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入夜之後,京師內城各門閉鎖,燈光寥落,人聲漸息,而南城卻到了一天中最沸騰又最神秘的時分。棋盤街、大柵欄、廊房頭、二、三條胡同、肉市、鮮魚口、打磨廠、珠寶市,是旅店、貨棧、茶樓、酒館叢集之地,燈火輝煌、人語喧鬨。買賣吆喝、劃拳行令,加上眾多會館的夜戲鑼鼓,彙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響。京師兩大戲樓,一名查家樓,一名月明樓,都正是笛聲悠揚、粉墨登場,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風光。查家樓,在正陽門外肉市;月明樓,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西街。兩大戲樓之間,櫻桃斜街、玉皇廟、西珠市、東草廠,再向南韓家潭、胭脂胡同、石頭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則是娼妓優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們稱之為"華燈照天,銀箏擁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師有名的"銷金窟"。順治初,曾冷落過兩三年,順治十年以後,又繁盛起來。進妓館閒遊,叫做打茶圍;到優伶所設堂中閒話的,也叫打茶圍。時人改舊詩曰:“一去二三裡,堂名四五家,燈籠六七個,八九十碗茶。"因為優伶家常備小紙燈數百,客來則提燈引進,客去又各給一盞小燈引出,門前還懸著燈籠。於是南城這幾條胡同,入夜以後,一眼望去如列星熒熒,既是風流的招牌,又是低賤的標誌。同春居然走到這燈火輝煌、清歌繚繞的櫻桃斜街來了,他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三年前,他下了多大決心,費了多大力氣,才離開這個地方。那時候他發誓,這輩子決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來找他的師弟柳同秋--眼下京師有名的紅相公、媚香堂主人蓮官。十五的月亮光華四射,路邊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氣仿佛都凍得發藍了。同春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棉袍,踏著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車馬遊人中,在如螢火飛動的大小燈火裡,走進了媚香堂。媚香堂主領徒弟應條子陪酒去了,再有半個時辰就會回來。因為蓮官是頗具盛名的紅相公,陪人筵席,隻需酒過三巡便可登車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卻不得少於十兩,至於賞賜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錦,多得不計其數。“做相公的到了這個身分,就算是頂尖了!"這是媚香堂的門丁對同春說的感慨不已的讚詞。他把同春當成替家主前來邀請蓮官的小廝,當成自己的同類,不肯放他進門,卻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內,一邊等候,一邊吹噓媚香堂。同春無奈,隻得聽著。門外一陣馬嘶,轔轔車聲直響到門前,在簷下那寫有"媚香堂"三個金色大字的大紅紗燈照耀下,一輛漂亮的雕花篷車停下了。門裡門丁小廝趕忙迎了上去,掀開車簾,三位裘服翩翩、繡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車,匆匆進堂上去了。同春認出來,走在前麵的正是同秋。過了一會兒,門丁領同春上堂,小聲囑咐說:“堂主氣不好,你回話可要小心著!"同春皺皺眉頭,不禁想起當年那個靦腆的、嬌怯得象女孩兒一般、時時需要他保護的小師弟。進了門,首先投入同春眼簾的,是一身月白緞貂袍、外罩鑲水紅珠花邊的茜紅短褂的同秋,滿頭黑發油光漂亮,臉上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還那麼嬌豔。一個小僮兒雙手捧著銅盆跪在那裡,侍候他洗手。“稟大爺,"門丁諂笑著單腿跪下:“這人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他說是大理寺簽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稟。同春不動。同秋一副嬌滴滴的不耐煩的樣子,象被慣壞了的女人那樣從牙齒縫裡說:“真討厭!這麼晚了,天又這麼冷,還沒完沒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個小廝趕忙拿乾淨手巾替他擦乾伸在那兒的雙手。他這才轉過身子麵對同春,但眼睛並不看他,帶過一陣濃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門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春輕輕推開,沉重地低聲說:“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同秋一聳眉尖,盯住了同春,刹那間瞪圓了雙眼,搶上幾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來:“師兄!是你呀!”“師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卻已滴下眼淚。門丁詫異地看看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三年不見了,師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讓在客位坐下,命徒弟進茶進果之後,無限感歎地問。“我好。師弟你呢?"同春看著同秋女性十足的麵貌和動作,反問一句。同秋輕輕一笑,意味十分複雜。說他得意吧,卻含著一些淒婉;說他無可奈何吧,又有幾分矜持。他轉動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嘗儘,還有什麼可說的?"