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後世史學觀點,貴州共有四大土司,即播州楊氏、思州田氏、水西安氏、水東宋氏。播州即遵義,明中期隸屬於四川,因此楊氏土司暫且不提。在明朝開國之初,思州田氏最為強大,獨占貴州五分之二地盤,下轄一府、一縣、十四州、五十二長官司。即便把宋氏和安氏湊在一起,實力都遠遠不如思州田氏。幸好,田氏內鬥,一分為二,連續幾代自相殘殺。朱元璋趁機改土歸流,收回部分地盤,改設州縣和衛所。即便如此,田氏仍舊內鬥不休。到永樂年間,思州田氏首領田琛,不但殺死思南田氏首領的弟弟,而且還刨墳戮其母屍。朱棣趁機改土歸流,收回部分土地,又設了幾個州縣衛所。思州田琛因此心懷不滿,怒而舉兵造反。朝廷出兵五萬討伐,將田琛革職斬首。思南田氏也不消停,田宗鼎告發祖母楊氏與宣慰副使通奸。楊氏反戈一擊,告發孫子田宗鼎弑母,朱棣趁機再次發兵征討。就此,思州、思南二田覆滅,朝廷將其轄地分設為八府。這才有了宋氏和安氏的風光!特彆是宋氏,因為田氏的某些地盤,實在難以改土歸流。朝廷乾脆扔給了宋氏統治,令宋氏轄地幾乎擴大一倍,終於擁有跟安氏叫板的底氣。為什麼要講這些土司往事?因為在田氏內亂之時,安氏和宋氏皆為孤兒寡母,兩個女人帶領各自部族日漸興盛。她們分彆是順德夫人奢香,以及明德夫人劉淑貞,多次出兵幫助朝廷穩定貴州,川黔驛道也是她們出力修通的。有這兩位夫人的豐功偉績,在水東、水西之地,女性地位都非常高——相對彆處而言。就拿水東宋氏來說,雖然經常搞聯姻,用女子拉攏豪傑和富商。但宋家的女兒,天然享有讀書資格,嫁到夫家也依舊強勢。如果實在看不起男方,不願嫁給歪瓜裂棗,甚至還有拒絕婚配的選擇。宋靈兒可以拒絕婚配,但不能拒絕讀書,她是被捆來族學的。跑到王淵跟前,宋靈兒不滿道:“喂,跟你說話呢,又變啞巴了?”“你在跟我說話嗎?你剛才明明在跟穿青蠻子打招呼。”王淵歪頭笑看著對方。宋靈兒說:“你就是穿青蠻子啊。”王淵搖頭:“我是穿青人,但不是蠻子。我父親是漢人,說的是漢話,我讀的也是漢家經典。”“都一樣,反正是蠻子。”宋靈兒不以為意。王淵開始跟她講道理:“那我可以叫你仲家蠻子嗎?漢官蔑稱你等為仲家苗,照這說法仲家也是蠻子。”宋靈兒反駁道:“普通的仲家人可稱蠻子,但我們宋家是土司,早就不是蠻子了!”“但在漢官眼中,土司也是蠻子,對不對?”王淵問道。宋靈兒譏諷說:“漢官跟我那族兄一樣,讀書把腦子都讀傻了,他們根本分不清楚。”王淵麵露微笑:“英雄所見略同。那些分不清穿青人和蠻子的,多半也是腦子傻掉了,就像漢官分不清土司和蠻子一樣。”“好大的膽子,你竟敢說我傻!”宋靈兒怒目圓瞪,居然立刻反應過來。王淵仔細分析道:“道理都是相同的。你若是不傻,那些漢官也不傻。若那些漢官不傻,他們就說對了,你們宋家也是蠻子。你承認自己是蠻子嗎?”“當然不是!”宋靈兒斬釘截鐵道。王淵又說:“既然你不是蠻子,那些漢官就傻。跟漢官一樣,分不清穿青人和蠻子的也傻。是不是這樣?”“等等,我理一理!”宋靈兒開始認真思考。王淵提著書箱朝族學大門走去,笑道:“你慢慢理吧,等理清了再來跟我爭辯。”宋靈兒的腦瓜子飛速運轉,發現怎麼也理不清楚。如果承認穿青人是蠻子,那她宋家也是蠻子;如果不承認穿青人是蠻子,那她宋靈兒就是個傻子。想來想去,宋靈兒必須在蠻子與傻子之間,為自己做出一個恰當選擇。於是問題就演變成,我該當蠻子還是傻子?好難決定啊。“啊啊啊啊啊!”“不想了!”宋靈兒腦袋抓狂,使勁跺腳。糾結好一陣,終於追上去大喊:“喂,你等我一下!”阿猜和阿旺的職責,是護送小姐讀書,此刻隻能在外等待。阿猜經過一番冥思苦想,皺眉道:“如果是我,就承認自己是蠻子,當蠻子總比當傻子好。”“我兩個都不當。”阿旺明顯更聰明。阿猜把自己代入宋靈兒的角度,說道:“總得選一個吧。”阿旺說:“你傻啊。小姐收回那些話,就什麼都不用當了。”阿猜撓撓額頭:“也對,我怎麼就沒想到?”阿旺懶得再跟傻子說話。……課堂裡人不多,加上穿青寨孩童,也就二十多個的樣子。宋氏子弟,隻有一半在北衙這邊讀書,還有一半在養牛圈族學讀書。