!太爽了,終於找回一點現代生活的感覺。沈師爺對此習以為常,說道:“在江南之地,一文錢至少買十張草紙,一張草紙又可裁為數張廁紙,殷實之家誰還用不起啊?”王淵疑惑道:“紙是用來書寫的,用紙如廁不是有辱聖賢嗎?”沈師爺笑道:“你怎也如此迂腐?孔聖人在世之時,天底下還沒有紙呢。古人用竹簡寫字,也用竹簡如廁,謂之‘廁簡’也。今人用紙寫字,亦用紙如廁,實乃追思先聖之舉!”這尼瑪歪理,居然還能說得通。中國人用紙擦屁股,至少開始於南北朝。北齊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說:“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這說明,當時已有人用紙擦屁股,但不被主流讀書人所接受。唐末有個大食人來中國經商,就在遊記中表達了驚訝:中國人居然不用水清洗,而是用紙擦一下了事。但真正推而廣之,還是在元代之後。蒙古貴族才不管有辱聖賢,不就是草紙嘛,老子用得起!這種蠻子思維沿襲到明朝,皇帝就是用草紙擦屁股的,還有個特供機構叫內官監紙房。至於太監宮女所用草紙,則由寶鈔司製造——此寶鈔司隻造草紙,包括書寫用紙,負責印大明寶鈔的是戶部下轄寶鈔提舉司。不管如何,王淵總算告彆用樹葉擦屁股的日子。他甚至偷了宋家的一摞草紙,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嗯,是拿,不是偷。又是半月過去,袁誌已經能下地走路了。袁剛和王猛返回山寨一趟,把其他幾個願意讀書的孩童,全都接來一起前往宋氏族學。入學之際,宋公子送給王淵一個書箱。此箱為脫胎漆器,即用綢布和生漆,在胚胎上逐層裱褙,陰乾後脫下原胎,再上灰、打磨、研漆,又塗上一層彩漆。不但如此,表麵還嵌了金絲銀錯,附以各種裝飾物品。隻這個書箱,估計就值一頭耕牛,聽說是宋公子第二次鄉試所用考箱。因為在考場生病暈倒,宋公子覺得晦氣,便一直扔在書房蒙塵,索性廢物利用送給王淵讀書。劉耀祖也帶來個書箱,是劉木匠自己製作的。材料為青岡木,放進書本,頗為沉重,劉耀祖隻能扛著去上學。其他幾個孩童都是麻布書袋,即單肩挎包,樣式跟幾百年後大同小異。宋公子派人將他們送去北衙,甚至還安排住宿。以宋際的敦厚老實,也難免進行區彆對待。王淵被安排在正經客房,其他寨中孩童,全部跟宋家下人住在一起。很快到了入學第一天,早早有侍女端來膳食:“王公子,請用早膳!”王淵聽她的貴州官話帶著口音,問道:“你是哪個部族的?”“回稟公子,我是侗家苗。”侍女說。王淵一聽她自稱,便知是個已經被洗腦的。這裡隱藏著一條種族鄙視鏈,貴州漢人以外的族群,皆被不加區分的視為苗人,諸如侗家苗、水家苗、猓玀苗等等,穿青人經常被漢官當成黑苗。就連宋氏本族的仲家,都被漢人喊做“仲家苗”。而水東宋氏受此影響,也把各族加個“苗”字,屬於對非苗族群的一種蔑稱。這個侍女在自我介紹時,即對自己的族群使用蔑稱。那她應該很小就來宋家當奴仆,甚至乾脆就是奴隸身份,已經對宋家有了認同感,反而看不起自己的本族。王淵又問:“你叫什麼名字?”“阿采。”侍女回答。王淵打探道:“昨晚也是你來送吃的,還送來熱水給我洗腳。你有其他事情做嗎?”侍女阿采說:“老爺讓我專門服侍公子。”王淵算是明白了,這個侍女是宋堅派來的。也不能算監視,相當於考察吧,如果王淵學習成績太差,估計今後就不能享受各種優待了。若是王淵表現出驚人的科舉天賦,宋堅肯定要加大資助力度,侍女也算是一種用來投資拉攏的資源。宋家不缺奴仆,甚至大部分奴仆,都不需要支付工資,而是以村寨徭役的方式招納。阿采這種被從小養大的,身份更低,多半屬於奴隸。但更受信任,已經算是家奴了,今後還可能獲得婚配,家生子繼續為宋氏效力。像宋靈兒身邊的十多個護衛,全部都是家生子,從小悉心培養,甚至還送去讀書識字。隻要稍加優待,便忠誠度爆棚,隨時可為主人擋刀挨箭。王淵吃了一塊肉餅,覺得味道不錯,便說:“這些不夠我填飽肚子,能再拿一些來嗎?”阿采立即退下,很快又端來一盤肉餅。王淵自己吃了些,把剩下的肉餅放進書箱,打算去學堂分給寨中的夥伴。阿采主動幫王淵提著書箱,將他帶到族學外數十步遠,說道:“公子,宋氏族學的規矩,任何人不得帶隨從進入,便是書童也不行,奴婢隻能送到這裡了。”“多謝!”王淵接過書箱。阿采還沒走遠,宋靈兒就滿臉不情願的來了。她被自己的護衛押送而至,手腕上還栓著一根繩子。馬也沒有騎,因為進了北衙不準騎馬,甚至連身上的兵器都被收繳。正自鬱悶當中,宋靈兒突然看到個熟人,連忙揮手喊道:“嘿……那個穿青蠻子,你也來讀書啊?你那個同伴死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