同春心頭一酸,移開目光打量房中陳設,卻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簡撲,並無綺羅香澤習氣。室無纖塵,幾淨窗明,壁上儘是名人書畫,罷設也僅古琴一張、洞簫一支、自鳴鐘一座。正中牆上一軸橫幅,上書十六個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瀟灑風流,為一室增色不少。同春以前到過不少優伶的"香窠",錦幙紗廚、瓊筵玉幾,無不光耀奪目,至於周彝漢鼎、壁鐘衣鏡,多半豪貴人家也很少有。寢室則更是華麗、香軟,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到了那裡也會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經上到"紅相公"的地位了嗎?住處怎麼這樣素淨?同秋看出師兄的疑惑,說:“跟作生意一樣,與眾不同才能出眾,鶴立雞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時興,唯有脫俗方能得名人讚賞。不然,紅相公就紅不成了!"他說來心氣平和,如同武人說弓箭、文人講文章一樣。他打量著同春一身寒酸的裝束,稍一遲疑,問道:“師兄還在作書僮?"同春搖搖頭。科場案發,李振鄴被殺、張漢被囚,他的飯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為人臨時做工。雖然僅得溫飽,卻無需隨人俯仰。但這些用不著對同秋說。同春笑笑,道:“師弟,你這媚香堂肯收我嗎?”“啊?"同秋吃了一驚,想不到同春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為難地蹙起淡淡的細眉,象女子那樣掏出綢絹沾著嘴角,輕輕地擦了擦,強笑道:“師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著逼了一句:“聽說你日陪數筵,日進百金,還養不了哥哥我這張口?”“師兄,要是隻為一口飯,小弟我能養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豔壓群芳,獨冠京華,小弟決計望塵莫及!……如今,晚了。不獨師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過趁芳春將歇,積蓄後半生的使用罷了!……”他那竭力修飾的淒美的臉,顯出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愴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歎息。他知道,乾同秋這一行享受盛名不過數年,大約十三四歲初次登台唱紅以後,便有許多大佬出大錢奉承,使之有能力開設堂子,紅遍南城、紅遍京師;十六七歲到達全盛;十八歲以後便要衰落,因為人越來越象男子,被稱作“潯陽婦"而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同秋過年不就要十八歲了嗎?“師弟,"同春真誠地勸道:“多積些錢也是正理。置些田產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孫!"同秋突然打斷師兄的話:“他們免不了也要操這梨園生涯,我寧肯孤獨一世!"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聽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說這樣的話,實在令人難過。同春打心眼兒裡原諒了師弟。“師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兒個怎麼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沒有理會。我想請你薦個班子!”“師兄你要登台唱戲?”“嗯。”“你想進哪個班?唱什麼角兒?”“哪個班都成,隻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隨便,生、旦我還都能拾得起來。”“你要去給師父上墳?”“要去。也要掙口飯吃。"同秋眼珠一轉,問:“還要看看喬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問了。師弟肯不肯幫忙吧!““師兄是當年的梨園三傑,至今膾炙人口,任哪個班子,怕不要搶得打破頭!這有什麼難!師兄,三年沒聽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來!"同春點了一出《桃花人麵》,這是班子裡常演的戲目。但同春並不唱主角蓁兒的段落,卻作起博陵崔護那瀟灑文雅的身段;他並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試一試《題詩》那一折的《落梅風》帶三令:《甜水令》、《得勝令》和《折桂令》。同秋為他輕敲檀板,笙笛悠揚,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錯,開口便唱:[落梅風]:細雨灑輕寒,綠繡芳草淺,隔溪的沙鳥幾處如相見。滿旗亭花開儼然,盼不見去年人麵。在這裡有一句簡單的道白:“此間已是她門首了。"同春念得吞吐縈回、柔腸百轉,隨後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為甚嗬村莊冷落,朱扉鎮鎖,春風靜掩,桃李笑無言?可正是雲離楚岫,霧散秦樓,玉去藍田,則教我對花枝空憶當年。[得勝令]:千種恨,向誰言?萬般愁,空自憐。你可是化朝雲陽台畔?俺怎能結同心古樹邊?盤旋,看水上雙飛燕;遷延,聽枝頭泣杜鵑。[折桂令]:望芳郊晴嵐半天,看幾個典春衣,行歌繡筵。誰似俺春恨綿綿,良辰無那,淚灑風前。哭如癡,吟如醉,海棠邊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尋舊緣?枉自留連,漫自俄延,空目斷煙波畫船,空曆遍雲山墓田……同春連唱帶做,唱得如癡如醉,做得活靈活現。到後來,他竟唱出了眼淚,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師停笛,笙師緩緩放下了玉笙,他們象睡著了似地愣了片刻,幾雙如醉的眼睛同時望著同春,又好象沒看見他。終於,同秋先歎了口氣,說:“真是太妙了!師兄非但不減當年,簡直是聲情並茂,繞梁三日!"笙師一個勁兒地打量同春,不知拿什麼話讚美才好。