即便宋氏號稱詩禮傳家,但到這一代,都不再把文章當回事。礙於族規,大部分孩童在族學廝混兩年,能背誦《三字經》、《千字文》了,便歡天喜地的學成歸家,此生再也不想拿起書本。“王二哥,快坐這邊!”劉耀祖招手道。王淵提著書箱走過去,見袁達一臉憤懣,問道:“袁三怎麼了?”劉耀祖低聲說:“我們幾個,剛才被人欺負了。不過也沒什麼,反正是來讀書的,被欺負也不會少二兩肉。”袁達緊握拳頭,雙目通紅:“王二,我不想讀書了,我想回寨子裡!”“你知道什麼叫胯下之辱嗎?”王淵問。“沒聽過。”袁達道。王淵詳細解釋道:“漢朝的開國大將、淮陰侯韓信,從小就胸懷大誌。年輕時,他跟人起了爭執,被迫從彆人胯下鑽過。但他忍辱負重,最終做出一番大事業,曾經欺負他的人,全都得跪下給他磕頭賠罪。你剛才受的欺負,能跟胯下之辱相比嗎?”“不能。”袁達搖頭。王淵又說:“你想成為韓信那樣的大將,憑借軍功封侯嗎?”“做夢都想!”袁達連連點頭。王淵笑道:“那就忍。”“袁二,我不想忍,也不想當什麼將軍。”旁邊的方正哭喪著臉。寨中巫醫賀家的兩個孩童,亦跟著說:“我們也想回寨子,這裡的人都好壞!”王淵告誡道:“寄人籬下,務必忍耐。”話音剛落,便有幾個宋氏子弟過來,一腳踹歪王淵的桌子:“你也是新來的蠻子?”“唉。”王淵歎息著把桌子扶正,又將翻在地上的書箱撿起,拱手道:“在下王淵,不知各位怎麼稱呼?”為首那人大概十二三歲,雙手叉腰,氣焰囂張道:“我叫宋夔,龍裡司長官是我爺爺!”宋夔的父親叫宋儲,頗受族長宋然寵愛,是內定的宣慰使繼承人。王淵非常有禮貌的說:“見過宋公子。”“哈哈哈哈,我們都是宋公子,你是在拜見哪個?”另一個孩童大笑。宋夔指著王淵的鼻子:“你給我磕個頭,我就讓你在宋氏族學讀書!”王淵問道:“如果我不磕頭呢?”“那我就打你!”宋夔亮出拳頭。王淵又問:“如果打不過我呢?”“哈哈哈哈!”一群宋氏子弟捧腹大笑,似乎王淵說得很滑稽。此刻宋靈兒已經走進課堂,她沒有出言阻止,反而站在一旁看好戲。另外還有幾個宋家的女孩子,也紛紛圍攏過來。一些表現得很興奮,一些麵露不忍之色,但都沒有站出來幫王淵說話。“居然還敢頂撞我,打死你個蠻子!”宋夔挽起袖子,一拳打向王淵麵部。拳頭打出一半,王淵猛然起腿,宋夔瞬間倒飛回去。“唉喲,我的肚子!”宋夔雙手捧腹,表情痛苦,瘋狂叫喊道:“快一起上啊,打死這個蠻子!”其他宋氏子弟終於反應過來,抄起板凳、書包、硯台、課本等武器,一窩蜂的朝王淵身上打去。“打起來囉!”宋靈兒激動得跳上書桌,唯恐天下不亂,拍手大叫道:“不要用書,用板凳砸他!”“你沒吃早飯啊,使大點力氣!”“踹他襠,踹他襠啊!”“哇,這拳厲害,把人都打飛了。”“讀書好有意思,早知道我早來了,天天都能看人打架。”“喂,你們再打呀。那麼多人打一個,還全都被打趴下,也太給宋家丟臉了!”“……”課堂裡一片狼藉,桌椅翻到遍地,書本字紙亂飛。王淵完好無損的站在原地,跟他打架的孩童,一個個鼻青臉腫,嚇得不敢再接近。說好的忍辱負重呢?穿青寨孩童們,都傻傻看著王淵。今天沈師爺在跟席大人玩耍,並沒有來宋氏族學教書。負責授課的是廖夫子,他走進課堂愣了愣,隨即視若無睹,走到前邊坐下說:“咳,開始上課!”宋氏子弟也沒把老師當回事兒,各自將書桌扶正,扭頭惡狠狠的怒視王淵。宋靈兒從桌上跳下來,抱怨道:“太沒勁了,我都還沒看過癮呢。”她把書袋隨手一放,舉手道,“先生!”“何事?”廖夫子問。宋靈兒道:“先生,我聽說君子有六藝,其中就包括射箭,不如你教我們射箭吧。”廖夫子的麵部肌肉連續抽動,終於憋出兩個字:“不會。”“那你不是君子!”宋靈兒道。“哈哈哈哈!”剛才被王淵揍得滿頭包的宋氏子弟,突然就哄堂大笑起來。戲耍老師和新生,是他們讀書的全部樂趣,這地方實在沒有彆的娛樂項目。“哐!”教室大門被一腳踹開,校長宋炫走進來,眾孩童頓時捧書朗誦:“人之初,性本善……”宋炫是遠近聞名的大詩人,也是公認的宋家第一才子。他猛然踹翻距離最近的書桌,厲聲嗬斥道:“誰再吵到老子看書,全部吊起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