老笛師弄清了他就是當年的雲官後,撚著胡須笑道:“怪不得!我說多年沒有聽過唱這麼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當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後來又來了些打茶圍的客人,同春隻得避到後院小屋裡去了。望著如海的天空,望著圓月和灼灼閃耀的寒星,同春的心裡如沸騰了一般。出於自感自歎自寫心情,他選唱了《桃花人麵》,而演唱"三令"的結果,卻使他心緒更加繚亂了。他何曾忘記過夢姑?不管怎麼貧困,他都不肯賣掉那一副碧玉鐲子;不管心裡怎樣怨恨喬家母女,他都舍不得扔掉夢姑留給他的唯一信物--那個精心繡製的香荷包。他見過優伶與狎客間的"情愛",也見過張漢、粉兒與李振鄴之間的"情愛",他見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嘔。麵對這些,他怎麼不懷念少年時那純美無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汙泥濁水的惡臭中,回憶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顯得美好,夢姑愈加令他懷念。他並不是沒有成家的機會,張漢、李振鄴都曾替他物色過。但怎麼能與夢姑相比?雖然夢姑已屬他人,成了夢裡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個和她相仿的人兒。張漢被囚、李振鄴正法,他要娶親,就更加渺茫了。誰想得到,會有昨天的奇遇?昨天,他當臨時小工,在隆福寺幫一家花炮棚賣貨。從入臘到元宵節,花炮都是熱門貨。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誰不買花炮過年呢?同春幫忙的棚攤子花色最齊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種鞭炮、煙花竿子、盆花瓜架之外,還特地辦了幾種新花樣:水澆蓮花、金盤落月、飛天十響、五鬼鬨判,最響亮的名字是炮打襄陽城。所以這一攤生意最興隆,臨時夥計柳同春也忙得滿頭大汗。遠遠走來兩個韃子,一老一小,顯然是來操辦年貨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專為挑擔背筐的仆役。小韃子硬拉著老韃子在幾個花炮棚間轉悠過來轉悠過去,這兒買幾種,那兒買幾樣,最後停在同春守著的貨攤前,爺兒倆嘰哩咕嚕地說著滿洲話。同春忙著應付彆的主顧,沒注意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的京東話從那小韃子嘴裡甩出來:“賣花炮的!每樣盒子、鞭炮給我們來五個!五鬼鬨判、飛天十響、炮打襄陽城,一樣來十個!"這下子同春可認清楚了,快活地大叫:“哎呀!費耀色!”費耀色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閃,跳著腳叫道:“同春哥!是同春哥!你怎麼在這兒!……瑪法!瑪法!"蘇爾登走過來,見到同春非常高興,"呱啦呱啦"說了許多話,同春隻聽懂了幾句,不過是問他這些年都在哪裡,做什麼事,如今過得可好,有沒有娶親等等。對這些問題同春一個也不想回答,隻含糊地說:“都好,都好,費耀色長得這麼大了,差點兒認不出來了。”他們說了好一陣,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春。要不是因為費耀色爺兒倆是滿洲人,他早就扯開喉嚨訓斥他的臨時小夥計了。機靈的費耀色一眼看到那主人的臉色,對爺爺說了幾句滿語,老人立刻對身後的背筐仆役招招手,從筐裡提出一盒紅紙包的點心,又從懷裡摸出一個鑄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銀錁子,讓費耀色一起給了同春。同春心裡感動,一個勁兒地推辭,費耀色就一個勁兒地強塞。蘇爾登瑪法指著自己的臉,笑著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費勁地說:“這個麵子……不給我?"同春不再推辭,向老瑪法表示了謝意。蘇爾登摸著胡子,嘿嘿地直笑,爺兒倆高高興興地走了。瑪法的黃狼皮帽剛剛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處,費耀色又跑了回來,一把抓住同春的手,湊在他耳邊緊張地說:“同春哥,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啦!"同春疑心自己聽錯了,但雙腿一時竟軟了,嘴唇也簌簌發抖,心慌意亂到極點:“你說什麼?”這句話是憑本能冒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說了沒說。費耀色一口氣把容姑告訴他的那些事全倒出來了:小道士怎麼娶了夢姑;怎麼把一對雙生女孩扔到山裡喂狼;怎麼趁她哥哥不在家霸占她家的田產房屋;怎麼虐待夢姑,等等。臨了,費耀色再三囑咐:“你千萬不要告訴彆人,我對容姑發了誓的,連對我爺爺也沒敢說!……同春哥,我見過的人裡頭,數你最俠義、最好心腸了,你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很為自己眼裡冒出來的淚花感到羞恥,說完話,趕快轉身,抹著臉跑走了。跑出十來步又停下,雙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再喊一聲:“同春哥,可得趕早啊,就指著你啦!"費耀色消失在稿人廣眾之中。同春渾身發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猛烈的嘣嘣心跳撞擊著胸腔,太陽穴象有一柄錘子在急速地敲打,痛楚、憤怒、憂慮,一時都集中在胸臆間,悶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是這樣的!夢姑受氣了,喬家受氣了,老道師徒必定是垂涎喬家的財產和夢姑的美貌!我,也受氣了!……可是,小道人已經還俗,夢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柳同春是外人啊,有什麼辦法呢?……他雙手抱住了頭,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當年,同春是個倔強剛烈的孩子,敢鬥驍騎兵,敢擊登聞鼓,公堂上三十棍打下來,大人都要哭天喊地,他小小年紀卻一聲不哼。可是,自從進了京師,在梨園行過的是那樣的日子,後來又跟了那樣一個主人,天天見到的是那樣的冠蓋來往,世態人情在教訓他,所見所聞、親身所受的種種經曆,象一層層沙土,掩埋了他的本性,他以為看透了世情,為人也變得越來越世故圓滑。夢姑,是刻在他心靈深處的青梅竹馬的情侶,是永遠和他那被埋藏的本性緊緊連在一起的。隻有夢姑能夠震撼他,能夠喚醒他的本性,使他打破自封的厚殼,還原為早年那個性情剛正、俠骨柔腸的柳同春。同春的心在顫抖,渾身在顫抖。他看見了什麼?……啊,是遍體鱗傷的夢姑!她奄奄一息,痛苦無告地向他伸出雙手,美麗的眼睛裡湧動著淚,絕望地呼喚著:“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同春猛地站起來,額上青筋暴起,雙手捏得"咯嘣"響,黑眉緊皺,眉梢幾乎飛上雙鬢,但他的眼睛卻漸漸變得冷靜、鎮定,重又閃出象鋼刀那樣銳利而堅毅的光芒。就這樣,臘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訪了三年不曾見麵的媚香堂主人。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橋鎮上比往年熱鬨。除了秧歌、高蹺、舞獅子,還請來了一台戲。這可不是一般的野台子戲,甚至不是縣裡府裡的那些戲班子,這是京師有名的聚慶班。因此,四鎮八村、周遭百裡的村民,都早早地趕了來占地方看戲,一飽眼福。爆竹聲擊浪轟雷也似的,和著鑼鼓聲、嗩呐聲、車馬喧囂聲、買賣吆喝聲、呼兒喚女聲,交彙成一片,直響到戲台前。戲台前更是人山人海。《開門見喜》、《招財進寶》之類的節令開場戲已經演過去了,接著演的就是當時頗為盛行的《鬨門神》。寫的是除夕之夜,新門神上任,舊門神卻不肯讓位。鐘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來勸解,舊門神執意不聽。最後,還是九天監察使者下界查辦,把舊門神和他的仆從順風耳謫遣沙門島了事。這是一出輕鬆的短喜劇,人們都很愛看。因為它是當令戲,寫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戲中的舊門神,頗似官場上一些人的嘴臉,戲文把他罵得十分痛快。所以新門神指責舊門神的幾段嘲罵曲子,竟有許多人合著一起唱:〔踏陣馬〕桃符神傳說與老三台(指舊門神),他貪圖則甚?醃臢無賴,骨瘦枯柴,赤髭須都變雪白,隻爭些門麵在,那管它百事虺隤,萬口咍咍。〔天淨沙〕你隻道多年當道狼豺,張的牙爪無對,恃神通布擺,興妖作怪,不見那雪獅子倒頭歪!戲場上氣氛熱烈,還因為大家喜愛台上的伶工。唱得最多的是新門神,他唱得清越無比,而且扮相俊美,身段瀟灑。京東一帶自明朝中葉以來演戲成風,人們聽戲看戲水準極高,如今見到這麼一個好角色,真是又驚又喜、如癡如醉。還有扮紫姑神的那個旦角,雖然隻有幾句話、一段唱,可是風神綽約,容貌嬌豔,也使人們驚異了一陣。不知什麼時候,幾名衙役也走進看戲的人群。他們旁邊一個平民指著台上的新門神說:“就是他,還有那紫姑神。"另一名觀眾顯然是個百事通,對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撇嘴說:“連這也不知道?扮新門神的叫柳雲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蓮官,上好的一對兒!下麵還要唱《京兆眉》,他倆就要扮小兩口啦,那才叫好看呢!明兒個他們唱《荊釵記》,四十多折,總得演三天吧!這回可過了戲癮啦!……“旁邊的許多人噓他,因為新門神又開始唱了。幾名衙役互相看看,一個小聲說:“怎麼樣,上吧?"另一個小聲回答:“唉!唱得實在是好!”“可不!真想看罷《京兆眉》《荊釵記》再……”第三個聲音更低。“那怎麼行!誤了事誰個吃罪得起!"第四個顯然是個小頭目,跟那三個就有些不同。“唉,好歹讓我們看看《京兆眉》吧!"兩名衙役同聲懇求,小頭目望著五彩繽紛的戲台,也不忍就下決心。《京兆眉》剛剛下場,台下突然一片喧鬨,不知哪裡來的一隊騎馬滿兵包圍了戲場,衙役們則衝進人群,衝上戲台大叫著:“拿賊匪!拿賊匪!"他們揮著棍子、戒刀和捕繩,見戴白帽子的就抓,還不時掀下男人的帽子。一時間人群大亂,小孩哭大人叫,拚命四下逃竄。衙役打傷了許多人,又擠傷了許多人,亂了半天,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同春和同秋他們見勢不好,連忙卸裝換衣,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們已經衝進後台,見到他倆,一聲冷笑,上來就拿鐵鏈當胸鎖祝同秋嚇得一個勁兒地哆嗦,同春氣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們乾什麼?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亂抓良民?”“哼,好一個良民!"衙役冷笑一聲,拉了他們要走。班主一群人圍上來跪下哀告道:“大老爺,大老爺!他們實在是良民,放了吧!我們從京師來,回去沒法交代啊!……”“彆拿京師嚇唬人!"衙役惡狠狠地說:“這是叛逆大案,十惡不赦!”“啊!"同秋一聲驚呼,暈了過去。同春豎起眉毛還要爭辯,班主連忙搶著說:“大老爺,這兩位實在是我們打京師有名的媚香堂請來的名角兒,在京師多年,相與的都是大人老爺,決無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給衙役一個紅紙包。“哈,原來是一對兔子!"衙役鄙夷地笑罵一句,說:“老板,實話告訴你,這裡出了一樁謀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帶大明通寶、永曆通寶、隆武通寶、弘光通寶各種銅錢為憑證,戴白帽或不薙發為記號。這兩個人昨兒戴白帽,這一個還留長發,被人首告了,沒個跑!"老板和同班夥伴萬分著急,老板連忙解釋說:“實在冤枉啊!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頭發稍長原是朝廷準許的呀;他倆昨天遙祭師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並沒戴啊……”“不管那些!見了官再說!"同春和同秋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押進鎮上的巡檢所。因為抓的人太多了,巡檢所監房早就填滿,不得不騰出公堂大廳兩側的公務房。同春、同秋和三十多個人都被塞進一間公務房,準備下午解送到縣。同春抱歉地看著同秋嬌弱的體態、苦痛不堪的表情,歎道:“都怪我!不該把你拉到這裡來,讓你受這苦楚……”同秋疲憊地垂頭說:“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可說的?是我自己要來,不怪你……”他說著,嬌怯怯的就要哭,同春連忙脫下外衣弄成坐墊,攙他靠牆坐下。他立刻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嚶嚶地哭了起來。同屋的人,儘管都是被抓進來的,都有一肚皮怨憤,但在兩個戲子麵前,卻覺得自家身份很高,一個個都擺出不屑置理的樣子。見同秋啼哭,反而輕薄地互相使眼色,幾個浪蕩子竟不懷好意地訕笑著去逗他。同春老實不客氣地瞪他們一眼,說:“不要旗人太甚!"一個滿臉邪氣的中年漢子眯著眼打量同春,猥褻地笑著說:“小可憐樣兒!生氣了也彆有味道,來,讓我瞧瞧……”他伸手就來摸同春的臉。同春怒火中燒,左手一擋,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聲驚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隨後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話都說不成聲了。眾人都嚇住了。門外巡丁聽見喊叫,吆喝道:“亂喊什麼?再喊就加鐵鏈鐵鐐!"人們真的不作聲了,被巡盯也被同春鎮住了。同春正眼兒也不瞧他們,獨個兒走到窗前,抱著肩膀,透過破窗戶紙,呆呆地向外望著。突然,他大喊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瑪法!蘇爾登瑪法!"他一麵喊一麵用力捶打窗戶,高叫冤枉。原來,他看見巡檢官正客氣地點頭哈腰,陪蘇爾登走上巡檢所的正廳。同春這一喊,蘇爾登果然停步朝這邊看了看,對巡檢說了兩句,巡檢立刻命巡丁把同春押過去。蘇爾登一見是同春,很是驚訝,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來永平唱戲,不久要回馬蘭村給師父上墳,在這裡無故被逮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巡檢在一旁聽著,一麵看看蘇爾登的臉色,一麵很有幾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話用滿語講給蘇爾登聽。他知道蘇爾登聽漢話十懂八九,隻是不會說,所以不敢胡言亂語。蘇爾登從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嚴地看了巡檢一眼,說:“這兩個唱戲的娃娃我認識,他們的師父我也認識,不是賊匪!快放他們回鄉給老師父上墳!”“是,是!"巡檢哪敢不聽從。可是蘇爾登非要親眼看著同春、同秋哥兒倆獲釋不可。這樣,同秋也被提出了臨時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蘇爾登瑪法叩頭致謝。蘇爾登連忙把他倆攙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慨地說:“明明還是小娃娃,怎麼轉眼就成小夥兒啦?還是這麼漂亮的小夥子!唉,我怎麼會不老!"他又用蹩腳的漢話連連說:“老了,我可真老啦!"同春問:“蘇爾登瑪法,費耀色也在這裡?”“不。這裡,馬蘭村,很亂。他,送京師去了。”“馬蘭村很亂?"同秋驚懼地小聲問。蘇爾登的灰色濃眉皺起來了,沉默片刻,說:“那個白衣道人,那個袁道姑,那個喬家的人,叛逆!謀反!你們不要去找他們!懂嗎?"同春隻覺腦子裡"嗡"的一響,咬牙把一聲驚呼硬憋回去。這時候,這種情況下,他應該什麼話都不要問。同春哥兒倆被一個多嘴的巡丁進出巡檢所。此人因為是戲迷,又看了他倆的戲,態度相當客氣,他悄悄說:“你倆真走運,認識那個老滿人。這樁謀反大案就是他告發的,所以巡檢不敢不聽他的話。要不然,才不肯放你們呢,多抓一個反叛多一份功!”“他告發的?"同春又吃了一驚。“犯案的人挺多,是嗎?都抓住了?"同秋也問。“可不是!都檻送進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銀財寶、好些偽永曆的印信、劄付,真了不得!……哦,隻有那個叫喬柏年的,那會兒沒在家,沒抓祝沒事兒!過了年就會來個天下通緝!謀反大案哪,跑得了?……”檻送進京了……夢姑呢?容姑呢?她們也被拖進這場彌天大禍了嗎?同春的心象墜上了沉重的鉛塊,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後,同春送走了因驚嚇而病倒的嬌弱的同秋,獨自回到了馬蘭村。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棵獨立山坡的老杏。它象一個年邁的老人,張開枯枝,迎接歸來的遊子。它,能喚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憶啊!撫摸著那黝黑如鐵的樹乾,同春心裡熱辣辣的。他沒有心思慨歎,攀著老杏的枝椏,舉目北望,村邊的環秀觀,觀後不遠的喬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古舊的觀門貼著交叉封條,嶄新的喬家紅旗門上,也貼著交叉封條。沒有人聲,沒有人影,甚至也沒有過路的行人。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喬家院邊的小巷中,不時露出巡丁的紅纓帽頂,他們是在監視、等候,要撒網捉魚啊!……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喬家母女看來都……同春沒有力氣再往村裡走了。他扶著樹乾坐下,坐在老杏樹那從地土中突出的堅硬的老根上。原野、山川、村落,曆曆在目,依然和過去一樣,但是,它們怎麼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淒涼?就和同春的心一樣,空落落,白茫茫……三車輪兒"吱吱吜吜"響個不停。兩頭黃牛也許是太老了吧,走得這樣慢。新年剛過,天氣便轉暖,太陽當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躺在糧車上的柳同春,隨著車身搖晃著,舒服得仿佛睡著了。同春在馬蘭村的老鄰居家住了幾天,鄉親們東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用說了,那老道師徒謀反蓄意已久,喬家也著了他們的道兒。臘月裡到村裡來的那許多騎馬帶刀的人,想必是他們的同夥。又是那個王用修,幾次去偷聽,不得要領,又不敢得罪喬柏年,便去搬動老韃子蘇爾登。彆瞧蘇爾登平日不管閒事,也不欺負人,可一聽說有人謀反,登時炸了,上府裡一告,縣裡也知道了。府裡縣裡兩下裡一起動手,老道師徒和同夥們一個也沒跑掉!環秀觀、喬家院都被抄個淨光。誰知道那小道士還娶了那麼多房妻妾?這回一網打儘,連袁道姑都抓去了。後來那夥子裡有好些人自首,把憑證、記號和新正日要搶縣裡糧倉銀庫的事都說出來了。這才在各處布下羅網,捉拿不薙頭的、戴白帽的人。說起戴白帽,還有個講究。那夥人有句口號,叫做"紅花開敗黑花生,黑花單等白花青",說是清朝戴的是紅帽,他們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專打紅花……那麼夢姑的下落呢?誰也無法回答。所幸夢姑生為女子,不至於”立斬",但是"入官發賣",或"給付功臣家為奴",則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脫不了的命運。在京師這麼多年,同春見的還少嗎?常有這樣的事: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顯得寶貴;常有這樣的人:命運的打擊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離開馬蘭村,離開養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愛的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對天發誓:他非要救出夢姑不可!如今,他躺在嘎嘎作響的牛車上,正在籌劃如何探尋夢姑的下落。他絲毫沒有睡意,頭腦極為活躍。他仿佛一下子變得聰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這樣一個低賤的、為許多人所不齒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有了這麼一個明確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縱然前途未卜、困難重重,他也覺得活著有了希望,有了味道。這輛裝滿糧袋的牛車,是他老鄰居的。這老漢最善種黃米和黏高粱。京師一家點心鋪專要他這兩樣,給價比彆處高一倍,隻是要他每年送兩趟。本當秋後就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幫手。車又重,牛又慢,兩人輪流趕車,晝行夜宿,到京師已經是第三天過午了。一進永定門,同春就覺著異樣,街上人馬車輛比往常擁擠。老漢心裡發怯,把鞭子交給了同春。同春趕車可不生疏,不管在戲班還是當書童仆役,這是少不了的差使。他"叭"地甩出響鞭,指揮轅牛沿著深深的車轍穩穩當當地往北走去。那家點心鋪在前門糧食店。“啊哈!小同春兒!好大一車糧食!打哪兒發財兒回來啦?"一個難聽的公鴨嗓大聲嚷著,嚇了同春一跳。原來是他跟張漢當書童時認識的一個京師長隨,有名的無賴。同春不願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貨,我給趕車!"那人跟在車邊走著,哈哈一笑:“彆哄我啦,就你這身打扮,趕車的?連毛孩子也不信哪!“同春皺皺眉頭。這倒是真的,他還穿著年節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兒借來的,他自己也忘了。“瞧瞧,圓不了謊啦!"那人很討厭地格格直笑:“哎,我說你倒停停啊,我有話跟你說,彆太不給麵子啦!……”同春無奈,喝牛停車,那人立刻親熱地拉住同春胳膊:“好兄弟,這些日子沒見,怪想你的,走,上興盛居喝兩盅,我請客!"同春忍氣,應付著說:“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了。改日吧,我眼下要趕車送糧,天不早了!”“唉,唉,你聽我說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車上轉溜:“哥哥我這些日子運氣不好,混得窮透了,幾家的活兒都辭了,眼前就揭不開鍋啦。--這麼著吧,好兄弟,你借給我一石糧食怎麼樣,過兩個月準還,成不成?”“你說什麼呀!"同春責怪地說:“這糧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趕來京師送給糧主,誤了事不是玩的!"老漢趕緊下車過來,陪笑道:“這一車又不是大米白麵,儘些個黃米黏高粱,桂蘭齋早訂下的,實在不能動。"那人哪裡肯聽,死皮賴臉地纏住同春:“是你的也罷,不是你的也罷,這點麵子還不給?就一石,就一石!一個月就還!"同春懶得再費口舌,脫開他的手,跳上車幫,口裡"哦籲"一聲,鞭子一甩,兩頭牛邁開步子,大車慢慢起動前進。那無賴大怒,往前跑了十來步,攔在車前,揮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聲仰天躺在車轍中。他蹺起二郎腿,抱著雙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們這兩個老慳!敢壓我嗎?要敢,今兒老子等著!要不敢,老老實實給我十石糧!"同春又氣又急:“你給我起來,耍什麼無賴!"他跳下車去拉那無賴,那無賴叫喊起來:“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氣,象長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動,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來許多人圍著看熱鬨,眾目睽睽,同春反而無計可施。誰不怕這個不講理的混混呀!老漢上前哀告,那無賴把頭一扭,聽都不聽。老漢無奈,說:“算我倒黴,送你一石黃米,總行了吧?”“嘿嘿!晚啦!早給我一石不就沒事了?這會兒,不行!““唉呀,好爺哩!"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十石實在太多,小老兒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減些個,我給你老叩頭……”那無賴躺在那兒傲慢地笑道:“叩頭頂個屁用!就是十石,一顆也不能少!"太陽平西了,聚觀的人越來越多,象幾堵牆似地圍著看熱鬨,有的說笑,有的叫罵,同春手足無措,老漢急得直掉淚,可就是沒辦法對付這個無賴。後麵壓了一長溜牛車騾車,都動彈不了,急得亂吼亂罵。一陣馬嘶,幾匹高頭大馬跑近,一個頭戴貂帽、身著繡花戰袍、披一領黑絨披風的偉岸丈夫下了馬。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表示對他寄予勸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勢,皺著又粗又黑的海參眉問:“怎麼回事?"老漢連忙指著無賴道:“他說要不敢壓死他,就得給他十石糧!"那人兩大步就跨到無賴身邊,冷笑一聲,喝叱道:“這話是你說的?"無賴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說的!關你什麼事?“戴貂帽的人一言不發,猛一回身,奪過同春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狠抽牛背,兩頭牛一驚,猛地向前躥去,轟隆隆大車一陣響,竟從那無賴身上壓了過去!車過後,一片血跡,那無賴腹裂而死,臉上是一副極度驚懼的表情。圍觀的人大驚失色,膽小的嚇得抖成一團,附近的司坊官和鄉約聞訊趕來,車主老漢和同春都覺得大禍臨頭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靜靜她說:“他自己求死,何必讓他活著!"他又回頭催促老漢說:“你們走吧,是我殺他的,沒你們的事!"可是司坊官和鄉約見出了人命,哪裡肯放車走,還叫來些巡檢、捕役,要綁這戴貂帽的人去見官。這裡正在鬨鬨嚷嚷地不可開交,忽然有人喊:“南城禦史來了!"果然,開道鑼一聲又一聲,主管京師南城治安事項的巡城禦史聞訊趕到了。南城禦史走近現場時,巡檢和捕役正拿出繩索要綁那肇事人。禦史一看大驚,喝退眾人,趕緊衝上去幾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腳前,叩頭道:“小官來遲,特地請罪!"圍觀的人們哪能想到這個局麵,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噓氣。戴貂帽的人聲音有些沙啞,但氣勢很充沛,有一股鎮人的威嚴:“這是皇城禦道,奸民橫行如此,要巡城禦史乾什麼用?"禦史連連叩頭,麵色如土,聽他繼續大聲說:“再有學這無賴的,今天就是樣子,壓死勿論!"說罷,他轉身上馬,那一小隊剛才站在人圈外竊笑的騎兵跟在他身後,向北馳去。巡城禦史站起來,對著司坊官大發雷霆:“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為什麼不早早差人來報?饒不了你們!鞭三十!"禦史身邊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揮鞭就打,打得他們不住地叫喊求饒。人們都嚇呆了。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麼官?這麼大的威風!同春身邊那個胥役悄悄對同春說,"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也剛知道--那是簡親王!"人們咋舌不已。誰不知道,簡親王濟度--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兒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貴、最威嚴的親王啊!簡親王濟度回到他巍峨富麗、僅亞於皇宮的親王府,早有侍從家仆等在門前迎接。他覺得有些累,但又非常興奮以至於根本坐不下來。剛才在前門處置那個無賴,以及由此引來的一場戲劇性的情節,使他很覺痛快,但更使他振奮的是,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將軍、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師了!他坐在舒服的軟塌上,喝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一碟碟黃黃的酥油點心引人食欲。可是他還在體味著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經絡的那種激情。……五色旌旗颯爽飛揚;無數的龍紋散扇、旛、幢、麾、氅、節耀眼輝煌;金鉞、臥瓜、吾杖金光閃閃;儀象、玉輅富麗雄壯--盛大的法駕鹵薄直排到午門!出征大將軍率出征諸將身著采服,從午門開始,在兩排鹵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鴻臚官導引著,莊重而肅穆地踏著漢白玉禦道,穿過王公百官的侍班隊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階,在雄偉無比、神聖無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將軍印,奉天子敕書,這是什麼樣的榮耀啊!……隨後,大將軍跟從天子往堂子行禮,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莊嚴!祖先的囑望、滿洲的命運,此刻仿佛一下子交給了大將軍!……長安左門外的天子黃幄中,皇帝親自賺大將軍酒,大將軍跪受,飲畢上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將軍至郊外餞行,禮、兵二部堂官親自為大將軍奉茶把盞。大將軍率從征將士望闕謝恩,便率大軍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在這無比隆重和雄偉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將軍。大將軍是誰?今天是信郡王多尼。但濟度不時有一種幻覺,仿佛他又受命為大將軍,又做了一次盛大的命將出征典禮的主角!象三年前他受命為定遠大將軍去征剿鄭成功時一樣!這無與倫比的莊嚴儀式,是由祖上流傳下來的,體現著祖先的尚武精神。濟度的血管裡,流淌有努爾哈赤的血、皇太極的雄心和濟爾哈朗的忠誠,合成了馬上得天下、馬上治天下的偉大抱負!正是這種激情,促使他越禮郊送信郡王。因為按禮節,身為親王的他,是不必同文武大臣一樣去郊外餞行的。他不但去了,還帶動好幾位親王、郡王也去了。臨分彆時,濟度執著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說:“多尼!殺出咱們八旗的威風!”也正是這種激情,使他當場約請同去的子侄弟兄們,那些王公貴族中的小輩,下午到自己府中練射。三碗奶茶喝過,他沸騰的心緒略略平靜了些,正想著要不要召福晉、側福晉來說會子話,門上報進: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與七弟溫良郡王猛峨、康郡王傑書、順承郡王勒爾錦五王聯翩在府前下馬,求見王爺。濟度很高興,立刻出迎。在正殿行了賓主禮,再行家人禮,濟度便立刻領諸王到射圃去了。射圃,在王府東側,長寬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牆垣下一圈槐樹,圍著平坦開闊的場地,能跑馬、能射箭、能習武。樹下有幾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邊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裡。緊靠王府主要建築這邊,建了一座觀射樓,那是雕梁畫棟、綠琉璃瓦頂、飛簷上蹲著七隻壓角獸的華美建築,完全符合親王府的製度。觀射樓是專供王爺和王府子弟練武時觀射、休息用的。濟度把客人們帶到了這裡,樓下正廳已擺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鋪好了氈墊座位。在世的皇族親王、郡王中,和順治皇帝同輩的,隻有簡親王、安親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領大將軍印出征;安親王嶽樂,和濟度一直不那麼親近,而且論威望、論尊貴,也不能和他這位鄭親王世子相比。常阿岱、富綬、猛峨,是子侄輩裡有威望的王爺。康郡王傑書雖說不完全與濟度合拍,但終究是常阿岱的堂弟。孫輩的兩個郡王,克勤郡王羅科鐸已隨多尼南征,隻有這位年輕的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他不免有些嬌弱,但正因為此,非要他來不可!……濟度打量著諸王,心裡很覺安慰:朝中有名氣的王爺,都在這裡了。他臉上泛出長輩的和藹笑容,這和他威風凜凜的濃眉虎目極不相稱。他說:“今日送大將軍出征,賢侄們有何觀感?"諸王顯然都有許多感受,但在濟度麵前不敢放肆。常阿岱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較粗莽,首先揚著頭大聲說:“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悶氣全掃光啦!打天下、平四海,還得靠咱們八旗將士!"顯親王富綬是肅親王豪格的兒子,順治皇帝的親侄。他承繼了父親的勇武體格,也承繼了父親的豪邁氣概,他說:“叔王,八旗男兒百戰一生,不到這等地步,枉為人了!"濟度聽著他們振奮的言談,正合心意,非常高興地說:“今日真大長了八旗的威風!賢侄們胸懷大誌,自有拜將受印的一天!他年都當大將軍,老叔我死也瞑目!……祖宗創業以弧矢威天下,所以八旗必須以騎射為本務。今日老夫心緒振奮,特邀賢侄們來此較射,準備了小小采頭,為賢侄們助興。來,端上來!"侍從們順次走上,捧上幾樣珍品放在正中間的桌上:一隻潔白無瑕的羊脂玉雕荷葉片,兩隻嵌寶石金杯,三隻點翠鑲紅白瑪瑙銀盌。一個個光彩奪目,很是誘人。濟度又指著射場正麵的三個支架,笑道:“賢侄們請看:右邊是鵠子,中間是花籃,左邊是綢巾。各射三箭,射鵠子中最上層羊眼者為勝,射得籃開者為勝,射綢巾穿透者為勝。九射九中者得玉器,九射六中者得金杯,九射三中者得銀盌。怎麼樣?"諸王這時都來了精神,不象剛才那麼拘謹了。猛峨溫順地笑笑,說:“叔王,要是我們五個都九射九中呢?玉器可隻有一隻呀!"濟度捋著不長的硬胡子笑道:“要能這樣,老叔補給你們四隻玉器,就怕你們沒有拿玉器的能耐!"這五位親王、郡王,是開國諸王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孫,雖說沒有先輩那般神勇,一個個也還年輕力壯、武藝不凡,被濟度一激,都坐不住了,磨拳擦掌地要顯顯本領,紛紛到廳側的武器架上選取弓箭。勒爾錦輩分最低,年紀最輕,心也最虛。他不敢說自己騎射低劣,隻能硬著頭皮跟叔輩們一起去選弓箭。要射百步之外的目標,又用的是鏃長五寸、箭長三尺的祖上傳下來的透甲錐,不選硬弓根本不行。勒爾錦愁眉苦臉地選了一張弓、九支箭,回到正廳,對遠遠的鵠子、花籃看了看。鄭親王家傳的鵠子是四層箭靶,最下一層大小確和黃鵠差不多,上一層就如飛鴿,再上一層小如麻雀,最上層被稱作羊眼,因為那隻假鳥做得隻有羊眼那麼校至於花籃就更奇巧了:那是由許多鐵圈相銜合組成的葫蘆形的東西,葫蘆的腰間有一個紅色的小木環,飛箭隻有正好穿過木環,所有鐵圈才能全部張開,使那葫蘆變成一隻漂亮的花籃。老天!彆說射了,那羊眼和紅環看都看它不清!……“勒爾錦,你平日也用這箭練射嗎?"濟度站在勒爾錦麵前問他。勒爾錦心裡發慌,說:“沒,沒有。額娘說我還小……”“還小?"親緣上和勒爾錦關係最近的常阿岱不客氣地說:“我八歲練騎射,十三歲就能開硬弓。你今年多大啦?"勒爾錦不語。濟度和氣地笑笑,從勒爾錦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從箭鏃頭捋到箭羽尾,深情地說:“看看這箭,不愧透甲錐的英名!射中了必定洞穿,能夠連貫二人還有餘力。你父親勒克德渾當年為平南大將軍,攻進南京,就用這透甲錐,開硬弓射太和門,深至沒羽,驚得南明弘光朝上下百官股顫而降。八旗所以威鎮天下呀!”“是,我日後一定發憤練武……”勒爾錦低頭小聲說。常阿岱不滿地瞅著他:“你怎麼就拿不出咱們八旗男子漢的氣概?看看阿裡瑪,就是死,也不倒咱滿洲巴圖魯的架子!"猛峨小聲問:“阿裡瑪,是不是老順承王爺手下那員偏將,能舉千斤石獅子的那個?怎麼死了?"常阿岱說:“可不是他!驕橫過了點,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鬨到宗室頭上,皇上賜死了,他還不當回事兒。直到坐了行刑車往菜市口斬首那節骨眼,他才明白過來。車到宣武門,他大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滿洲人,不能叫蠻子看我的笑話!把我殺在門裡吧!他拿兩腳一分,掛住了城門甕洞,那車竟走不動了。行刑官也是滿洲人,稟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門內。”“真是個奇男子!"猛峨和富綬稱讚著。幾位叔輩王爺的眼睛都望著勒爾錦,勒爾錦羞紅了臉,再不敢抬頭。